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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末,人們在距離龐貝城外幾英里處的波斯克尼拉郊外的比薩尼拉別墅中發掘出了上百件銀器。其中一個銀杯上刻著這樣一句銘文:“盡情享受生活吧!明天是捉摸不定的。”這個器皿的外層是栩栩如生的歡樂骷髏宴飲圖,而維蘇威火山的爆發讓這圖景變成了一個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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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臥宴飲骷髏圖 安塔基亞城 公元前3世紀 地板鑲嵌畫 土耳其安塔利亞考古博物館藏
這是于2016年在土耳其南部出土的一幅地板馬賽克:一個骷髏舒適地靠臥在地,身邊擺著面包和美酒。其背后的古希臘文ΕΥΦΡΟΣΥΝΟΣ的意思是“盡歡吧”。
“吃、喝并享樂吧,因為你明天就會死去”,是在羅馬人中很流行的一種說法。此前的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同樣有其聞名于世的“享樂主義”——“如果我把口腹之樂、悅耳之娛、見窈窕倩影而柔情蕩漾,一概擯棄,那我將無法設想善為何物。”但他實際上活得并不物欲。伊壁鳩魯追求的是快樂,而不是享樂,尼采更稱他為“優雅的苦修主義”。他認為無限制的欲望所追求的東西,無法產生靈魂上的快樂。羅馬人學到了享樂的說辭,沒學到享樂本身縮減欲望的本質。
當然,羅馬人的“享樂”觀點除了羅馬本身的經濟繁榮與伊壁鳩魯學派的學說影響,還不得不提的廣泛流行于古希臘羅馬的宗教影響——對酒神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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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有葡萄藤葉的卡拉索斯 龐貝,伊納克斯和伊俄之家 公元1世紀 銀 藏于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
葡萄藤從手柄處萌發,纏繞在這個卡拉索斯(kalathos)器皿的表面。葡萄藤葉是酒神的重要象征。雙層杯體的形制和外杯上專門設計的懸掛的葡萄串點綴著葡萄藤的裝飾,表明該器皿可能曾用作于酒杯。
在此次吳文化博物館與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合作的展覽“藝術的帝國”中,展出了許多羅馬時代的酒神造型的雕像及相關文物。從古希臘到當代,酒神精神一直是劇作家、文藝家、哲學家們的重要靈感繆斯。本文旨在帶領觀眾回到久遠的希臘羅馬時代,探究酒神在古羅馬人日常生活里扮演的重要角色,以更好地體味與探究酒神背后豐富的文化意蘊與哲學內涵。
身世神話探源:迷狂地神狄奧尼索斯
The Empire for the Art
1953年,由于破譯了比希臘文字早幾個世紀的邁錫尼文明所使用的線形文字B(Linear B),研究者們確定了狄奧尼索斯是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3世紀的希臘本土神。在漫長的古風時期,酒神往往與享樂、再生、豐饒、迷狂、等意象聯系在一起,而這與酒神的神話身世及其凡間影響緊密相關。
酒神最早出現在希臘神話中,名為狄奧尼索斯,在羅馬人那里又名巴庫斯。關于酒神身世的一種說法是,其為主神宙斯和凡人公主塞默勒之子。公主塞默勒受到宙斯引誘懷孕后,天后赫拉因為嫉妒,唆使塞墨勒要求宙斯以神的面目出現。公主受到蠱惑,向宙斯提出了這一要求,但最終在見到宙斯真面目的那一刻,因為凡人之軀無法承受伴隨主神出現的雷火而被燒死。母親被燒死時,狄奧尼索斯尚不足月,宙斯把塞默勒腹中六個月的胎兒縫在自己的大腿里等待他正式出生。在宙斯的大腿里長成以后,狄奧尼索斯又一次誕生了。
