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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搖籃到墳墓”的全套福利,需要高額稅收維持。可是,福利支出增長容易下降難,高稅收卻抑制了經濟活力,導致經濟增長乏力。
撰文丨關不羽
10月6日,上任僅27天的法國總理勒科爾尼閃電辭職。總理沒干滿一個月,新任內閣部長們更是“一日游”——10月5日勒科爾尼才完成組閣。
馬克龍2017年擔任法國總統先后任命了7位總理,幾乎是一年一換的頻率。勒科爾尼的前任貝魯在位僅僅9個月,就在一場議會信任投票中“大比分”出局。貝魯內閣僅獲194票支持,反對票高達364票。這是第五共和國第三位被議會不信任案“驅逐”的總理,戲劇性程度比勒科爾尼的“閃退”不遑多讓。
連續兩任總理戲劇性的退場,凸顯了法國政府目前的財政困境。
01
貝魯內閣和勒科爾尼內閣的“催命符”是法國難產的2026年財政預算案。削減438億歐元財政支出,動了社會福利保障的蛋糕,也要了兩任內閣的命。
今年7月提出、貝魯政府制定的法國2026年預算草案,計劃削減438億歐元財政支出,財政赤字水平降至GDP的4.6%。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貝魯政府采取了開源節流的做法。只是對高收入人群臨時增稅的“開源”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質意義,主要還得節流——凍結養老金和社會福利的年度漲幅、裁撤3000個政府崗位。
盡管沒有削減福利蛋糕,但是凍結福利增長,也冒了巨大的政治風險。此外還有一個取消兩個公共假日的“添頭”,也是人憎狗嫌。習慣了少工作、多拿錢的法國人,就像豌豆公主那般嬌嫩欲滴。
可以想見,這份預算案遞交到議會后,會經歷怎樣的曲折。臺面上是沒完沒了的審查、辯論,臺面下是復雜的政治博弈和利益交換。一通討價還價后,達成減支目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不降反增也不無可能。
為了避免議會的討價還價,貝魯總理不惜采取非常舉措“49.3”,這個神秘的數字是指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憲法第49條第3款。該條款授權內閣可以不經議會下院投票,直接宣布某項法案通過,除非反對黨在下院發起不信任案動議,并投票迫使內閣倒臺。
講白了,就是內閣繞過議會對法案的審查機制,迫使議會“二選一”:要么全盤接受預算案,要么直接讓政府倒臺。
這種不留博弈余地的“賭命”操作在第五共和國60年歷史中出現了90次,每次出場都會引發巨大的政治爭議。貝魯總理也未能幸免,被議員們猛批“專制”、“缺乏協商精神”。法國的主流社會輿論也不站在總理這邊。福利蛋糕大家吃,誰肯輕易放棄呢?
議會挾民意之重,貝魯內閣“賭命”失敗的結果毫無懸念。
其實,貝魯總理對這場“賭局”并未抱有僥幸成功的幻想。這是一場悲壯的“政治自殺”儀式。貝魯在議會信任投票前的演講,是以政治遺言的方式結束的:
尊敬的議員們,你們有權讓政府垮臺,但你們無法抹除現實。現實將繼續存在:支出將持續攀升,本已不堪重負的債務負擔將變得愈發沉重,償債成本將日益高昂。
句句發自肺腑,卻喊不醒裝睡的法國人。
是怎樣的債務困境,竟讓一國總理如此絕望、決絕地賭上了政治生命?
02
法國是典型的發達福利國家,標配高福利、高稅收、高負債的“財政三件套”牢牢套死了法國財政。
“從搖籃到墳墓”的全套福利,需要高額稅收維持。可是,福利支出增長容易下降難,高稅收卻抑制了經濟活力,導致經濟增長乏力。此消彼長的收支失衡,導致法國財政難以為繼。即便法國政府的財政收入高達GDP的45%,財政汲取度名列全球第二,也無法維持龐大的政府支出。法國政府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自1978年至2023年平均為GDP的53.98%,收支之間差距的窟窿只能靠舉債填平,因此積累了不堪重負的債務負擔。
2017年馬克龍總統上任時,法國政府的總負債已經接近GDP的100%,遠高于80%的安全線。這位傳統中右翼陣營出身的總統滿懷重整法國財政的決心,卻是回天乏力。
執政8年后,法國政府的總負債已經攀升至GDP的113%。2025年的年度赤字更是高達GDP的5.8%,接近歐盟規定財政警戒線3%的兩倍。糟糕的財政狀況,讓法國競爭歐盟主導權的雄心變成了一個笑話。
金錢不是萬能的,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最典型的就是國防力量。法國自戴高樂時代起,就心心念念擺脫美國主導的北約,馬克龍總統更是歐盟建軍的熱心倡導者。
