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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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我搬出娘家住進了國定路777號上海財經大學,一棟宿舍樓頂樓的一間朝北房間。從這一間哪怕半夜三更內急了都要穿戴整齊出門走過半條走廊去公共廁所的學生宿舍,到學校專門為年輕的教職員工夫妻建造的,只有16平方米但室內有了一間勉強能轉身的衛生間的鴛鴦樓,再到777號對面600弄里一套兩室加一個過道廳、總面積大約60平方米的公房,我在國定路總共住了八年。
剛住到國定路時,從邯鄲路到政立路這一段,很難稱得上是一條路,坑坑洼洼的,騎個自行車出門,一路彈簧屁股吃到輕工學院門口。周邊的商業設施也很缺乏,給兒子訂了瓶牛奶以后,我們每天得帶上牛奶卡一路顛簸到復旦大學國定路校門旁的牛奶亭去取。路不好走帶來的最大難題是,出租車都不太愿意開進來。有一次,兒子高熱驚厥,嚇得我抱起他踩進一雙皮鞋從600弄一路狂奔到邯鄲路路口,才揚招到一輛肯去新華醫院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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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迷失者的行蹤》(上海文藝出版社2025年7月第1版)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一本舊書《迷失者的行蹤》(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6月第1版)中有一輯名曰“迷失者的行蹤”,最近被上海文藝出版社從原書中抽出,出了本一手可握的小開本。書到手后,翻來覆去地讀,發現總共17篇文章中大部分寫于1991年,“研究生宿舍在復旦新建的南區……我在宿舍一角發呆,寫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拜讀《迷失者的行蹤》(上海文藝出版社2025年7月第1版)時,書稿形成的時間和地點讓我產生了遷移聯想,想起了家住國定路的一些往事。
我倆,一個財經大學的老師,一個一家小報的編輯,工資都不高。1991年2月出生的兒子,到了下半年需要添加輔食,以我倆的收入只能買一些小貓魚細細拆去骨頭后摻進菜粥或者爛糊面里喂給他。有一天下班的回家路上,拐進菜場買了些小黃魚,吃過晚飯后將小黃魚洗凈放進一只淘籮里晾在走廊里,可睡前忘了把淘籮拿進房間,第二天早上開門一看,淘籮里哪里還有小黃魚?都給野貓叼走了。我懊喪得抹起了眼淚。正因為日子需要精打細算地過,那個賣香蕉的小販缺了我的分量后,我會氣得在600弄門外像個潑婦一樣跟他大吵。吵過以后回到家里,連小兒的呼喊都聽不見地坐在那兒怔忡了很久,心想:大學畢業才六年啊,夢想還沒有從記憶中完全消褪,自己怎么就變成了這副模樣?所以,讀到小開本《迷失者的行蹤》的開篇文章《秋夜》中的這一句“我和褐色石是虛空,是不存在。風從我身體和褐色石的每個部分穿過,絲毫不受阻礙”時,淚花盈睫。1991年12月5日是張新穎寫這篇文章的時間,那時,捉襟見肘的日子如冷冽的風吹得不少人倍覺刺骨,不知虛實的誘惑因此能左右著大家四處奔襲。所以,黃德海在該書的代后記《樹木的種子》(第205頁)中說什么“這些文章大都寫于三十年前,作者那時還在讀書……還看不出他未來的樣子”——怎么就看不出張新穎未來的樣子?“但我與褐色石一動不動”,僅《秋夜》(第6頁)中的這一句,便可明心見性,就算沒有成為今天已廣為人知的張新穎教授,作者都會是堅定地朝向人生目標的追夢者。因此,讀到《房間》,我不認為被記錄成“灰色”和“污濁”的城市上空,映現的是作者那時的心境,倒是“我困惑不已:它們(群鳥)為什么要待在這兒發瘋,而不是飛走,飛往我的故鄉?”(第96頁)這一句,既曲筆寫下了那個年代好像選擇很多的紛繁雜沓,更用群鳥的決定再一次亮出了作者自己的心志。
《房間》寫于1991年12月11日。
從1991年跨越到1992年的那個冬天,上海特別寒冷,疊放在床上的厚厚的棉被冰冷似鐵,我都沒有辦法把小兒放到床上午睡。