第二種說法是,狄俄尼索斯是宙斯與種子女神珀耳塞福涅的兒子匝格瑞俄斯的轉世。天后赫拉出于嫉妒,令提坦神將彼時還是給孩子的匝格瑞俄斯殺害并毀掉尸身。匝格瑞俄斯努力地幻化其形以躲避他們的攻擊,不時變作宙斯、克諾索斯,又變為蛇、馬、獅子、公牛等,但終于還是難逃魔掌,被提坦諸神剁成碎塊吞食了。正好路過此地的雅典娜奮力將孩子的心臟奪下,裝在一個小盒子里帶給了宙斯。宙斯將心臟吞下,保存了匝格瑞俄斯的心智。在后來和人間公主塞默勒戀愛后,宙斯將他的靈魂再次投生到了塞默勒的體內,孕育的胚胎重生為了狄奧尼索斯。
在希臘人的故事里,生怕天后的報復的宙斯,最終選擇將出生的狄奧尼索斯寄托在山林水澤仙女們那里,由仙女精心地哺育。山林水澤仙女是大自然永不停息的生活和創造活動的化身,她們的影響遍及整個自然界。而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西勒諾斯則是他的撫養者、老師及同伴,他身材粗壯短小,長著一對馬耳,還有尾巴。據說他是森林諸神的領袖,喜好音樂,嗜酒常醉,并能預知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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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奧尼索斯與西勒諾斯雙面像 龐貝,花園 公元1世紀 大理石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藏
神話中的西勒諾斯是個天性快活的人,因為整夜沉迷在“西勒諾斯”舞蹈的歡樂中,所以經常被人抬到驢背上送回家。他認為酒能夠給自己帶來哲學上的啟迪。事實上,在一夜宿醉之后,西勒諾斯就擁有了預言的力量。受到老師或者說酒友的召喚,狄奧尼索斯也常常沉溺于這樣的酒色享樂之中。
酒神神話在希臘神話中屬于一種晚起的神話。而從狄奧尼索斯的身世神話里不難發現,他在根本性質上從屬于古老的農業文化中的地神:他出生時反復出現的“死亡——復活”主題,符合自然界植物生長的規律;而他與地上各類植物、野獸、農牧作物眾神及自然仙女的關聯,證明了他在早期的形象更類似于植物神。有跡象表明,他可能發祥自色雷斯的野蠻氏族,起先就是植物神。色雷斯這個地方盛產葡萄酒,這些氏族都是以嗜酒著名。酒神信仰就這樣被色雷斯西亞部落帶到維奧蒂亞,維奧蒂亞移民又把這一信仰傳入納克索斯島,隨后再傳播到希臘大陸——先是阿提卡,后來遍及伯羅奔尼撒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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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色雷斯部落分布區位(圖源網絡)
在荷馬時代,狄奧尼索斯只是平民崇拜之神,并不在希臘主要神之列。有考古學家認為,祭祀酒神的風俗大約于公元前13世紀由埃及傳入希臘,而在公元前8世紀左右,對酒神的崇拜才開始在希臘風行。在希臘神話中,當狄奧尼索斯成年以后,由于赫拉對其母的嫉妒轉變為對他的忌恨,遂將他變成了瘋子,并迫使他四處漫游。
在漫游回希臘之前,狄奧尼索斯曾到過敘利亞埃及、印度等地,最后經色雷斯進人希臘,由于人們不知道狄奧尼索斯是神,因而一路阻擊、迫害他及其隨從。當人們認識到他的神性后,才逐漸改變態度,開始崇拜他。在此,我們可將神話傳說中對狄奧尼索斯的各地漫游、受盡磨難并最終在希臘世界建立起對他的祭儀的描寫,看作是酒神崇拜在希臘傳播過程的一種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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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與獵豹 赫庫蘭尼姆,舍萊特羅之家 公元1世紀 馬賽克 赫庫蘭尼姆遺址
