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東鴨綠江口濕地的廣袤灘涂上,遼寧省野生動物保護和疫源疫病監測中心的工作人員正俯身小心翼翼地采集候鳥糞便樣本。他們身后,是數十萬只正在此停歇的遷徙候鳥,而這項工作,他們已經默默堅持了12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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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持之以恒的監測背后,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嚴峻現實:全球超過60%的人類傳染病來源于動物,而約75%的新發傳染病更直接源自野生動物[2]。每一次疫情的暴發、每一個生命的逝去,都在無聲地警示我們:人獸共患病的威脅從未遠離。
正因如此,《中國公民健康素養——基本知識與技能(2024年版)》第15條明確警示:“不加工、不食用病死禽畜。不獵捕、不買賣、不接觸、不食用野生動物。” 這條規定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基于沉痛教訓和科學認知的智慧結晶。
病死禽畜/野生動物
為何成為潘多拉的魔盒?
當我們在菜市場看到一只病死禽畜被低價處理,或在短視頻平臺上看到有人大啖“野味”時,于常人而言可能只是一頓普通的餐食,但在醫學和公共衛生專家眼中,這無異于正在開啟一個“潘多拉的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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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死禽畜是已知病原體的“培養皿”。禽畜的死亡本身就是其免疫系統被病原體全面攻陷的標志。無論是死于常見疾病還是新發傳染病,其體內都可能含有遠超安全標準的病原體。研究表明,接觸或食用未經檢疫的病死豬,是人類感染豬鏈球菌病的主要途徑,這種感染可導致化膿性腦膜炎、聽力永久性損傷,甚至中毒性休克綜合征。無害化處理的核心目的,正是在源頭“熄滅”這個危險的培養皿,阻止已知病原體向人類社會的擴散。
而野生動物,則是未知病原體的“儲備庫”與“混合器”。與在可控環境下生長的家畜不同,野生動物在自然環境中演化,其體內攜帶的病原體種類繁多,且許多是人類免疫系統完全陌生的“新敵人”。2023年,復旦大學張永振團隊在《細胞》上發表的一項里程碑式研究,為我們理解野生動物攜帶病原體的真實風險提供了堅實的科學依據。該研究系統分析了來自中國四個地理區域的4336份蝙蝠、嚙齒類和鼩鼱樣本,通過宏轉錄組測序技術,共鑒定出669種病毒,其中令人震驚的是,534種為科學界首次發現的新型病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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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Cell. 2023;186(21):4662-4675.e12.
這項研究從生態與進化維度揭示了野生小型哺乳動物病毒組所具有的驚人多樣性,并證實其中大量病毒具備跨物種傳播的潛力。當我們獵捕、買賣或食用野生動物時,無異于為這些潛藏的、人類免疫系統完全陌生的病原體,搭建起了一座通往人類社會的“橋梁”。歷史上,我們熟知的艾滋病、埃博拉、SARS以及COVID-19等重大疫情的源頭,其追溯結果都最終指向了野生動物,而上述研究則從宏觀層面揭示了這類事件背后絕非偶然。
更復雜的是,野生動物的生態行為使其成為高效的疾病“傳播放大器”。比如候鳥年復一年的長途遷徙,能將某個區域的地方性病毒攜帶至全球各地,與當地禽類種群混合,催生和傳播新的流感毒株。2025年德國爆發的H5N1禽流感,正是通過野生候鳥傳入并波及養殖場的典型案例[4]。而野豬等中型哺乳動物,活動于森林與人類社區的邊緣地帶,其身上寄生的蜱、虻等媒介,可以將其攜帶的病原體在森林、田野、家畜和人類之間來回傳遞,形成一個復雜的“野生動物-媒介-家畜-人”傳播網絡,讓疫病防控變得異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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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觀世界的入侵:
病原體如何突破人體防線?
當病原體通過接觸或食用動物產品進入人體后,一場微觀世界的激烈攻防戰便開始了。這些微生物會利用精妙的分子機制,層層突破我們的免疫防御。
病原體識別的“精準鑰匙”
俗話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病原體的入侵也是如此,始于精準的分子識別。病毒或細菌表面的特定蛋白質如同鑰匙,專門針對人類細胞表面的受體“鎖孔”。就像引發COVID-19的SARS-CoV-2病毒,以其刺突蛋白(S蛋白)精準地“插入”了我們細胞表面普遍存在的ACE2受體之中。
2025年9月,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與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團隊合作,在PNAS上聯合發表了題為“Binding of Fusobacterium nucleatum autotransporter adhesin CbpF to human CEACAM1 and CEACAM5: A Velcro model for bacterium adhesion”的研究,進一步揭示了細菌采用的類似策略[5]。該研究發現,其自轉運黏附素CbpF能夠特異性結合人類癌胚抗原相關細胞黏附分子(CEACAM1與CEACAM5),介導細菌與宿主細胞的強效黏附。研究人員還創新性地提出了細菌黏附的 “Velcro模型” ,用于解釋這一動態多價結合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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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Proc Natl Acad Sci U S A. 2025 Sep 16;122(37):e2516574
免疫系統的“雙重防線”與病原體的“偽裝術”
成功突破初始屏障后,病原體在人體內面臨的是更為精密的免疫防御網絡。202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獎研究,系統闡釋了免疫系統通過“中樞耐受”和“外周免疫耐受”構建的雙重防線。這道防線的核心是調節性T細胞 (Tregs),它們如同體內的“巡邏隊”,能夠主動抑制過度的免疫反應,避免對自身組織的誤傷,維持免疫平衡。
