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題目為什么叫《小團圓》呢?一方面,是對才子佳人“二美團圓、琴瑟和諧”的刻意戲仿;另一方面,那些曾經在張愛玲生命中來去的人和事,在書里實現了歷史性的“團圓”,當然不是皆大歡喜的“大團圓”,而是“小團圓”。這本書,首先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人物事件均來自張愛玲自己的早年生活。張愛玲曾經說:“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還有比對自己切身的經驗最深知的材料嗎?本小說的文字風格一反她早期的華麗,顯得格外樸素,這源于張愛玲高純度的誠實,又因過于誠實而顯得格外震撼;最后,這部小說可以說是暮年的張愛玲,對過去的凝神回眸,是她的“追憶似水年華”。當然,作為一個杰出的作家,張愛玲有能力把個人的悲歡,升華為普遍的人類情感,從而引發更深沉的思考。
《小團圓》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小說先從女主人公盛九莉在香港讀大學開始。母親蕊秋(原型為張愛玲生母黃素瓊)來學校看她,而九莉對母親的感情非常復雜。九莉生于破落的貴族家庭,父親乃德(原型為張愛玲父親張志沂)沉溺鴉片,母親蕊秋和姑姑楚娣(原型為張愛玲姑姑張茂淵)遠走歐洲追求自由,回國后離婚。父親很快娶了新婦,他的家暴和繼母的刻薄讓九莉徹底失望,于是逃離父親的家,去投奔母親。可母親無法給予九莉溫情的撫慰,她資助女兒求學,卻總提醒女兒要對得起自己的投資,母女間始終籠罩著金錢與冷漠的陰霾。最后,母親臨終前想見九莉最后一面,卻被拒絕,最終都沒能和解。
珍珠港事件爆發后,九莉被迫輟學,回到上海。此時她已發表小說嶄露頭角,汪偽政府文人邵之雍登場,他的原型,就是現實中曾經追求過張愛玲的胡蘭成。邵之雍在報紙上讀到她的作品,為之驚艷,在報紙上撰文稱贊她,這個年長張愛玲15歲且已有妻室的男人闖進了九莉的生活。邵之雍有很高的文學素養,極為賞識九莉的寫作才能,才女往往都渴望一個真正懂自己的男人,九莉也不例外,盡管對方是漢奸,但九莉并不在意。后來,她跟邵之雍秘密結婚,日軍投降后,邵之雍流亡他鄉,在途中接連與護士、寡婦發生戀愛關系。九莉千里尋夫,發現了對方的背叛,經過劇烈的內心掙扎,最終以“我已不再愛你了”,結束了這段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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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讀張愛玲作品的讀者,很容易能從《小團圓》里看到張愛玲自己的影子,盛九莉的家庭、戀愛細節,幾乎能一一對應張愛玲的真實經歷。這本書里還有相當驚世駭俗的自我爆料,對張愛玲私生活充滿好奇的讀者,會感覺收獲匪淺。關于《小團圓》的自傳性質,張愛玲在信中說得很直接:“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我寫《小團圓》并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馬來西亞作家黃錦樹說,他讀《小團圓》時,一面讀一面手心冒汗,如同墮入不見底的夢魘。 “很少有作家肯這樣暴露自己的冷和殘酷,不稀罕任何體諒,更不屑廉價的同情。”我能理解這種心情,因為我讀《小團圓》的感受也不怎么好受。張愛玲像社會學家一樣,記錄、分析并解剖、審視自己的人生,這需要無比的勇氣和坦誠。
《小團圓》同時也是一部心理小說,兼顧女性的情感和成長,有助于女性理解原生家庭和愛情婚姻的關系,這也是我想把它推薦給大家的原因。
由于《小團圓》幾乎是張愛玲的自傳,所以要想理解這部作品,就要從張愛玲的家族往事說起。張愛玲,1920年出生于上海公共租界張家公館,其家世曾相當顯赫,曾外祖父是李鴻章,李把女兒李菊耦嫁給了清流人士張佩綸。張佩綸出身書香門第,是同治年間的進士,曾官至禮部侍郎、兩廣總督,甲午戰爭前后擔任過重要的外交與軍政職務,但為人耿直,不擅權術,政治上并非特別成功。張佩綸比李菊耦年長20歲,早年喪偶有一個兒子,他55歲去世,李菊耦不到四十歲就守寡,死時兒子張志沂也只有十多歲,女兒張茂淵更小,家產都歸長子接受和管理。等兄妹倆成年后,跟同父異母的兄長因為財產分配問題對簿公堂很多年。
在張愛玲的成長過程中,耳聞目睹的就是大家族里的糟心事:子弟敗落,親人反目,爾虞我詐,用今天的一個專用名詞講就叫“宅斗”。張愛玲從小就喜歡讀《紅樓夢》,對賈府三小姐賈探春的名言“個個就像烏眼雞一樣,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一定感同身受。張愛玲成年后,駕輕就熟地把這些宅門內的爭斗稍加改頭換面,寫進小說,刺破了自己家族冠冕堂皇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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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作為一部自傳體小說,肯定有虛構的成分,盛九莉也不能完全等同于張愛玲,但二人的經歷、性格和情感模式都高度同構。通過《小團圓》,可以看見張愛玲性格中的另一些維度,比如從小在復雜的人際關系里周旋的九莉,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養成了自卑糾結的內耗個性。跟三姑同居公寓,她的朋友來訪從不留飯,因為怕得罪三姑。母親回上海跟三姑、九莉同住,三個人相互猜疑對方說自己壞話。母親死后遺產拍賣,清單中有一對玉瓶,九莉說自己沒見過,這才意識到母親原來一直防著自己,是“財不露白”。跟弟弟的關系也非常疏遠,比如弟弟會討好繼母,甚至為了取媚外人,出賣姐姐所謂的“秘密”。在現實生活中,張愛玲成年后跟弟弟張子靜的關系也很冷淡,曾拒絕過弟弟的求助。