第二次布匿戰爭之后,酒神崇拜傳入羅馬,改變了原有神明和秘儀的名稱。在發展過程中,基于崇拜形式和內容的相似,人們將酒神和羅馬當地神明萊伯爾聯系起來,酒神的形象也進一步變得墮落不堪和狂放。與希臘政府系統的宗教管理體系不同,羅馬政府缺乏對外來宗教的引導管理,使酒神崇拜與民眾生活的關聯較多。羅馬酒神崇拜的世俗特征更為明顯。市民在祭禮上嬉笑謾罵,儀式活動也沒有系統固定日期和地點,崇拜活動更是在酒神女祭司的召集下按照自愿的原則參加,并且在夜間舉行。因為崇拜祭儀具有隱秘性和封閉性,為防止其危害國家,羅馬政府下達了禁令。但酒神崇拜也不斷為政策的變化和民眾的需要而做出相應的改變,一直延續到了中世紀前。
葡萄酒之神
The Empire for the Art
在許多傳說故事中狄奧尼索斯同樣被尊為葡萄酒之神,他象征著葡萄酒與豐收。對于豐收的盛大公開祭奠活動始于公元前5世紀,通常于雅典衛城的東部斜坡上舉行。在祭奠活動上,人們載歌載舞,并從山羊皮袋或者雙耳細頸橢圓土罐中倒出混合著草藥的葡萄酒,通宵狂飲。達官貴人們還在家中設宴慶祝,一邊飲葡萄酒,一邊談天說地,討論著葡萄酒,樂在其中。這種“神”酒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舉止行為。這類家庭酒會上,主人們多用昂貴的高腳杯盛裝葡萄酒款待賓客,酒杯上還繪有祭奠酒神的畫飾。賓客們往往飲用摻水的葡萄酒,否則會被認為是不文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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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勒諾斯噴泉裝飾品 赫庫蘭尼姆,莎草紙別墅 公元前1世紀 青銅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藏
作為酒神的好友與導師,西勒諾斯同樣嗜酒如命。雕像中它騎在身下的囊袋,推測為古希臘羅馬常見的山羊皮袋酒囊。
古羅馬人延續、傳承著希臘的葡萄酒文化,龐貝就曾經是一個葡萄酒貿易的中心。葡萄酒從這里被運往世界各地。在當今龐貝城的廢墟下,考古發現近200家葡萄酒酒吧的遺址。某個小酒館的墻上還掛著價目表:“葡萄酒值1阿斯,最好的葡萄酒值2阿斯,法勒諾姆葡萄酒值4阿斯。”在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噴發后,龐貝城的酒業地位隨即被羅馬城所取代。
古羅馬人曾經非常激進地在全國范圍內擴展葡萄種植,造成僅有少量的種植面積可供種植其他的農作物。后來的圖密善皇帝不得不下令禁止擴建新的葡萄園。直至兩個世紀以后,古羅馬帝國皇帝馬可奧勒留首次廢除這一禁止令。并且為了滿足士兵們對于葡萄酒的渴求,開始在北部和東部省區如現在的德國、奧地利和英國創建新的葡萄園。
公元691年,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二世在位的第六年,頒布了一道法令,禁止地中海沿岸葡萄園的工人在豐收時高聲呼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名字,還勒令他們高喊“主啊,憐憫我”的話語。后來,查士丁尼二世對公眾享樂和異教徒自由進行大范圍打壓,酒神狄俄尼索斯也隨之漸漸遭到摒棄。但無論如何,基督教徒還是將葡萄酒視為耶穌的血液,勇于犧牲、死而復生的象征,他們繼續飲用,酒神的影子,也隱秘地積淀在了西方宗教文化里。
秘儀:豐產與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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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典,始于庇士特拉圖秉政時期,狄奧尼索斯崇拜成為全國性宗教。希臘每年都舉辦隊伍龐大的游行,女祭司們舉著“菲勒斯”列隊,有特定的歌唱隊員對酒神獻上頌歌。伴隨著頌歌,相關隊員演示驅逐公牛的舞蹈,暗含著對酒神經歷苦難后重生的贊揚。但除公開的大型游行活動外,還有帶有秘密儀式的秘儀。
