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外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作者 | 梳子姐

八寶山革命公墓，秋風肅殺，松柏低垂。

10月24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穿透薄霧，數千人已悄然聚集，只為送別一位科學巨匠——楊振寧先生。

沒有喧囂，沒有騷動。人群像一條靜默的河流，黑衣如墨，緩緩流動。一位白發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排在隊伍中，他說：“楊先生是我們那一代人的驕傲，我必須來送他一程?！?/p>

清華大學科學史系的博士生陳先生帶著七歲的女兒，早上七點半就從家出發。小女孩手里攥著一朵白菊，懵懂地問：“爸爸，楊爺爺是科學家嗎？”陳先生蹲下身子，輕聲說：“是的，他是中國最了不起的科學家之一?！边@一刻，科學的火種在稚嫩的掌心悄然傳遞。

現場一位白發婆婆，當談起楊先生時突然哽咽，熱淚滾落：“我讀過他的故事，知道他為國家做了多少事。”這淚水無關名利，只關乎一個普通人對真正知識分子的天然敬意。

八時五十分，告別儀式開始。人群緩緩移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歷史的脈搏上。殯儀館內，楊先生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遺像上的他目光深邃，仿佛仍在思考宇宙的奧秘。

一位中年學者在靈前三鞠躬后，久久不愿離去。他后來告訴記者：“楊先生教會我們的，不僅是如何做學問，更是如何做人。他在最困難的時候選擇回國，這種擔當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學習?！?/p>

前半生是探索物理真理的巨匠，后半生是為中國科教事業傾注心血的赤子，這是對楊振寧先生最公允的評價。

2019年9月21日，楊振寧先生被授予“求是終身成就獎”，這個極具分量的獎項，此前得主只有“兩彈一星”元勛周光召一人。

無可爭議的學術成就、高山仰止的科學精神、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是獲得這個獎項必須同時具備的三個條件。

楊振寧先生堪得此獎，無人可匹。

然而網絡上一度也有關于楊先生的誹謗謠言或花邊新聞，甚至還有許多惡毒的詆毀和羞辱，滔滔如流。

有人指責楊振寧年輕時沒有像錢學森、鄧稼先那樣回國報效，有人嘲諷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式的婚戀，還有人質疑他回國養老竊取虛名。

牽強附會的謠諑，混淆視聽，黑白難辯。

這實在是人性的惡毒，愚蠢至極的悲哀。

2000年，《自然》評選出20多位千年以來人類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楊振寧名列第18位，并且是這個榜單里唯一活著的物理學家。

與他一同登上這個榜單的有牛頓、愛因斯坦、麥克斯韋、薛定諤、波爾、海森堡……

丁肇中曾講：提到20世紀物理學的里程碑，我們首先想到三件事，一是相對論（愛因斯坦），二是量子力學（狄拉克），三是規范場（楊振寧）。

相變理論、玻色子多體問題、楊—Baxter方程、超導體磁通量子化的理論解釋、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楊—Mills規范場論等一系列學術成果，奠定了楊振寧在物理學上的重要地位。

可能，很多人對上面這些物理學理論一臉茫然，那就看看楊振寧學術理論研究之外的成就和影響。

1957年楊振寧自瑞典國王手中接受諾貝爾獎章

1957年，他與李政道同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這無異于引爆了另一顆原子彈，給世界帶來的影響前所未有。

中國人既可以造出原子彈，也可以獲得諾貝爾獎，這是兩個戰場的突破，也是一群有志之材的相互約定。

當年，楊振寧也曾萌生出回國念頭，但他的同學好友商議后沒有同意，這是從科學實際出發作出的慎重決定。

錢學森是做應用物理研究的，研究成果可以直接用于造導彈，為新中國最迫切需要之科技，楊振寧則不一樣，他是搞前沿物理研究的，理論性很強，一時難以發光發熱。

最后一致認為，楊振寧繼續留在國外可以發揮更大作用。

如同行軍作戰一樣，既需要沖鋒的英雄，也需要殿后的勇士。

回過頭看，當年這個決定何其理性睿智，如果楊振寧早年回國，不僅在國防工業上難有作為，理論研究上也舉步維艱，更不可能借助美國的優質資源為我所用。

終其一生，楊振寧無愧于心，無愧于民，無愧于國，無愧于全人類！

中美正式建交前，他是第一個回國探訪的華裔科學家，叩開了中美之間緊閉了三十多年的科學大門，與周恩來總理進行了5個多小時的長談。

1971年回國前，他列了一份需要見面的親友名單，排在第一位的不是自己的父親，也不是尚未謀面的岳父杜聿明，而是鄧稼先。

或許是天不亡君子，楊振寧這個時候見鄧稼先，及時救了好友一命，救了一批核武器專家的生命。

據鄧稼先夫人許鹿?；貞洠敃r搞核武器的科研工作者深受迫害，“會英文的就是美國特務，會俄文的就是蘇聯特務”，有個貢獻很大的炸彈專家錢晉決不承認自己是特務，結果被活活拷打至死。

