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50歲的房主任站在《喜劇之王單口季2》的聚光燈下,以一句“絕經(jīng)和退休不會一塊來,絕經(jīng)和出道一塊來”的自嘲,不僅讓臺下觀眾發(fā)出會心的笑聲,也讓臺上年齡比她小很多的脫口秀演員們紛紛起身歡呼。笑聲背后,是中國脫口秀舞臺上日益清晰、無法忽視的“她”輪廓。從舞臺邊緣的零星點綴,到熱議話題的中心,女性脫口秀演員正用幽默解構現(xiàn)實,用笑聲叩擊社會神經(jīng),成為中國喜劇生態(tài)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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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法則:“女不說女”的隱形策略
時間倒回十年前,脫口秀在中國尚屬小眾土壤。開放麥、商演等線下俱樂部里煙霧繚繞,男性面孔占據(jù)絕對主導。彼時的女性演員,是珍稀而尷尬的存在。她們若想被接納,往往需要一種策略性的“隱身”——模糊性別特征,融入既有的、由男性審美主導的喜劇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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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脫口秀大會第一季》中,思文和曉靖是唯二的女脫口秀演員。作為這一時期的突圍者代表,思文聰明地選擇了“把老公當成睡在上鋪的兄弟”的敘事切口,以“兄弟情”的框架包裝婚姻關系中的女性觀察。這種“去性別化”的幽默,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生存智慧,卻也像一層無形的玻璃天花板。
臺下的笑聲,默認了女性話題的某種禁區(qū)。舞臺上留給女性的角色,大多被壓縮成幾個單薄的刻板標簽:那個言辭犀利的“毒舌閨蜜”,或是那個恨嫁心切的“自嘲剩女”。她們的獨特視角和更豐富的生命體驗,被淹沒在粗放而偏好性極強的生態(tài)里,難以深入挖掘。女性議題的創(chuàng)作空間,狹窄得令人窒息。
安全區(qū)探索:“女只說女”的情感共鳴
轉機伴隨著各平臺脫口秀節(jié)目的崛起而到來。聚光燈打向更廣闊的舞臺,也照亮了“女性視角”這一被長期忽視的價值。2017至2019年間,女性演員的數(shù)量迎來了顯著增長,她們不再是點綴,而開始成為內容生態(tài)中一個被看見的組成部分。2019年的《脫口秀大會第二季》中,楊笠嶄露頭角。她的早期議題還聚焦于女性自身在現(xiàn)實中的磕絆:對外貌焦慮的自嘲,對無處不在的社會規(guī)訓的犀利剖析。她的表達直接、精準,像一把手術刀劃開偽裝,讓臺下無數(shù)女性觀眾在笑聲中找到“原來不是我一個人”的強烈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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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趙曉卉帶著“車間女工”這一極其接地氣的身份標簽登場。她講述工廠流水線上的故事,用幽默包裹著對職場性別差異的敏銳觀察,展現(xiàn)了職業(yè)女性的韌性、智慧與無奈。她的出現(xiàn),極大地拓寬了舞臺上女性角色的敘事維度,證明了女性幽默可以扎根于任何土壤。
行業(yè)內部也在悄然變化,新人訓練營中女性的比例在逐步上升。然而,欣喜之余需冷靜審視:綜藝節(jié)目的放大效應雖帶來了聲量,但創(chuàng)作題材整體上仍顯得謹慎。那些真正深入觸碰社會性別結構、挑戰(zhàn)深層偏見的議題,依然較少被勇敢地、系統(tǒng)性地搬上舞臺。平臺賦能帶來了曝光,但表達的深度和廣度仍有待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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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圈引爆:“女要說男”的輿論風暴
到了2020年,一場由脫口秀引爆的性別風暴席卷全網(wǎng)。楊笠一句調侃男性“那么普通卻那么自信”的段子,像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一場規(guī)模空前的社會性別大討論。支持者贊其犀利精準、道出心聲;反對者斥其挑起對立、污名化男性。這場席卷全網(wǎng)的激烈論戰(zhàn),將楊笠推至風口浪尖,更將女性脫口秀及其承載的性別議題,前所未有地推向了公共輿論場的中心。這場風暴標志著“她”力量的集體破圈,也帶來了女性形象的多元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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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琴,這個帶著“北大才女”光環(huán)卻以“喪”出圈的東北姑娘,用充滿文學性、哲學感和自省精神的文本,徹底打破了人們對“女喜劇人”乃至喜劇本身的刻板想象。她的“喪”,是對內卷時代年輕人精神困境的精準捕捉;她的幽默,是智性與共情的奇妙融合。