早期的秘儀只是限于一些小社團或婦女之中,影響甚微。古典時代,隨傳統血緣紐帶的進一步松懈、個人主義思潮的增漲,人們對個人得救方式的進一步探索等等,秘儀進一步興盛起來。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后,隨著城邦理想的破滅,正統觀念不斷受到沖擊,一些以生殖力崇拜、植物豐產、與神靈交、靈魂不朽、死而復生等思想為支撐的神秘儀式遍及全希臘,信徒人數不斷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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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奧尼索斯凱旋圖石棺 古羅馬 公元215-225年 大理石 威廉·弗朗西斯·沃登基金會藏
狄奧尼索斯被雕刻在石館的左邊緣處。整個儀仗隊由半人半獸的薩提爾、西菜尼以及酒神的女祭司還有兇猛怪異的動物引領著,他們在這歡快的行進隊伍中陪伴著欣喜若狂的酒神。酒的作用已發揮到了極致,一個長胡須男子差點摔倒,踉踉蹌蹌地朝前跌去,幸好他的同伴們及時將他扶住。在他的腳下,躺著一個空酒壇,背景處雕刻的幾枝葡萄藤象征著酒神的圣物。石棺底部的碑文記錄了該石棺的訂購人,這個石棺是他為自己的監護人訂制的。
古希臘秘儀主要關注的是兩大主題,一是植物的生長,二是死后的幸福。早期最大的秘儀是厄琉西斯秘儀,尊奉的主要神衹是農神德墨忒爾及其女兒種子女神珀耳塞福涅。大約在公元前6世紀,酒神狄奧尼索斯也進入了厄琉西斯秘儀之中。在厄琉西斯秘儀中,他叫雅庫斯,是農神和種子女神之子。對他的崇拜,與死而復活、靈魂不滅等觀念密切相聯。他的進入顯然與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社會狀況有關。“那時候,不僅新的觀念正在萌發,而且,新的需要也正在產生。希臘要求一個能適應人們心靈需要的宗教,以便滿足人們心靈的渴望。顯然,荷馬的著作不能擔負這一使命,德爾斐神諭冷漠的說教也不能滿足這個需求……于是,希臘出現了一個新的神。”這個所謂的“新神”就是酒神。
這并不意味說,酒神就是當時新近產生的神衹。如前所述,早在遠古時期的在線形文字里,人們就發現了他的名字。但是,與其他高貴又驕傲的奧林匹斯諸神相比,狄奧尼索斯仿佛“是一位沒有進入天庭的地上神”。他與代表希臘正統主流思想的阿波羅日精神形成了鮮明對比。如果說阿波羅象征著公正、和諧、適度與節制的話,狄奧尼索斯則是狂歡濫飲、迷亂忘我激情四溢的化身。然而,支撐這種放縱、狂野行為的卻是一種追求死而復生、靈魂不滅的精神理念。在對狄奧尼索斯的崇拜活動中,這一精神理念始終蘊含其中。
酒神崇拜的原動機,大概來自對植物豐產的祈求。曾做過德爾菲祭司的古代作家普魯塔克這樣描述狄奧尼索斯統治的領域:葡萄酒的汁液、小樹體內的汁液、野獸動脈中奔騰的血液、大自然中神秘得無法控制的潮漲潮落。酒神是生命的,植物的,自然的。而在相應的儀式中,神的痛苦、受難乃至死亡、復活等故事都是作為圣劇來演出的,人們相信在儀式中重現神的經歷與體驗神的遭遇,可使得他們與神相溝通并結合在一起,從而窺知植物生長的秘密,明嘹生命的意義,產生對靈魂不朽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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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庫斯秘儀 龐貝 神秘別墅 公元1世紀 濕壁畫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藏
這副壁畫可能描繪了酒神崇拜秘儀的啟蒙儀式。畫面中,年輕的林神薩提爾正在接受森林之神西勒諾斯的一碗酒,在他身后,另一個林神薩提爾舉著一個可怕的面具,而喝酒的薩提爾可以看到面具的形象倒映在酒碗中。他們旁邊坐著一位女神(可能是阿里阿德涅或塞米勒),酒神權杖歪斜,正把她擁在懷中。