然而,在漫長的進化中,許多病原體也演化出了極為狡猾的逃逸機制。2025年8月發表于NatureMicrobiology的研究,揭示了人類T細胞白血病病毒1型(HTLV-1)能在人體內潛伏數十年而不被發現的關鍵機制:HTLV-1的基因組中含有一段特殊的靜默元件(viral silencer),能夠主動“招募”宿主細胞中的RUNX1轉錄因子復合體。該復合體就像給病毒的基因上了一把“鎖”,有效地抑制病毒基因的表達,使其進入“沉默”狀態,從而成功逃避免疫系統的監視[6]。
被“策反”的免疫因子
更令人驚訝的是,某些病原體甚至能“策反”我們自身的免疫衛士。2025年2月發表于NatureMicrobiology的令一項研究揭示,人腸道防御素5(HD5)這種原本的抗菌“衛士”,在面對志賀菌時竟會“倒戈”:HD5能夠與結腸上皮細胞表面的P2Y11受體結合,激活細胞內的信號通路,導致細胞骨架發生變化,伸出大量絲狀偽足,這些結構會被志賀菌利用,成為其入侵的“捷徑”。這項發現顛覆了傳統認知,也為抗感染治療提供了P2Y11受體這一新的藥物靶點[7]。
從科學認知到行動筑起公共衛生防線
在臨床與公共衛生實踐中,我們從從認知到落地需要從三個層面協同推進。首先,醫生應成為科學知識的傳播樞紐,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公眾解釋病原體傳播機制。比如,將病毒表面蛋白與人體細胞受體的結合比喻為“鑰匙開鎖”,將野生動物稱為“移動的病毒庫”,讓抽象風險變得具體可感。在日常防護指導中,要特別強調基礎措施的重要性:從事農活或接觸動物時佩戴手套、規范洗手,在疫源地區使用有效驅蟲劑,以及最重要的——堅決不接觸、不食用來源不明的動物及其制品。這些看似簡單的行為規范,實則是阻斷病原體傳播鏈條的第一道屏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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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臨床一線的守門人,醫生在問診過程中保持高度警惕至關重要。接診發熱、肺炎等感染癥患者時,務必將動物接觸史作為常規問詢內容,包括是否接觸過病死禽畜、是否參與過野生動物處理等。這些關鍵信息的收集,往往能為布魯氏菌病、禽流感等人獸共患病的早期診斷提供重要線索。一旦發現疑似病例,必須嚴格按照《傳染病防治法》要求及時上報,并與疾控部門密切配合,確保在黃金窗口期內采取有效控制措施。
另外,人獸共患病防控不僅僅是醫學的范疇,積極支持野生動物疫源疫病監測網絡建設,向公眾普及病死禽畜專業無害化處理的重要性。通過參與“醫-獸醫-疾控”多方協作平臺,共享監測數據,開展聯合演練,共同提升區域內的疫情應對能力都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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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這種全方位、多層次的防控體系,不僅需要專業技術支撐,更需要每位醫療工作者的主動參與和積極推動,才能真正筑起牢固的公共衛生防線。從宏觀的生態視野到微觀的分子戰場,每一次拒絕接觸、每一次規范問診、每一次跨部門協作,都在為筑牢這道防線貢獻力量!
參考文獻
[1] 遼寧日報. 灘涂采鳥糞[C/OL]. (2025-10-20)[2025-10-23]. https://lyt.ln.gov.cn/lyt/index/snzx/2025102009195180287/index.shtml.
[2] 廣西壯族自治區衛生健康委員會. 健康素養66條(2024版)(15)丨食用、接觸病死禽畜、野生動物會怎么樣?[C/OL]. (2025-06-17)[2025-10-23]. https://wsjkw.gxzf.gov.cn/ggfw_49562/zsyd/jkzs/t21209518.shtml.
[3] Chen YM, Hu SJ, Lin XD, et al. Host traits shape virome composition and virus transmission in wild small mammals[J]. Cell. 2023 Oct 12;186(21):4662-4675.e12. DOI: 10.1016/j.cell.2023.08.029.
[4] 央視新聞客戶端. 德國多地報告禽流感疫情 專家警示防控風險上升[C/OL]. (2025-10-21)[2025-10-23]. https://qwgzyj.gqb.gov.cn/gj/2025/10-21/10501891.shtml.
[5] Shen F, Li L, Yang D,et al. Binding of Fusobacterium nucleatum autotransporter adhesin CbpF to human CEACAM1 and CEACAM5: A Velcro model for bacterium adhesion[J]. Proc Natl Acad Sci U S A. 2025 Sep 16;122(37):e2516574122. DOI: 10.1073/pnas.2516574122.
[6] Jansz N, Purcell DFJ. The silence within: a conserved intragenic silencing element governs HTLV-1 expression via host RUNX1 complex binding[J]. Npj Viruses. 2025 Jul 23;3(1):58. DOI: 10.1038/s44298-025-00136-7.
[7] Xu D, Guo M, Xu X,et al. Shigella infection is facilitated by interaction of human enteric α-defensin 5 with colonic epithelial receptor P2Y11[J]. Nat Microbiol. 2025 Feb;10(2):509-526. DOI: 10.1038/s41564-024-01901-9.
[8] 遼寧省農業農村廳. 省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與省野生動物保護站聯合開展秋季候鳥疫源疫病預警監測[C/OL]. (2025-10-10)[2025-10-23]. https://nync.ln.gov.cn/nync/index/nyyw/nyxw/gzdt/2025101014265765593/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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