韓浩月 | 《你行！你上！》：隱喻失效，姜文該重新認識自己了

文 | 韓浩月

姜文新片《你行！你上！》豆瓣開分6.7，成為他導(dǎo)演生涯最低分作品。隨著更多觀眾加入打分，評價“兩極分化”的說法漸弱，姜文新作的真實賣相逐漸浮出水面。姜文為什么會拍這樣一部電影？如何評價《你行！你上！》在姜文作品序列中的位置？當下市場與年輕觀眾還能不能夠接受姜文？這些話題都值得探究。

零碎的隱喻，強行的聯(lián)想

自2010年《讓子彈飛》開始，猜測姜文電影的隱喻成為影迷的一種樂趣，此后2014年的《一步之遙》與2018年的《邪不壓正》，故事內(nèi)外、銀幕上下無不縈繞著無處不在的隱喻迷霧，但像《讓子彈飛》那樣作品與隱喻相輔相成并最終達成高度共鳴的狀況，在后兩部電影中沒能重演，相較于《讓子彈飛》中隱喻與敘事的渾然一體，后續(xù)作品的隱喻指向性與通透度逐漸模糊。

《你行！你上！》點映時，有關(guān)影片的隱喻說法一度成為宣傳賣點。屋頂上的積水、一閃而過的雕像、對墻上照片的控訴、不見影的餃子和屢次出現(xiàn)的韭菜合子等，都成為關(guān)注對象，但這些似乎與一個雞娃成功案例并無必要聯(lián)系。這些零碎的片段，已經(jīng)無法像《讓子彈飛》那樣將隱喻貫穿為一個體系，反而有脫離主題“強行聯(lián)想”的嫌疑。有說法稱姜文電影向來“故事之外還有一個故事”，但《你行！你上！》熟能生巧般的隱喻使用，讓另外的故事不再成立，同時影片對現(xiàn)實的過多借用，也沖淡了姜文一貫的理想與浪漫主義表達。

或是姜文也意識到了隱喻的崩裂，他以創(chuàng)作者身份強勢介入作品當中。于是，一個父子故事（郎朗與郎國任）里，多了一個第三者——作為編劇與導(dǎo)演的姜文。擅長拍北京的姜文，在片中努力地說東北話，這制造了不小的觀影障礙。對于姜文而言，他必須通過他的“北京敘事”，來掩蓋對東北情感的理解不足。在隱喻體系崩塌后，他要站在一個創(chuàng)作廢墟上，重新?lián)碛袑σ粋€成長勵志故事的解釋權(quán)。他給故事里的郎朗留出了鋼琴演奏時的主角位置，但更多時候，他通過“爹”這個身份，使這部電影看上去更像他的個人吐露。

15年前的觀眾對于電影的隱喻還有著諸多的興趣，但今天的年輕人渴望直白、拒絕隱晦，如果他們并不把隱喻當成一種美或者一種力量、一種批判，那么刻意在作品里埋入諸多隱喻，就已接近孤芳自賞。

用刻畫近現(xiàn)代的手法講述當代故事

《你行！你上！》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傳記電影，但影片宣傳自始至終對此只字不提，甚至刻意忽略了它的傳記片特征。影片取材自真實人物，情節(jié)多來自現(xiàn)實狀況，但被有意掩藏了。

影片中郎朗跳樓、吃藥、扔玩具，以及賣西瓜的“二叔”、投訴練琴擾民的鄰居等，都真實發(fā)生或存在過。至于郎朗在多國參加比賽、轟動全場、贏得權(quán)威肯定的戲份，熟悉他的觀眾早已耳熟能詳。若剝離姜文式的隱喻狂歡與荒誕表達，聚焦父子沖突內(nèi)核，《你行！你上！》更接近一部中國式《爆裂鼓手》。然而，《你行！你上！》雖然在商業(yè)層面做了諸多妥協(xié)，但依然不肯往純粹的商業(yè)片上靠攏，這導(dǎo)致影片出現(xiàn)了某種別扭的感覺。

該片是姜文作品中少見的當代敘事。姜文最擅長的故事時代背景當屬近現(xiàn)代。近現(xiàn)代所留出的歷史的罅隙，滋生著傳奇性，有想象空間，也有通過重新定義與解讀使之煥發(fā)多樣性的可能，這些都會讓創(chuàng)作者如魚得水，姜文的舒適區(qū)也在于此。而當代尤其是帶有明顯當下性的人物與事件，因為未經(jīng)時間與歷史的淘洗，且要接受現(xiàn)實緊迫性與壓迫感的約束，留給創(chuàng)作者的發(fā)揮空間顯然要小許多。姜文用他熟悉的刻畫近現(xiàn)代的手法來講述一個當代故事所導(dǎo)致的撕裂感，是無法被快節(jié)奏與荒誕感、夸張性所彌補的。

不甚了解姜文，或者不習(xí)慣對其作品進行過多解讀的觀眾，或能更多從《你行！你上！》中得到樂趣。畢竟，影片無論如何花哨，比如愛因斯坦吐舌頭、郎朗贏得比賽后飛上天等，真正能讓觀感與片中人物對接上的還是音樂本身。影片最為精彩的華章，當屬郎朗激情演奏的時刻，不同于《海上鋼琴師》男主角1900的孤獨，片中郎朗為了名利而比賽所制造的超燃時刻，一樣令人感動。

重復(fù)多了，會給創(chuàng)作打上一個死結(jié)

很難用“失手”來形容《你行！你上！》，因為本片的主題與內(nèi)容、風格與氣質(zhì)，都仍然是典型的姜文電影，這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他“得手”了，并且愿意為之付出代價。他公開表示新片是他最好的電影：“在我的作品里，它是第一！比《讓子彈飛》還要好！”這么說的時候，他好像忘記了《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等。他拿新片與《讓子彈飛》對比，潛意識里還是將《讓子彈飛》當成了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15年前，正是《讓子彈飛》的成功，使他踏上了一條在作品里不停融入自我、凸顯自我的不歸路。

姜文有兩次機會修改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線，但《一步之遙》《邪不壓正》仍然延續(xù)著《讓子彈飛》的經(jīng)驗在前行。難以想象，在15年之后，《你行！你上！》仍然能被視為是《讓子彈飛》的續(xù)集，是《讓子彈飛》中人物到了上海之后的生存與發(fā)展史。這樣的詮釋貌似給出了一個合理的理由，也毫不客氣地暗示了姜文近些年四部電影實則為一部電影的嫌疑。什么時候走出《讓子彈飛》的魔咒，什么時候他才能真正開始創(chuàng)新。他的才華與自負如何更好地用在作品里，資本與輿論無法給出指導(dǎo)，唯有等待他走出對自己的路徑依賴。

中國電影仍然需要姜文，他曾經(jīng)證實過自己掌握不同類型與風格電影的能力。他需要如夢初醒般地觀察自己這15年來究竟拍了什么，并慎重考慮自己是否愿意發(fā)生真正質(zhì)的變化。重復(fù)多了，會給創(chuàng)作打上一個死結(jié)，而解開這個死結(jié)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自己的批判者，把自己當成一個新人來看待，把未來的作品當成未曾到達的秘境來對待。（刊于《解放日報》朝花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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