古典時代后期,希臘逐步走向衰落,城邦統一的公共生活開始瓦解,城邦理想破滅,公民共同體意識淡化,主要由城邦主辦或認可的正統儀式已不能滿足人們精神上的追求。而秘儀則由于對其參加者沒有身份的限制(外來居民、奴隸均可參加) ,再加之它對死后幸福的承諾,致使參加者越來越多。秘儀在越來越受到人們關注的同時,自身也處在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之中。這一時期,邪教奧爾菲斯教以及其教義對秘儀的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
奧爾菲斯教的主要教義除了死后報應、靈魂不朽的觀念外,還相信人分善惡,有著“魔性”和“神性”,而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清除那些惡和魔性,為來世做準備。奧爾菲斯教的秘儀仍以狄奧尼索斯為崇拜對象,但此時的狄奧尼索斯并非酒神,而是秘儀之神。
酒神和秘儀神的區別何在?酒神是瘋狂的,將一切自然的、瘋狂的、不可控的元素融進身體的。在狄奧尼索斯返回希臘的漫游故事中,呂庫爾戈斯殺兒子以為是砍葡萄樹的枝、阿高埃撕裂兒子以為他是一只野獸、狄奧尼索斯使桅桿與槳化為蛇并使海盜變為海豚等故事情節,無一不是體現人與自然融為一體。葡萄樹枝、馬、獅子、蝙蝠等等變化,實際上都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狄奧尼索斯的化身,然而,在人與自然分離、人與人分離之后,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情景只有在非常態的“瘋狂”狀態才能實現。狄奧尼索斯作為“神”的“魔性”,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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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巴庫斯 (意大利)米開朗基羅 1496年 大理石 佛洛倫薩巴杰羅美術館藏
在這座雕塑中,酒神的頭發被雕刻成葡萄葉和果實組成的桂冠,枝葉卷須自然下垂。酒神左手所執為代表死亡的獅皮,這獅皮同樣輕輕搭在他身后半人半獸的小牧神肩上。小牧神是酒神的仆從,因為嗜酒而伴隨酒神左右。它們是半人半羊的精怪,有著貪婪的性格。雕塑中的小牧神正急切地想要將從酒神手中偷來的葡萄含入口中,他腳下的獸蹄,暗示著他的身份和正在變形的過程。酒神的形態越來越完美,接近真神,而他身上野性的部分被分給了自己的仆從。
而秘儀之神的重塑,是酒神得以進入奧林匹斯十二主神的一條重要之路——酒神不是一個人單獨冒險或出現,他身上的野性漸漸由自己的伙伴承接開去,從而自己被“神性”重新“洗禮”——掌管牧羊人的毛茸茸的豐收神潘、半人半獸的薩蒂爾、森林之神西諾努斯、林中仙女以及豹、虎、大山貓、蛇等動物,以隨從和誠服的姿態,承擔了酒神的本身的自然、享樂與瘋狂,而退居與酒神“神性”的光暈之后;而在此之前,酒神與他們幾乎是不可區分的。由此,狄奧尼索斯被祓除的所謂“魔性”,正是狄奧尼索斯原有的野蠻、原始與鄉野氣息,是其曾經的葡萄樹、公牛、山羊等自然神形象。正是因為儀式性的“祓除”,狄奧尼索斯才從自然神轉變為人格化神,這就是奧爾菲斯教新秘儀的區別。
在人類誕生的故事里,泰坦諸神被宙斯以雷電燒成了灰燼,而人類正是在這些灰燼中重生的。因此,作為泰坦的后裔,人類的身上既有泰坦罪惡的“魔性”又有墮落神的高尚的“神性”。而酒神從地上神進入奧林匹斯主神的行列的這一過程,去掉野性重現神格的這一過程,正是作為人類信徒期待在自己身上發生的。在世世代代的再生之中,教徒們期待著通過秘儀的儀式,獲得與神性的結合,更好地轉生。
祭祀狄俄尼索斯的游行最初只有婦女參加。狄奧尼索斯的女祭司(即他的侍女隨從),其名本意為“瘋子”或者“癲狂”。她們可能源自最早崇拜酒神的貴族婦女,后來越來越多的平民婦女也加入其中——有些是受逼迫前來的,大部分則是自愿追隨。為了接近酒神,女人們頭戴常春藤冠,身披獸皮,手拄著葡萄和常春藤蔓纏繞而成的杖節,打著火把向深山行進。在行進過程中,參與者多飲用葡萄酒,進人一種半醉半醒的迷狂狀態。信徒們用手將奉獻犧牲的公羊和公牛撕成碎片,吸吮其鮮血,重演提坦神撕裂并吃掉狄奧尼索斯的故事,想象與狄奧尼索斯合為一體。最后在自我陶醉的獻祭活動中,達到激情宣泄的頂點。當然,秘儀中有關地獄與天堂、肉體與靈魂的信仰以及對圣子的被戮和再生的表演、在圣餐式中食圣體、飲圣血等儀式化行為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后世基督教的發展。
