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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
有些時刻,我們真切的感受到,普通人太像是時代的流沙。而這種感觸,常常是在夢醒時才能被把握,就像那句廣為流傳的歌詞,“生活在經驗里,直到大廈崩塌。”
中亞也經歷過它的夢醒時刻。從1922年到1991年,它們都是蘇聯這個龐大國家的一部分;1991年世界地圖發生了變化,它們陸續獨立,成為五個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土庫曼斯坦、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
不過,從這之后,我們很少再聽到它們的消息。雖然在這四百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生活著六千五百多萬人。
社會人類學家埃麗卡·法蘭特踏上了這段即使是最老練的環球旅行者也很少涉足的旅程,探索五個蘇聯加盟共和國,“蘇聯統治的年月給這些國家、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以及城鎮與大自然留下了怎樣的印記?蘇聯之前的原生態文化,還有幸存的嗎?以及最為重要的,土庫曼斯坦、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在這些年發展得如何?”
在旅程的終點站,我們發現,改變遠比我們想象中要困難。不過希望也并非沒有,就像作者在書的最后重提導游穆拉特的話,“我把信念寄托在新一代人身上。他們中的許多人去過外面旅行,見過世面。只有他們才能帶來新的氣息。”
是的,至少在埃麗卡·法蘭特寫作的《中亞行紀》里,關心、珍視并忠誠地記錄了“流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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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高高的帕米爾高原上,被環繞在頂部圓鈍的荒涼山丘和湖泊之間,湖里流著你所能想象的最藍的湖水,這樣遠離塵世的風景之中,坐落著布倫庫爾(Bulunkul)村。
泥土泛著各種金屬色澤。一些山丘是綠的,一些是藍的,某些地方的土是銹紅色的,另一些地方的土又呈金黃色。四十六戶人家,四百零七口人,定居在這個月球表面般的地方,道路已到盡頭,沒有手機信號或網絡覆蓋,跟最近的村子相距數英里。
我的住宿由學校校長提供,她開著一家旅館。盡管寒風刺骨,周圍荒涼貧瘠,但布倫庫爾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在這個小村的盡頭,人們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婚禮。醉醺醺的男人站在臨時搭建的戶外廚房里,正忙著剁肉和洋蔥。
“布倫庫爾是塔吉克斯坦最冷的地方,”校長的丈夫吹噓道,“最低溫紀錄是零下53℃!”
“那這里的人們冬天怎么生活?”
“我們習慣了。我們就套上件外套。”
帕米爾占塔吉克斯坦超過1/3的領土面積,但只有數十萬人居住在這里。原因不難理解。帕米爾高原上的氣候是世界上最嚴酷的一種氣候,冬天漫長、寒冷、多雪。土壤貧瘠,景色荒涼。高原的大部分地區處于海拔三千到五千米之間,并被一些世界上最高的山所包圍。因為高山上空氣稀薄,許多游客會生高原病,特別是如果沒有慢慢花時間適應的話——帕米爾被稱為“世界屋脊”不是沒有理由的。
馬可·波羅在13世紀穿過這個高原前往中國,他將馬背上的這一趟旅程描述為一項艱苦的事業:“該平原被稱為帕米爾,騎馬橫穿總共要花十二天,所到之處除了沙漠一無所有,沒有民居,沒有綠色植物,所以旅行者不得不攜帶一切所需物品。這個地區太高、太冷,甚至看不到任何鳥類飛過。因為這極度的寒冷,火沒辦法像別的地方一樣燒得那么旺,沒法產生那么多的熱,因此也沒法很快將食物燒熟。”
牛、山羊和一般綿羊無法適應這里嚴酷的氣候,所以多數農民靠養牦牛為生。馬可波羅羊——一種耐寒的野生品種——適應了這里的貧瘠環境,此外沒有很多野生動物在高原上生活。這一羊種最先在馬可·波羅的描述中出現,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它們)的角足足六掌長。牧羊人將這些角制作成大碗用來吃飯,也用這些角圈出羊欄,讓牲畜夜間待在欄內。”今天,馬可波羅羊瀕臨滅絕。仍想獵殺這種羊的游客,每次出獵需要支付至少兩萬五千美元。
02