書中有一個情節,母親蕊秋對九莉說要給自己找一個歸宿,這喚起了九莉童年時期與母親分離的記憶:“在這一剎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自己是小客人,有點惴惴的站在過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遠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那時,母親與姑姑赴歐游學,父親乃德另娶了一個姨太太,天天抽大煙,對九莉和弟弟不聞不問,于是她覺得自己是家庭的“小客人”,是一個不屬于這里的局外人。等有了后母,“小客人”的境遇就更難堪了,有穿不完的舊衣服、突如其來的暴打。九莉想出國留學,父親也拒絕出錢。九莉后來被后母誣陷責打,父親竟然偏聽偏信,把女兒關了幾個月禁閉。九莉后來說:自己從來沒有愛過父親;從心理學角度來講,不承認自己愛過,就意味著沒有被傷害,以不愛來屏蔽來自父親的傷害,這其實是一種創傷的自我保護。她從未得到過來自親人無條件的愛,也不知道被愛是怎樣的,也難怪她小小年紀就說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有人說張愛玲早慧,18歲就能對生活真相的洞察如此徹底。不過,對張愛玲而言,這種早慧有點像“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這里的“窮”不是說沒錢,而是愛的匱乏。這種匱乏感帶來的不安全感,也貫穿了她的一生。她在情感上既渴望“家”的溫暖,又早早認清家庭不可信賴。她的人生選擇(如與胡蘭成的戀情)是不是也是因為情感上長期游離呢?在《小團圓》里,九莉跟母親、弟弟、家族親戚一一斷舍離,在不斷閃回的生活細節里,體會人性和生命的虛無,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理解她,她異常的孤獨。
有人說,張愛玲選擇用文學的方式來“復仇”,那就是不停地書寫自己的家族,讓他們接受讀者的裁判與審視。從早期的《金鎖記》、《沉香屑》到晚年的《小團圓》,張愛玲在作品中不斷重復舊式家庭的壓抑、腐朽、虛偽,用一種“殘酷的清醒”來寫親人。在《小團圓》中,父親、母親、弟弟、繼母等更是被一一拆解,不控訴,也不試圖修復,在她筆下,他們是家人,更是文學的素材,是文化結構中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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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講述舊家族的本來之事,是一種文學的“清算”和“審判”,也是對個人體驗和創傷的再認識,在透徹理解過去的同時,也會獲得智慧與想象力。我們經常被鼓勵:“成為你自己”“做真實的自己”,但是,著名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提醒我們:自我不是憑空而來的,個人的自主性無法憑借孤立的內心來實現,自我最核心的一部分是被我們共同生活等背景框架決定的。原生家庭(包括家族)就是這個背景框架之一,它構成了我們的經驗、記憶,形塑了我們的部分人格。所以,回顧來時路,保持與過去的對話,即使這種對話未必通往和諧、和解,但對話本身有助于建構個體生命的自主性。所以,張愛玲成為今天的張愛玲,跟她的家族不無關系。在某種程度上說,原生家庭即是張愛玲的夢魘,但同時也成就了她。她的父親有舊家學底子:“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嘆地做結。”在這樣的家庭里,張愛玲自然收到了完整全面的傳統文學與審美教育熏陶,《紅樓夢》和《金瓶梅》正是張愛玲創作最重要的精神來源。很多在“五四”中涌現的知名作家,比如郭沫若、冰心、巴金等都是舊家族子弟,他們急于推翻舊時代批判舊家族,所以他們都讓筆下的人物,有蛻變為一代“新人”的沖動,積極擁抱新思想。但是,張愛玲沒有破舊立新的沖動,她筆下的“舊”多過“新”,她寫舊人物暮氣沉沉,百無一用,但不控訴舊制度,因為一切都是人性,是“物欲、情欲、虛榮,對人生一切物質層面上瑣屑的計較、飽滿的享受、熱鬧的追逐。”對這樣的人性,張愛玲理解多于諷刺,這構成了她文學生命的豐富性與持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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