巴庫斯秘儀則是古希臘秘儀傳到羅馬后,羅馬人效仿形成的崇拜酒神巴庫斯的儀式,其主要追隨者同樣為女性,試圖通過狂歡飲酒獲得自由和快樂的感受。在儀式中,崇拜者隨著音樂、美酒和舞蹈在大自然中暢游,似乎獲得了超自然的力量來打破世俗規則的束縛。
希臘后期,狄奧尼索斯崇拜被禁止,酒神節也被取消;羅馬的酒神節在四世紀時也遭禁止,繼之以阿波羅崇拜。但所幸在古羅馬世界中,龐貝小鎮是個無足輕重的閉塞之地。羅馬有重大歷史事件發生時,龐貝人往往不受任何打擾,安然度日。所以盡管龐貝遠離羅馬的主流生活、歷史和政治,后人得幸仍能從中抓到古希臘羅馬人日常生活的線索。
悲劇的誕生
The Empire for the Art
從希臘雅典衛城向下俯瞰,一個巨大的扇形劇場覆蓋著東南山腳,這便是人類最早使用過的真正的劇場——狄奧尼索斯劇場。狄奧尼索斯劇場建于公元前6世紀初,因其以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奧尼索斯命名,故而也稱作酒神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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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狄奧尼索斯劇場遺址(圖源網絡)
公元前527年,狄奧尼索斯劇場正式竣工,它不但是希臘的第一個劇場,而且在接下來的幾百年間,一直是希臘最大、最完美的劇場。在公元前5世紀期間,希臘三大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和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等人的戲劇都曾在這里演出。
根據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的記載,悲劇就起源于祭奠酒神的慶典表演。古希臘人在收獲葡萄的時節要舉行酒神的祭禮,讓五十個歌隊人員作半人半山羊裝扮,演唱酒神的故事。在這種演唱中,開始采用一個演員,同歌隊長在兩歌之間談話,后來又發展到兩個演員對話,悲劇就這樣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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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演員的劇場場景 赫庫蘭尼姆 公元1世紀 濕壁畫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藏
在前文提到的秘儀中,狄奧尼索斯崇拜的野蠻原則是sparagmos(希臘語,意即“撕裂,扯碎,亂砍”,其第二含義是“驚厥,痙攣”)。狄奧尼索斯以毀滅獲得解放。酒神的縱酒尋歡,終以身體殘缺不全及肌體分裂結局。酒神的女祭司充滿浴血的瘋狂。真正的酒神之舞是痛苦的歡樂,是反扭傾向的絕境,是對人類的巨大震蕩,全部力量的齊發并射。狄奧尼索斯的自然是災難性的。他的身體,或人及動物之替代物的身體,在神話和儀式對神話的重復中被一次次被撕碎成片,像種子一樣被吃掉或散播四處。生食是對神性的吸收并將其內在化,秘儀這樣假設崇拜者對神的模仿,就是一種原始戲劇的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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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蘇威火山上的巴克斯 龐貝,百年之家 公元 1 世紀 濕壁畫 藏于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