沒有人知道“帕米爾”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個詞最先出現在公元7世紀的中文游記里,再次出現在13世紀的馬可·波羅游記里。一種說法認為,它來自古波斯語詞bom-ir,雅利安人之地。幾個19世紀的西方探險者支持該說法,認為帕米爾必定是雅利安人種的搖籃,因為這里的居民中,許多人長得不像其他亞洲人,而是身材高大,金發碧眼。另一種說法認為,這一名稱來自pa-i mir,“山腳下的土地”。第三種說法認為它來自土耳其語的沙漠或高原。但最詩意的說法是,其根源是古波斯語的一句表達,pa-i mehr,“太陽腳下的土地”。
走遍布倫庫爾花不了什么時間。校長高大的未婚小叔子帶我看了學校。它是20世紀50年代建造的,像村里大多數房子一樣。雖然布倫庫爾是帕米爾高原上最與世隔絕的村子之一,帕米爾高原又是整個蘇聯最與世隔絕的一個區域,但是共產主義者在這里還是干勁十足。除了學校,他們還建造了氣象臺,塔吉克斯坦的最低溫度在此被記錄下來。像在其他地方一樣,當地人被組織起來送進集體農場,蘇聯拖拉機廠輸送了現代設備,以讓農業更加高效。蘇聯瓦解時,所有俄羅斯人從這里離開,帶走了技術知識,也斷絕了設備和備用件的供應。留在此地的當地人已經忘了如何用傳統方式耕作。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教室很小,每間教室只有四五張課桌。走廊里的墻上貼著來自各種援助組織的海報。
“孩子們在學校的午餐來自聯合國的世界糧食計劃署,”小叔子告訴我,“他們還給我們提供了面、油和土豆。因為我們的海拔太高了,什么東西都很難種。牦牛給我們提供了肉、酸奶、黃油、牛奶和衣裳,但是其他的一切都必須從外界獲取。”
他帶我去了一個小溫室,番茄苗從一排排花盆里探出頭來。
“另一家機構為我們建了這個溫室,所以我們也能吃上黃瓜和番茄了。”他皺起眉毛,努力回想,“可能是阿加汗基金會(Aga Khan Foundation),我不記得了。”
“阿加汗?”我疑惑地看著他。
“是的,他是我們的宗教領袖。在帕米爾高原上,我們不是塔吉克那種遜尼派穆斯林,而是伊斯瑪儀派,這是什葉派穆斯林的一個分支。我們的領袖阿加汗生活在瑞士,有很多錢。他的基金會幫助了瓦罕山谷里的人,也幫助了帕米爾高原上的我們,為我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東西:資金、學校、醫療服務、道路……沒有他們的幫助,要生活在這里是不可能的。政府根本不在乎我們。”
“伊斯瑪儀派信奉嚴格的伊斯蘭教形式嗎?”
“完全不是!”小叔子笑得太大聲,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其他穆斯林一天祈禱五次,我們只祈禱一兩次。這樣就足夠了。我們齋戒月時也不齋戒,因為這兒的氣候太嚴酷了。毒太陽照下來的時候,在山里走一整天,又沒吃沒喝的,這樣沒有好處,不是嗎?另外,阿加汗熱衷于教育。這才是關鍵,他說。女孩子尤其需要受教育,這樣她們就能找一份工作,不用坐在家里看孩子了。我們伊斯瑪儀派是現代穆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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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人》
03
到了晚上,牦牛擠完了奶,在牛欄里關好,酸奶準備妥當放著發酵,黃油也攪拌好之后,校長終于有時間坐下來跟我說說話了。
她總是笑盈盈的,她的笑容點亮了整個房間。不像我在村里見到的多數人,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她的嗓音溫柔,幾乎像是耳語,盡管她并沒有壓低聲音說話。她的小叔子告訴我,她的學生常常央求她繼續教他們,甚至到了他們早該換新老師的時候還是如此。她很少忍心拒絕。
“我不喜歡城里,”她說,“我的孩子也是。在城里待了一個星期之后,他們就問我能不能回家。他們想念新鮮的空氣、自然和家里做的新鮮食物。我們在這里什么都自己做,不會出去買。人們靠牦牛和湖里的魚生活。這里沒有多少工作,不過許多年輕人會去俄羅斯待幾年,存些錢。然后他們再回來。”她溫暖地笑著。
“他們走后留下來獨自生活的妻兒不是很辛苦嗎?”我問。
這位校長是我在旅行中遇到的態度最積極的人,我發現自己很難相信她。在我去的每個地方,都能聽到對于日常生活種種挑戰的不滿和抱怨,或者像土庫曼斯坦一樣,人人鸚鵡學舌般地歌頌無與倫比的獨裁統治。這里的生活不可能那么田園牧歌吧——海拔三千米,距離最近的村莊數英里,周圍盡是不毛之地,到了冬天,氣溫降到零下50度,天寒地凍,大雪封門。
“一點都不困難,”校長笑了笑說,“每個人都相互幫助。比如,我丈夫去年冬天出了五個月的遠門。所有鄰居都來幫我干活,接待客人,諸如此類的。”
“也就是說你們像真正的共產主義者那樣生活?”