可是,多年來的法國軍費支出僅占GDP的1.5%左右,低于非洲各國平均1.79%的水平。你自家的國防支出被壓縮到這樣的水平,還能指望你有能力挑起歐洲建軍大業的大梁?因此,饒是馬克龍總統在歐盟事務中表現活躍,法國在歐盟的處境依然江河日下,大有被荷蘭趕超之勢。
法蘭西要重振雄風,解決財政問題,擺脫“歐盟破落戶”的角色,是當務之急。
困擾法國財政的“三件套”,病根是高福利。貝魯總理的2026年度財政預算案,就是對高福利的“溫柔一刀”。凍結了福利增長,而不是削減福利。438億歐元的減支目標,不到預算總支出的0.3%。絕對談不上大刀闊斧。如此小心翼翼、竭盡所能繞開高壓線的預算案,卻要以“殺身成仁”的賭命姿態推出,最終落得個高票出局的下場。
貝魯硬剛議會失敗在前,勒科爾尼的姿態放得更低,主打一個“有話好好說”的好態度。還沒正式上任,就承諾放棄“49.3”。取消兩個公共假日的“添頭”,也主動放棄了。年度財政赤字降低到3%的目標放寬到2029年,而且還可以談。
態度很端正,身段壓得很低,減支438億歐元是他堅持的最后的底線。畢竟有3%的歐盟財政赤字紅線,這點小錢還是要省的。然而,勒科爾尼的“匍匐進場”也沒換來議會黨派大佬們的好臉色,只能匍匐進場、躺平出局的閃退。
足見今天的法國政壇已經“糜爛”到了何種程度。
03
今天法國政壇充斥著光怪陸離的魑魅魍魎,很難找幾個負責任的政治家。
主導法國政壇幾十年的左右輪流執政已經被徹底打破,黨派組織碎了一地。2022年,傳統左右翼的兩大政黨社會黨與共和黨,得票率相加甚至低到勉強超過5%,徹底邊緣化。取而代之的是山頭林立的“小黨”在政壇群魔亂舞。
大致上可以劃分為三大派系,分別是:
以馬克龍的“復興黨”為代表的傳統中右翼,也被稱為“總統派”。貝魯和勒科爾尼也屬于這一陣營。這一派大體上是戴高樂主義的正統繼承者,也是財政改革的主要推動者。
瑪麗娜·勒龐的國民聯盟為代表的民粹右翼,也就是所謂的“極右翼”。目前是法國政壇第一大山頭,8月的民調顯示其支持率高達33%。
第三派是梅朗雄領隊的左翼聯盟,民調支持率為20%。
需要指出的是,法國所謂的“極右翼”并非傳統右翼,并非馬克龍財政改革的盟友。因為在他們看來,法國所有問題都是全球化和移民導致的,反移民、反全球化也就成了包治百病的神藥。
所謂的左翼倒是成色十足的極左,溫和左翼的社會黨早已是昨日黃花。取而代之的是深受法國年輕人愛戴的梅朗雄。此公大體上是法國版的桑德斯。這位古稀之年、老而彌堅的極左政客甚至把“終結第五共和國”作為競選口號,其顛覆性可見一斑。在經濟和財政問題上力主全面國有化,比桑德斯走得更遠。
高度極化的法國政壇,一極是“一切都怪全球化”“萬惡之源是移民”的極右瘋魔,另一邊是“全面國有化”的極左癲狂,只剩下中右的“總統派”形單影只。企圖觸碰福利蛋糕的總統派,付出的代價是民意支持率大跌。今年8月份的一份民調顯示,總統派的民意支持率僅為15%,遠低于民粹右翼的33%,也低于極左翼的20%。
缺乏民意支持的總統派在議會中是最弱勢的少數派。只不過極右和極左兩大陣營在議會中均未獲得多數議席,兩大陣營內部也是山頭林立、矛盾重重。所以,總統派才能勉強獲得總理提名。但也僅僅是獲得總理提名罷了,推進減福利、降支出的實質性改革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區區0.3%的財政減支也是無法完成的重任。
所有黨派,乃至各自背后的陣營,都沒有贏得議會多數。各大陣營的政見主張又是不可調和的高度極化。選又選不贏,談也談不攏,貝魯和勒科爾尼兩任法國總理的絕望心情可想而知。
勒科爾尼在解釋辭職原因時說“當前的政治環境極其復雜,一些政黨過于追求黨派利益,而忘記了國家利益”,憤懣之情溢于言表。可與貝魯的政治遺言“你們有權讓政府垮臺,但你們無法抹除現實”參看。
今年2月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美國副總統萬斯直言不諱地指出:“你們歐洲這些領導人,沒有解決任何重大問題的能力。”引發了歐洲人極大的不滿,法國媒體《世界報》怒斥其“干涉歐洲事務”,擲地有聲。然而,兩任法國總理相繼落馬,法國新內閣和2026年預算案難產,一定程度上印證了萬斯的觀點——至少法國領導人確實沒有解決任何重大問題的能力。
這種“政治無能”并非個人能力的缺失,而是長期罹患高福利病的積重難返。哪怕是最輕微地觸碰福利蛋糕,也會失去民意支持,陷入孤立,長期積累的社會問題又成了政治養蠱的容器,換誰都不能帶領法國走出財政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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