畫面中的酒神站在維蘇威火山前,面前則是一條巨蛇。在古希臘羅馬文化中,蛇具有重生、療愈、保護、力量、永恒等積極的寓意。
簡·哈里森說到在狄奧尼索斯儀式中悲劇的誕生:“雅典娜,宙斯,波塞冬之所以沒有任何戲劇性,乃因為他們不是可以變化的人,而僅僅只是雅典娜、宙斯或波塞冬,即使是在他們最為瘋狂的時候。”
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這樣寫道:“審慎容易導致生命中某些最美好的東西喪失殆盡。崇拜巴庫斯,就是在對抗審慎。人們進入精神或肉體的沉醉狀態之后,他就會恢復某種強烈的情感,這是已被審慎摧毀的情感。他發現,世界中滿是愉悅和美麗,他的想象力突然得到解放,逃出日常生活思慮的牢獄,得到自由。”酒神精神是對抗審慎的感性自由。
普盧塔克稱阿波羅為:“否定多數及棄絕多樣性”的“一”;而肢解是狄奧尼索斯變成“風和水,大地和星星,以及層出不窮的植物與動物”的一種隱喻。狄奧尼索斯則是一個戴面具者和即興表演者;他有超凡的力量和多重的身份。秘儀的“出神”,就像是精神分裂癥或薩滿教之人迷似的排除自我。狄奧尼索斯無從區別是非,利弊兼有——他就是變換身份者,假面舞會,流動情感,自由釋放的戲劇之神。
除此之外,在奧林匹斯眾神壯麗的形象背后,是古希臘民族理性背后的敏感和對真實生活的深刻理解。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這樣敘述:“從原始的提坦諸神的恐怖秩序,通過日神的美的沖動,逐步過渡而發展成奧林匹斯諸神的快樂秩序,這就像玫瑰花從有刺的灌木叢里生長開放一樣”,希臘人是“為了能夠活下去,出于至深的必要不得不創造這些神”,誘使人繼續生活下去。
《悲劇的誕生》中借用了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和伊壁鳩魯的思想,來展示酒神和日神這兩種力量的對立和統一。他并不試圖將整個哲學體系完全歸類于酒神或日神的精神,而是以它們為象征,突出了悲劇產生的深層次原因和本質。蘇格拉底強調智慧、道德和理性的重要性,與日神的精神相契合。而伊壁鳩魯注重快樂、自由和欲望的滿足,與酒神的精神相呼應。而悲劇的根源在于人類對生命中深刻矛盾和沖突的體驗,并試圖通過藝術形式來表達和超越它們。酒神代表著生命的狂喜、歡愉和混沌,是悲劇產生的原初力量。而日神代表著理性的控制和秩序,是對酒神力量的審美化和表達。
酒神和日神力量的對立,是古希臘兩種哲學追求的對立,在城邦之內的蘇格拉底,是古希臘人最為推崇的理性之巔,是光耀神人二界的日神阿波羅;而常常游離世外,享受最小的快樂和棄置名目繁多的纖弱情感的伊壁鳩魯,是感性、狂放、屢屢不能踏進奧林匹斯山的酒神狄奧尼索斯。秘儀是酒神隱秘的復現,而悲劇創作則是古希臘人試圖將二者糅合,并通過藝術來實現精神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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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奧尼索斯面具 古羅馬 公元前2世紀晚期 青銅 巴黎小皇宮博物館藏
古羅馬時期,一般的露天劇場的場地都極其開闊,為了方便演員發聲及觀眾欣賞,面具的孔洞都被制作地格外大。
日神的本質是夢,是生命的幻想。而酒神是“個體化原理崩潰之時,從人的最內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是一種渾然忘我之境,一種醉的狀態。雅典祭奠酒神的薩提爾歌隊正是這種醉的狀態的最好的闡釋:對希臘人來說,酒神代表著原始、狂熱和混沌的力量。它象征著生命的歡愉、痛苦和矛盾,以及對人性深處的沖動和原始欲望的表達;而薩提爾是人的本真形象,人的最高最強沖動的表達,是自然界中性的萬能力量的象征。這種自然的神不停地告訴人們,不管現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之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酒神從不鼓吹逃避現實,也不宣揚通過苦行禁欲的生活,對靈魂打開通向不朽的入口。他從此生此世出發,讓“他者”的各種不同形象在我們周圍和我們之中脫穎而出。在這片土地上,在城邦的范圍內,他為世人開創了向著令人惶惑的怪異逃逸的道路。