她點點頭,然后大笑。
“我全天都在干活,”她補充道,“即使有一刻空閑,我也會用來打毛衣或者做針線活。我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休息。星期天我洗衣服。我從來沒時間看電視,但這不要緊,我喜歡干活。”
她是帕米爾人,但是從一個更西邊的村子過來的。她是十七年前結婚的時候搬到布倫庫爾的。
“我丈夫是父母找的,”她說,“這是這邊的規矩。”
“你對他滿意嗎?”
“噢,當然了!”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再次照亮了整個房間,“即使我對他不滿意,我也會留下的。對于我們伊斯瑪儀派來說,第一段婚姻才是唯一真正的婚姻。如果第一段婚姻過不下去,第二段和第三段也會過不下去。”
04
之后,我們一起去了村子另一頭的婚宴。
小房間里擠滿了人,音樂放到了最大音量。孩子們用手捂著耳朵,哭個不停。一個穿著皮夾克的年輕男子在我身邊坐下。他告訴我他最近離婚了,正在找新老婆。
在布倫庫爾沒有一個人在意總統的婚禮規定,聚會一直進行到下半夜,但我們沒有待那么久。我們走一條短路穿過村莊,回到校長家的房子,音樂一路回蕩在我們耳邊。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周圍特別的暗,我們幾乎看不到面前的墻。她突然停了下來。
“看,”她仰頭說,“美吧?”
我抬頭看向天空。我從未見過像那里那樣多的星星,那世界的屋脊。它們像發光的沙粒,撒在黑色的夜空之中。
俄國人在帕米爾建立的第一個軍事駐防地是帕米爾斯基哨站(Pamirsky Post),在那里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之后,謝列布連尼科夫(Serebrennikov)大尉已經忍無可忍。在1894年夏天,他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的憂愁:
……我們都已經非常厭倦廣袤而單調的帕米爾,假如悲觀主義者需要,它對于他們來說將是一片理想的樂土。事實上,我想象不到任何畫面,能比一個悲觀主義者在帕米爾上讀叔本華更加恰當地展現最極致的憂郁。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
俄羅斯士兵在這里一直待到了2005年,協助守衛塔吉克斯坦的邊界,此時距塔吉克斯坦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們在那里駐守了超過一個世紀的時間,撤退時帶走了關于未來的最后一絲希望,以及穆爾加布居民的固定月薪。穆爾加布,這是帕米爾斯基哨站如今的名稱。穆爾加布仍舊是一個荒涼之地。相比距此只有幾小時車程的布倫庫爾,兩者之間的差距不能更大了。
穆爾加布位于帕米爾高原的中間,海拔3650米。大約有七八千人居住。他們全都是窮人,許多人患病,有酒癮,于此定居主要是因為他們沒有別處可去。如果可以,他們早就離開了。去杜尚別,去吉爾吉斯斯坦,去俄羅斯。
任何地方都比這兒好。
這里的建筑低矮寒酸。只有寥寥幾戶人家費心將他們的灰色混凝土墻刷了漆或刷成白色。一長排沒什么擺設的集裝箱組成了這個鎮子的集市、購物街和酒吧。鎮上只有很少幾家咖啡店,它們也設在集裝箱里,配備著狹窄的長凳、脾氣暴躁的服務員和閃閃發光的瓶子。
夜幕降臨后,街道彌漫著許多發電機排出的藍色廢氣。煙霧與汽車經過時從路上揚起的塵土混同在一起,那些塵土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會落下。女人們用頭巾邊緣捂住臉,以防吸入有毒氣體。她們渾身被五顏六色的棉布包裹,只留一個小口露出眼睛,走過時就像一群忍者武士。
雖然離邊境還有幾小時的路,但在某種程度上,你已經置身吉爾吉斯斯坦。本地人的臉跟塔吉克人柔和的波斯長相非常不同,個子也比高大的帕米爾人矮很多。他們有著輪廓分明的寬顴骨和細長的蒙古眼。他們是吉爾吉斯人。