是個周六的早晨,我家的載波電話鈴聲大作,接起來,報社編輯部主任嘶啞的聲音好不容易穿過載波電話特有的電流聲傳到我的耳畔,告訴我半小時以后復旦大學文史樓里有一場很特別的面試,只有從我家出發才趕得及過去采訪。從國定路600弄到邯鄲路以南的文史樓,步行過去半小時有點緊張,我趕緊穿上外套沖出去,凜冽的寒風兜頭而來,吹得我打了個寒噤。緊趕慢趕走進一間會議室,坐定以后掃視了一遍擺放在考官們面前的席卡,陳尚君、駱玉明、王德峰、姚大力、錢文忠……我想,這一次我拿到了一個極好的采訪任務。
那時空調還是奢侈品,會議室里很冷。但是,側耳聆聽考官就考生剛剛完成的十分鐘闡述與他們展開的對談,身體漸漸熱了起來。姚大力老師是一位元史專家,而那位胖胖的講述元軍入中原行軍圖的男生,明顯受到了評書的影響,姚老師卻非常平等地與他討論起他闡述中的可商榷處。“可商榷處”,是我記憶至今的姚老師的原話,每每想起,都會心頭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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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位于國定路的復旦大學圍墻綴滿薔薇花
與幾位老師有了一面之緣后,等到春暖花開晚飯后牽著小兒的手在國定路上散步,好幾次都迎面遇上了陳尚君和駱玉明等老師。原來,他們都住在國定路上的復旦大學家屬宿舍區里。遇到的次數多了,有時候也會跟著他們去家里坐坐。駱玉明老師家的客廳里擺放著一張轉角沙發,小兒就喜歡在上面爬來爬去,駱老師也不嫌棄,笑瞇瞇地跟我聊在編寫《中國文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4月第1版)的過程中遇到的趣事,說到興頭會起身到沙發對面的書櫥里抽出本書來尋找能旁注剛才所說軼事的“證據”,有時候也到緊挨著書櫥的寫字桌上翻翻找找。奇怪的是,那些亂糟糟地碼放在寫字桌上的書堆,任由駱老師怎么擺弄就是屹立不倒。陳尚君老師家最引人注目的擺設,是那臺幾乎占據了一個房間的復印機,見我一臉錯愕的表情,陳老師的夫人孔老師大笑著再一次解釋:“唐朝戶籍警的家里怎么能不備一臺復印機?”那時,到典籍的犄角旮旯尋找歷代唐詩選的漏網之魚已擠滿了陳老師的時間,孔老師說他根本抽不出時間來捧著夾了標簽的大厚本去學校復印。聽著夫人甜蜜的抱怨,陳老師咧嘴笑了起來,哼著小曲過來想把復印機旁的幾疊大部頭擺擺整齊。那曲調是周杰倫的歌嗎?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向孔老師求證,孔老師點頭稱是。
到國定路上老師們家里去串過許多次門后,如何在被開門七件事占滿了的日常生活的間隙繼續夢想,我像是找到了辦法。那時,報社有班車接送我們上下班,我的上下車點就在復旦大學邯鄲路大門的對面。在文史樓采訪過那些老師后,下了班車我的步行路徑變成了從邯鄲路校門進入復旦大學,再從國定路校門出學校。這種走法幫助我捕獲了不少校園內的講座信息,還引導我每周二晚上去文史樓蹭了一學期錢文忠老師的中國思想史課程。
黃德海說《迷失者的行蹤》“讀起來卻滿是惝恍之感,企圖踩實什么攀緣而上,卻發現這建于紙上的造物根本沒有臺階”,但我覺得被排列在第13篇的《失蹤》,至少前半篇是能踩實的,因為文章中的喬和宋是誰,我大概知道,也就是說,住在國定路,我才有可能時不時地坐在復旦大學出版社的那間辦公室里,聽張新穎天南地北地聊一些有意思的話題。
“在這個世界上,好朋友和好作家都非常難得”(《迷失者的行蹤》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第130頁),是《失蹤》的結尾句。只要稍加變化,就是我對家住國定路八年的感念:在這個世界上,良師和益友都非常難得,而我在一次沒有選擇的搬家后都得到了,這是多么大的幸運。
原標題:《家住國定路 | 吳玫》
欄目主編:舒明 文字編輯:謝娟
來源:作者:吳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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