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門牌、工分卡、雞公碗、收租賬本、私塾屏風……
7000多塊門牌、泛黃的工分卡、斑駁的雞公碗、停擺的縫紉機、寫滿字跡的收租賬本……在廣州市海珠區怡樂社區的一間民房中,留法藝術家陳洲與張曉靜夫婦用十五年時間打造了一座“城中村博物館”。館里的每一件老物件都藏著一段關于生存、奮斗與變遷的故事,串聯起廣州城中村從“都市里的村莊”到現代化社區的蛻變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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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來的博物館”墻上展示的部分老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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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里都是從各城中村收集來的老物件。
《廣州市城中村改造專項規劃(2021—2035年)》提出,至2035年,廣州擬推進272條城中村(行政村)改造。截至2025年10月,廣州市城中村改造已推進三元里、冼村、大塱舊村等多個項目。當廣州城中村的舊貌在城市更新的浪潮中逐漸遠去,這不僅是物理空間的更迭,更是一場關乎城市靈魂與集體認同的深刻變遷。我們把鏡頭對準這些保存良好的老物件,讓物件自己開口,串起一條“城中村—城市—時代”的縱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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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洲拍照記錄三元里村的“房屋出租”燈牌。
記者走訪
老物件串聯老廣州城中村煙火輪廓
老門牌
被定格的街巷記憶
“你們撿這些破木頭牌子沒用,不如撿點鋼鐵賣錢!”十多年前,陳洲和張曉靜在拆遷村撿門牌時,收廢品的工人總忍不住勸他們。但在這對夫婦眼里,這些印著“慈善里”“乾隆里”“詹龍大街”的門牌,是比鋼鐵更珍貴的“城市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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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洲從各個城中村撿來的照片。
2010年廣州亞運會前夕,琶洲、獵德等9條城中村啟動清拆,陳洲第一次在獵德村看到推土機碾過老房子的場景。“那些門牌號被埋在瓦礫里,像被遺忘的名字。”他蹲在廢墟里扒拉了一下午,撿起不少舊門牌。之后,也有林和村的村民主動拆下自家門牌洗凈相贈,康樂村的工廠老板專門寄來拆遷前的門牌。
這些門牌里藏著廣州的歷史肌理。陳洲翻遍史料發現,“詹龍大街”的“詹”字源自元末明初的詹姓家族;“潛龍里”則與清代村民祈愿潛龍出淵的典故有關;而“慈善里”充滿溫度。最近,他在天河柯木塱村“撿拾”調研時,發現名為“金鋪北街”“金鋪南街”的路名,村中人大多不明其由來。經當地領導考證,該地名源于抗戰時期,此處曾是囤放物資的戰略要地,因而得名。陳洲擔憂,若不及早記錄,這類承載歷史記憶的地名將在動遷中徹底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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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來的博物館”外墻上陳列部分門牌。
陳洲夫婦共收集了7000多塊門牌,許多地名沿自古漢語或方言,有的自元明沿用至今。2018年,他和張曉靜將廣州一些舊門牌和從全國各地收集的超3000塊舊門牌,拼成12米長的“故鄉墻”,安裝在深圳地鐵香梅站。而在廣州海珠區怡樂社區的“城中村博物館”外墻,也密密麻麻掛著2000多塊舊門牌。在陳洲看來,這些門牌是夫婦倆最重要的收藏之一,這一塊塊斑駁的鋁牌,成為解碼城市記憶的密鑰。
工分卡和記工表
城市建設者的無名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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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完整的勞動工分卡,記錄著一戶人家從20世紀60年代至1978年的每日出工情況。
在小洲村的垃圾桶里,陳洲偶然發現一套完整的勞動工分卡,記錄著一戶人家從20世紀60年代至1978年的每日出工情況。他震驚不已:“我小時候在安徽老家見過這個,每戶靠它領取口糧,是家庭的命脈。沒想到能在廣州找到完整一套,還被丟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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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卡畫著一個小女孩,旁邊寫著“我要上工分”。
更觸動他的,是工分卡里夾著一幅畫——一個名叫“婉茹”的女孩用鉛筆畫下扎辮子、戴紅領巾的小女孩,旁邊寫著“我要上工分”。陳洲根據這幅畫特意創作了一個動畫,讓畫中的女孩在工分卡間奔跑。“在那個年代,工分決定生存,而這幅畫讓我們看到普通人如何在重壓下守護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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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工分手冊內頁。