她證明了女性的幽默不必局限于婚戀八卦或外貌調侃,它可以深邃遼闊,充滿智性的光芒。同樣在表達維度上開疆拓土的還有雙胞胎演員顏怡、顏悅。她們擅長用精妙的隱喻和象征,編織出對女性身體規(guī)訓、社會凝視的深刻批判。她們的文本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社會對女性無處不在的、無形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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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北大中文系的鳥鳥,則以其獨特的“社恐”視角,細膩地剖開現(xiàn)代人,尤其是女性在社交場域中的焦慮、不安與內心幽暗。她的表演安靜卻充滿力量,讓那些難以言說的內心褶皺,在小心翼翼的自嘲中被看見、被理解。這一時期,女性脫口秀的表達疆域被極大拓展,深度與銳度并存,與社會思潮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振。
多元進擊:“女什么都說”的疆域開拓
當聚光燈稍稍偏移,光環(huán)之下,結構性的裂痕在喧囂過后逐漸顯現(xiàn)。進入2022年后的沉淀期,女性脫口秀演員面對的成就與挑戰(zhàn)如同硬幣的兩面。一方面,頭部效應顯著:楊笠、李雪琴成功躍升為具有巨大商業(yè)價值和廣泛社會影響力的藝人,證明了她們的市場潛力。另一方面,新人的多元性令人欣喜:年過六旬的“黃大媽”以退休生活為素材,活力四射地打破了年齡壁壘,展示了中老年女性被長期忽視的幽默與生命力;小鹿憑借深厚的文本功力和學院派的冷峻幽默贏得口碑,展現(xiàn)了女性喜劇在智性層面的深度;房主任則持續(xù)聚焦中年女性的自我救贖、成長困境與欲望掙扎,提供了更復雜、更立體的女性生命敘事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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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耀眼的線上聲量,掩蓋不住線下根基的薄弱與脆弱。一個刺眼的數(shù)據(jù)是:即使在行業(yè)蓬勃發(fā)展的當下,線下脫口秀俱樂部中女性演員的比例普遍仍低于25%。更核心的問題是,能擔任編劇、掌握內容生產(chǎn)源頭話語權的女性創(chuàng)作者,更是鳳毛麟角。創(chuàng)作源頭的性別失衡,必然影響表達的多樣性和深度。
同時,巨大的商業(yè)成功也像一把雙刃劍。市場偏好和資本壓力,無形中可能誘導創(chuàng)作走向“安全區(qū)”,重復那些已被驗證成功的套路和話題(如婚戀、外貌焦慮),導致表達的同質化風險上升,失去早期探索的銳氣和鋒芒。
另一個無法回避的爭議點,是關于舞臺上“厭女”或“厭男”段子的討論。無論是男性演員對女性的刻板化貶低,還是部分女性演員在特定語境下的“自嘲”,某些以男性為貶損對象的笑點,都引發(fā)了公眾對“這是否強化了性別偏見”“是否在加劇性別對立”的持續(xù)拷問。這迫使整個行業(yè)思考:幽默的邊界在哪里?創(chuàng)作的自由與社會責任如何平衡?笑聲是否應以犧牲某一群體的尊嚴為代價?這些討論,拷問著創(chuàng)作的倫理底線與行業(yè)生態(tài)的健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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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小紅書@但是還有脫口秀
房主任最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坦誠:她的女兒聽自己說脫口秀時笑不出來,因為她們清楚母親曾經(jīng)遭遇的家暴從來沒有段子里的反轉情節(jié)。但也正是脫口秀舞臺,幫助初中學歷、農村背景的房主任下定“出走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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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主任采訪@三聯(lián)生活周刊
結語
中國脫口秀舞臺上的“她”力量,從邊緣試探到中心引爆,其歷程本身就是一個精彩絕倫的“段子”——充滿了荒誕、勇氣、疼痛與突圍的快感。她們用笑聲解構偏見,用幽默照亮被忽視的角落,她們的故事和表達,已深刻嵌入當代中國社會文化的肌理。
笑聲是思考的催化劑,而非問題的遮羞布。唯有當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足夠包容,允許嘗試、允許犯錯、允許深度探索;當線下舞臺真正敞開懷抱,接納不同年齡、背景、風格的女性創(chuàng)作者,并賦予她們在編劇等核心崗位的話語權;當觀眾和行業(yè)能給予“她”們更多元的期待與更寬容的成長空間——中國脫口秀舞臺上的“她”力量,才能持續(xù)迸發(fā)出真正多元、深刻、直抵人心的幽默與智慧,讓每一次笑聲的響起,都成為推動理解與進步的微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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