煙霧與灰塵層層疊疊,根本看不到星空。夜晚很快降臨,因為街上沒有燈。夜里,整個穆爾加布都沒有電力供應,發電機的廢氣和柴油與汽油的臭氣籠罩在鎮子上空。大家都在各顧各的。發電機所能供應的微弱電流不夠給手機充電,也沒法啟動其他電器,只夠裸露的燈泡在房子里發出微弱的燈光。
“我打算等自己一有能力就搬去吉爾吉斯斯坦,”易卜拉欣咕噥道,他是我所住的簡陋旅館的所有者,“這里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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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爾加布唯一的光明面,孩子總是很開心。(圖源《中亞行紀》)
05
易卜拉欣的侄女當天晚上要結婚,于是,我還沒反應過來,便又當了一場婚禮的賓客。
我被帶去一個矩形房間。人們沿著墻壁挨挨擠擠地坐在一起。女人全圍著頭巾,坐在一側;男人都戴白色的高氈帽,坐另一側。屋中央的一大塊布上,堆放著多得不可思議的食物。幾百塊圓面包,小碟小碟的各種沙拉,果醬、水果和果汁。
不一會兒,主人端著大盤的肉飯進來了。接著送上了湯。喝完湯以后,大盤的肥羊肉被端了過來。人們安安靜靜地自己動手,然后安靜地用餐。吃完肥肉,人們開始傳遞幾個橢圓形的盤子,里面滿滿當當地堆著羊肉。人們往自己盤里盛上一大堆肉。隨后是一盤家庭自制的黃油。賓客們自己動手,弄一大塊黃油放在肉旁邊。坐在我身邊的年輕女子讓我自己取了一大塊黃油,才肯把黃油盤子傳走。
“我覺得我吃不了這么多黃油。”我小聲說。
年輕女子只是笑了笑。她是整個房間里唯一的塔吉克人,也是唯一沒有戴頭巾的女人。她悄聲告訴我,她是新娘最好的朋友。她自己還沒有結婚,雖然她已經三十歲了,但很快就輪到她了。婚禮在11月。我跟她道了恭喜,但她只是悲傷地搖了搖頭。
“我受過護士培訓,而他沒受過任何教育。”她小聲說,“婚禮之后我就要搬去伊什卡希姆,我的小叔子家。”
“你為什么不跟你丈夫住在一起?”
“我一懷孕他就要回俄羅斯去。”
“但是他會常回來看你的吧?”
她搖搖頭。
“至少你有自由,”我試著安慰她,“因為你丈夫在俄羅斯,我的意思是……”
她又搖搖頭,迅速而堅決。
“他兄弟會看著我。日子不會太容易,會非常寂寞。我父母甚至不喜歡他,他們說他酒喝得太多了。但他性格很好。他是個好男人。在這兒要找個好男人可不容易。”
“那你為什么要跟一個常年待在俄羅斯的男人結婚呢?”
“這里沒有別人了。”
“你不能跟他去俄羅斯嗎?”
“不行,我們不能全都走,得有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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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爾高原的穆爾加布 :在為了婚禮宰殺綿羊前,一家人聚集祈禱。(圖源《中亞行紀》)
一個小男孩帶著一摞塑料袋走進房間。眨眼間,成堆的肉和黃油都進了塑料袋。不久前還擺滿了整塊布的豐盛食物,也進了塑料袋。然后客人們站起身來往外走,一手提一個塑料袋。
第二天清晨,同樣的儀式又重復了一遍,同樣多的食物,同樣多的菜肴,但是在另一棟房子里。這一次請的是鄰居。我下午出發離開時,仍有好幾場宴會要舉行。新郎的家人、同學和同事都要好好歡迎接待。在一些吉爾吉斯家庭里,這樣的宴請會延續幾個星期,新賓客源源不斷:朋友,熟人,新老鄰居,遠近親戚。人人都受到招待。
吃了一肚子面包、果醬、抓飯和綠茶,我搖搖晃晃地挪上了副駕駛座。當葉爾加什拐了個彎,開上M41公路時,吉普車在身后留下一長道輪胎揚起的塵土。我們上了帕米爾的公路,朝吉爾吉斯斯坦邊境開去。在我背包的最上層,是滿滿四個塑料袋的新鮮羊肉和新攪拌的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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