所以,獨能感受最細膩、最慘重痛苦的希臘人選擇了歌隊來安慰自己,這樣就直接導致了悲劇從酒神頌歌的歌隊中誕生了。酒神是悲劇的根源,它通過悲劇舞臺上的狂熱和放縱,讓人們體驗到生命的深度和矛盾,超越日常的平庸和常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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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面具 龐貝,精靈之家 公元前1世紀 馬賽克 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藏
圖上的悲劇面具背后有葡萄藤圖案,推測與酒神相關。
希臘悲劇在其最古老的形態中,尤其是在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劇里,唯一登場的舞臺主角就是酒神。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等人物都只是酒神的面具,而這些人物之所以具有驚人的魅力,是因為他的面具下面就是酒神。在尼采那里,悲劇誕生的過程就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結合的過程,而酒神精神是其中起決定作用的因素,是永恒的本原的藝術力量,理解了酒神精神,才能真正理解古希臘羅馬精神。
小 結
The Empire for the Art
神話之所以將酒神稱為酒神,是因為在神話形成之際,正是這一象征生命力的神體現出了個體靈魂只能借助酒以靈魂的永恒戰勝肉體的死亡,以靈魂的升華戰勝肉體的局限,而這正是人與自然分離、人與人分離后的個體生命體驗。因此,對酒神的認識應該有一個根本的轉變:嚴格意義上說,在奧林匹斯神話成型之前,酒神都不應該稱為“酒神”,而是“谷物神”或“葡萄神”“蛇神”“地神”等,它們都是自然生命力的象征,是“魔性”的源泉,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集體性存在的體現。
在如此神話內涵的推演下,在理性主導的思維發展途中,古希臘人試圖用人間的悲劇,以一種再現受苦受難,承擔犧牲的方式喚起人性深處最原始、最本能的東西,給人以“形而上的慰藉”。悲劇讓人對死亡的畏懼,痛苦和悲的心理得到了渲泄和釋放,凈化了人的心靈。而酒神文化內蘊的多元、絕對的自毀及反復出現于審美和思維的重塑,既是人類精神文明的寶藏,又是理性社會下掩映的感性之線,給予真實的人停滯、重復與前行的勇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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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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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名稱:藝術的帝國——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古羅馬文物精品
展覽時間:2023年10月23~2024年2月29日
展覽地點:吳文化博物館第二特展廳
撰稿人:張可欣
攝影:張靜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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