此時，鄧稼先剛被調到青海接受批斗，身陷險境，生死未卜，危急時刻因為楊振寧的會見，周恩來命人把鄧召回北京，僥幸得救。

1985年，鄧稼先查出身患直腸癌，第二年5月至6月，楊振寧先后兩次往返中美，設法搞到尚未上市的治癌新藥送往北京鄧稼先病榻前。

對好友鄧稼先如此重情重義、關懷入微，楊振寧做人做友無可挑剔。

網上有個流傳甚廣的謠言，說楊振寧問病床上的鄧稼先，為10元錢搞科研值不值，這種荒唐的故事真不知道是哪個爛了心肝之人編排出來的。

他是一位真正的愛國者，一位強烈的民族主義者。

中國第一次原子彈爆炸成功時，楊振寧正在美國的一個酒會上，聽聞消息走到洗手間，淚如泉涌，激動之情久久難以平復。

首次訪華后回到美國，聯邦調查局曾多次找到楊振寧，他鎮定而堅決地答道：

“在中國，我的父親、母親、弟妹們——我的親屬們都在那里，我的許多朋友在那里，我想念他們，所以我要去看望他們，這并不觸犯美國的法律！”

楊振寧的大義之舉，于友于親于國于家，都堅忍若斯。

上世紀70年代，世界華人掀起轟轟烈烈的“保釣”運動，楊振寧多次為之奔走疾呼，在美國參議院聽證會上闡述釣魚島是中國領土的事實，被稱為保釣運動的精神導師。

從諾貝爾獎物理學家，到保釣先驅，這是楊振寧的另一面。

作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偉大科學家，楊振寧對國家的貢獻從來不只局限于實驗室和學術論文。

1978年，在他的倡導下中科大創建首期少年班。

1979年初，鄧小平訪美，與美國總統卡特簽約建交，楊振寧代表全美華人協會和全美各界華人在鄧小平夫婦歡迎宴會上致辭。

1983年，楊振寧向鄧小平建議“搞軟件，15—18歲較有利”，由此科大少年班設立計算機軟件專業。

1984—1986年，楊振寧倡議的“億利達青少年發明獎”“吳健雄物理獎”和“陳省縣數學獎”相繼成立。

1997年，楊振寧建議下清華大學成立高等研究中心，把在清華的工資都捐出來，用于引進人才和培養學生。

這么多年來，他為清華培養出多名杰出青年物理學家，獨自一人把清華大學冷原子凝聚態科研水平提高了幾十年，他義務參與建設中國六十多個一流物理實驗室，全身心投入中國物理學教學工作，90多歲依然給本科生上課。

2003年底，楊振寧回北京定居。清華大學蓋了三幢“大師邸”，一幢給楊振寧，一幢給姚期志，一幢給林家翹，姚和林都是楊振寧勸回來的。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楊振寧都以物理學第一人的身份，用個人影響力為中國請回無數人才，為中國科學家打開廣闊視野，不停拉近與世界科技前沿的距離。

2017年2月，楊振寧正式轉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同年8月26日，他以95歲高齡正式恢復中國國籍，成為中國公民。

這是他完成使命的回歸，也是對父親的告慰。

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1973年故去前一直在北京和上海當數學教授，他對兒子沒有任何抱怨，但楊振寧知道，父親對于自己加入外國籍的做法，心底始終沒有寬恕。

游子歸來，耄耋老矣，癡心不改。

2012年6月，楊振寧90歲生日時，清華大學贈送一尊黑水晶，上刻杜甫詩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透過楊振寧的一生會發現，愛國不是在那里空喊口號，不是在那里四面樹敵，而是怎樣在與世界正常交流中提升自我，強大自我，從而贏得尊重，贏得地位。

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楊先生用他的百年人生，詮釋了什么叫"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祖國”。他的離去，不僅是一個科學時代的結束，更是一種精神坐標的永恒定格。

當最后一撥悼念者走出殯儀館，秋陽正好，照在每個人肅穆的臉上。我們相信，楊先生并沒有真正離開，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注視著這片他深愛的土地。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完-

筆不阿貴，文不奉承

yanbaoer2024

比較犀利的文我會發這個備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