在冼村拆遷時,他又撿到一份建設珠江新城西塔的工人記工表。“今天繁華的珠江新城,正是這些住在城中村里的工人建起來的。”陳洲將這張殘破的表格視為城市發展的見證,它記錄的不是宏大的歷史事件,而是普通勞動者為城市發展所付出的汗水。
陳洲感嘆,20世紀80年代后,大量農民涌入廣州,住進康樂、鷺江、三元里的城中村。他們中,有人成了制衣廠的工人,有人在工地搬磚,有人開起小飯館。工分卡上的“分”是農村的口糧,記工表上的“小時”是城市的希望,“從掙工分到掙工資,他們把最苦的日子留在了城中村,也把廣州建設成了現在的樣子。”
漆器盒與婚嫁箱
煙火里的歲月靜好
最精致的是一個荷花紋漆器盒,蓋子上的荷花花瓣層層疊疊,邊緣描著金粉。“2007年在小谷圍村撿的,當時一個老頭兒正拿它當柴火燒。”陳洲趕緊搶下來,后來才知道,這是民國時期的婚嫁用品,是早年赴海外謀生的廣東人帶回的“金山箱”,用來裝米餅、喜糖的。“這些傳統工藝品如今已經很少見了,它們記錄了廣府地區的民俗生活和審美趣味。”
在楊箕村,一位老人指著一只杉木榫卯結構的箱子告訴陳洲,這是老人結婚時所用。這只榫卯結構的木箱是他和妻子結婚時的重要家當,箱子工藝精細,鐵環扣嚴絲合縫,見證了這位老人從新婚喜慶到生兒育女的全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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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村時,林和村的一位女士送陳洲的鏡子。
另一面巴掌大的銅鏡,來自林和村一位畢業于青島大學外語系的女士。她在林和村城中村經營服裝檔口二十余年,兩個孩子在此出生。聽聞陳洲想辦城中村博物館,她取出母親當年南下結婚時帶的銅鏡:“媽媽沒什么可給,只給了這面鏡子,讓我在綠皮火車上梳妝。”她將鏡子和幾個小掛件一并相贈,成為博物館最溫柔的藏品。
“城中村的搬遷影響著無數人的生活軌跡與人生走向。他們在這些街巷里度過了人生中至關重要的階段,所有的經歷、情感和青春歲月都留在了這里。”陳洲感慨道。
雞公碗和私塾屏風
家族延綿中的文化傳承
博物館的展架上,一排粗瓷大碗格外顯眼——碗身畫著紅冠公雞,碗底刻著“1”“2”“3”的字樣。“這是琶洲村祠堂的碗,2012年拆遷時撿的,一摞一摞堆在池塘邊,我只能抱回幾個。”陳洲告訴新快報記者,后來村里的老人告訴他,這是過去大家族分房后,共同祭祀時防止碗混用的標記。
“每只碗背后都是一個家族的脈絡。”陳洲說,城中村不僅是外來者的落腳地,更是原住民世代生活的根基。可惜這類實物大多被砸碎掩埋,完整保存者百中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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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七路金花街興起里28號,陳洲收獲的一套民國時期的私塾屏風。
在中山七路金花街興起里28號,陳洲收獲了一套民國時期的私塾屏風。捐贈者曾先生的家族三代人在這里辦公益書院,教街坊孩子讀書,他的叔父是遠征軍士兵,戰后回來繼續教書。“這屏風上的字,是我爺爺寫的‘耕讀傳家’。”曾先生說,書院拆了,但屏風不能丟,“它是村里人的根”。
而在柯木塱客家村,陳洲見到村民自發修復楊氏宗祠,將拆遷中收集的舊石料重新壘砌護岸。“背靠火爐山,面朝風水塘,這種布局體現客家智慧。”他欣慰于部分村落的文化自覺。
特殊的百寶箱
紡織產業鏈里的黃金時代
在全國一線城市中,中心城區城中村最多的是廣州,且以產業型城中村占其多數。有數據表明:廣州一半以上城中村為產業型城中村,占比約56%,中心城區數量占比約65%。在康樂村這個廣州著名的制衣產業聚集區,陳洲收集了一個特殊的“百寶箱”——里面裝滿了數百種不同的紐扣、胸針和布料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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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洲從康樂村撿來的各種服飾配件。
一位在村里經營二十多年的湖北籍朱姓老板告訴陳洲,這里曾是廣州制衣業的心臟地帶,產業鏈完整到“凌晨三點缺一顆特殊紐扣,下樓五分鐘就能找到”。朱老板15歲來康樂村做學徒,從租用2平方米的縫紉機位起步,逐步發展到擁有兩家制衣工廠。“那時候在康樂村,只要有一臺縫紉機,就能安身立命。”他說。這種低門檻的創業環境,使康樂村成為無數外來務工者實現城市夢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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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一塊布料曾風靡一時,近年又因“國風”流行而重新回潮。
陳洲還收集了一塊具有代表性的布料樣品。這塊布料在二十多年前曾經風靡一時,之后沉寂了五六年,近年又因“國風”流行而重新回潮。“時尚是一個循環,這塊布料見證了人們審美趣味的變遷,也說明了傳統元素在當代的生命力。”
專家看法
老物件何所依:留存困局與破題之道
盡管城中村改造是當前城市發展的焦點,但新快報記者在多條正在或即將改造的村落走訪中發現,系統性、成規模的老物件收集工作卻幾乎為零。與此同時,民間的有識之士卻在孤軍奮戰。在廣州高速城市化的浪潮中,如何才能喚醒更多社會力量參與這場舊物保護,為城市留住“靈魂的印記”?
陳洲:文化自覺與保護困境
在多年逛村的過程中,陳洲的行囊里裝滿了意外與感動,每一件老物件背后,都是一段鮮活的城中村記憶。談到自己曾在村里“撿”的老物件,陳洲總是能如數家珍。更讓他難忘的是與人的相遇,在即將大變遷的街巷里,藏著更多關于“堅守與告別”的細節。“美術館里的畫離老百姓太遠了。而我做這件事,是因為這些老物件離老百姓更近,而真正生活在這里的這么大規模的人卻很少被記錄、被看見。”
陳洲告訴記者,隨著城中村改造的推進,越來越多的村莊開始意識到文化保護的重要性。近年有村委會主動邀請他去做文化考察,這在十多年前是難以想象的。“柯木塱村最近在推進改造時,就會詢問是否需要保留這些有歷史價值的物件。”
然而,文化保護仍面臨諸多困境。一方面,許多有價值的老物件在拆遷過程中遭到破壞或遺棄;另一方面,保護工作缺乏系統性和專業指導。陳洲曾親眼目睹一個有百年歷史的私塾被連夜拆除,這讓他深感痛心。
如今,陳洲和妻子張曉靜的“城中村博物館”已運營一年有余,成為連接不同世代、不同群體的“時光驛站”。中年人在此尋找糧票、老式鐘表等屬于自己年代的記憶,年輕人則對父輩的生活充滿好奇。
陳洲時常思考城中村對廣州的意義以及城市發展與記憶保護的平衡。“城市要更新,但不能以抹去記憶為代價。每一個平凡個體都有對記憶的珍視和情感的需求。”他最大的愿望是讓這些收藏能夠得到系統性的保護和展示。他相信,這些平凡物件所承載的故事,與宏大的城市發展史同樣重要,因為它們記錄的是這座城市最真實的體溫。
曾德雄:系統性保存老物件,構建城市韌性未來
就城中村老物件保存的意義、困境及破局路徑,新快報記者專訪了廣州市社會科學院嶺南文化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曾德雄。在曾德雄看來,城中村的物理形態終將改變,但文化記憶不應隨之湮滅。當改造不只是物理空間的更新,更成為文化傳承的契機,這座城市才能在現代化進程中,守護好最珍貴的靈魂根脈。
曾德雄強調,老物件保存遠非懷舊情結,而是關乎文化延續與社會凝聚的核心議題。他認為,每一件老物件都是廣州城市變遷的微觀見證,更重要的是,它承載著構建認同的社會功能——“這些舊物可以塑造大家的共同體意識,它們是延續村的歷史文化脈絡最明顯的意義。”
曾德雄指出,在當今,老物件成為了連接散居各處的村民的情感紐帶,是年輕一代建構自我認同、安放鄉愁的心靈錨點。“這是推動社會從傳統熟人社會向‘新型熟人社會’轉型的抓手”。
盡管老物件價值顯著,但當前保護工作舉步維艱。曾德雄認為,主要問題在于老物件保存未被納入城中村改造的主流程。目前,這項工作多依賴于民間自發,缺乏頂層設計、專項規劃、資金保障和專業人員,未能將民間的寶貴積極性“因勢利導”地轉化為有效的社會行動。
基于老物件收集的現實困境,曾德雄提出了一套系統性建議:將老物件保存“項目化”,納入廣州城中村改造主流程;引入“外腦”與社會力量,實現智力與資源協同;借鑒黃埔“幸福里”等成功案例,推動其從“物理堆砌”升維至“人文交融”。同時,曾德雄認為,對于自發保護老物件的民間力量,政府應主動從“監管者”轉變為“支持者”與“賦能者”。
曾德雄援引其參與撰寫的《全球化與地方性博弈中的城市韌性建設》研究指出,老物件保存是城市“文化韌性”的重要一環,守護記憶,即是奠基未來,“一個記得住鄉愁、留得下根脈的城市,才真正擁有通向未來的、堅韌的靈魂。”曾德雄不止于建言,采訪中,他主動提出將結合新快報調研成果,在明年兩會提交正式建議案,并持續追蹤辦理進展。
統籌:新快報記者 梁燕芬
采寫:新快報記者 謝源源 金瑜 梁燕芬
圖片:新快報記者 金瑜(部分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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