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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使女的故事》第二季
“我自以為知曉的一切,在被推進產房的剎那轟然崩塌。”
今天,生育不再被視為人生任務,而是被審慎地考量。許多產婦也不再懵懂地走進產房,從關于生育的科普視頻到關于母職的書籍,她們自認“全副武裝”地走向產房的戰場。
可是,當真正面對生產時,90 后作者張暢發現即便在強烈要求打無痛之后,仍然有各式各樣的疼痛等待著她:
“抽筋的疼痛,生產的疼痛,下體伸進一只手的疼痛,撕裂后縫針的疼痛,趾骨分離無法行走的疼痛,乳頭皸裂的疼痛,哪一種疼痛更要命?更無法忍受?更讓人感到受辱?”
今天分享的故事節選自單讀新書 058《世間的火:初為人母的故事》,帶你走進一段疫情時期生產的第一現場,從第一視角看見生產過程中生理上的劇痛與心理上的掙扎——這場孤立無援的生育戰斗持續了整整十七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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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節選)
撰文:
張暢
凌晨五點,住院部的走廊一片昏暗,闃然無聲,只有鐘表滴答作響。護工讓我坐在前臺等她,丟給我一堆表格填寫,大多和疫情相關,流調表、承諾書、個人信息采集。借著前臺微弱的燈光,我努力填寫工整,同時豎起耳朵捕捉空氣中和分娩有關的信息。一片死寂。我坐在黑暗里,對于即將到來的事渾然無知,因此也不感到恐懼。那幾年我習得的最主要的事,就是等待和配合。
床頭的對講機叫我到病房對面的胎心監護室。進來的男醫生示意我躺下,脫下內褲。緊接著走進來三五人,模樣像大學生,估計是實習醫生。其中一男生被點了名字,他神情嚴肅地靠近我:“要做一個內檢,看看骨盆情況。”他聲音低到快聽不見。我知道,產檢、急診已做過兩次。我屏住呼吸,感到一塊長條形石頭硬生生塞進了陰道。男生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僵硬,為了不讓他的實習經歷太過波折,我咬牙忍住了,沒有叫出聲。從懷孕的那一刻起,我的身體已經變作一件容器、一個工具,既然已經踏進了這條“生產線”,當一回“小白鼠”又有什么關系。事實證明,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我的確就是這樣,在這條生產線上被傳來運去,等候處置,接受安排。沒有人提前告訴我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即將面對什么。有時是床頭對講機傳出的指令(去胎心監護室),有時是床被突然拉走(到待產室催產),有時醫護人員直接對你提出要求(自己爬到產床上吧)。
每個產婦都要自帶綁帶,到病房對面的胎心監護室監測胎兒心率。他們將一卷塑料管套在我手上,叫我和幾個產婦輪流將管子插在墻上的接口吸氧。除了疼,我其實并不覺得缺氧,但依然照做了。整個過程無人交談,一旁的護士只負責記錄數據,盯機器的時間比看我們的時間長。從進入住院部到現在,四五小時過去,除了獨自忍受比痛經更劇烈的陣痛,接受一個又一個指令和安排,除了一位護工幫我從待產包里找出用于生產的隔尿墊,另一位產婦替我從地上撿起掉落的手機,全程沒有一個人出于關懷問候我,我的感受、疑惑、迷茫、疼痛根本不在這個系統之內。
胎心監測顯示,陣痛來臨時孩子的心率下降了一次,為了保證孩子能承受住臨產前的劇烈宮縮,醫生建議我提前催產,將宮縮頻率提升到十分鐘內三次,以便監測胎兒心率,看是否符合順產條件。我連人帶床從病房被推進了待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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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平行母親》
等候催產針就位的時間,隔壁床的產婦打著滾在床上喊,鮮血將她的導尿管和大腿染紅,黃色的尿液流進她身下的尿袋。她哀求大夫給她打無痛,卻被告知因為產程過快,已經錯過了打無痛的時機。為了讓她在掙扎和情緒崩潰中聽清楚這些理由,醫生一遍遍大聲喊她的名字。
待產室的病床之間沒有拉起簾子,她的口罩搭在下巴上,我清晰地看見了她的鮮血、她猙獰的表情,疼痛通過空氣傳導到我的身體,仿佛我也在痛,也和她一起呼號。那畫面和聲音的沖擊力之大,和我從前看到的資料、影像乃至想象全然不同。她的名字如此文雅,搭配那樣的畫面著實令人震驚。我有點理解為什么在醫院和監獄,每個成員都需要一串代號。那些曾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名字,行走社會時寫在名片上的名字,和客戶洽談生意時被鄭重提及的名字,的確不適合以這樣的方式公布給所有人聽。最好等熬過這一切,回歸日常,再更換回自己的姓名。代號就像某種凈化儀式,省略掉主體性的痛苦,將一段不堪忍受的記憶徹底封存。
我需要一串編號,替我承受。
等待宮口打開的過程比想象中漫長,我們換上統一的病號服,脫掉褲子,躺在自己鋪好的一次性隔尿墊上。疫情期間每位產婦必須佩戴N95口罩,氧氣管放在口罩下面。倘若因為呼吸不暢,摘掉口罩,就會有醫護人員走過來要求你重新戴上,“也是為你們好,不然呼吸過度會頭暈的”。于是我們一邊忍受著生產痛,一邊將臉上的口罩戴上摘下、摘下又戴上。
沒插導尿管之前,還可以上廁所。我光著屁股,戴著口罩,推著輸液架,走走停停,去到走廊另一頭的衛生間。迎面過來的產婦和我的姿勢一樣,交錯時我們避開了目光,不是出于禮貌,而是不想在對方的窘態中看見自己,更不想留存這里的回憶。后來這個畫面無數次出現在夢中,仿若現實版的《使女的故事》。
回到產床,我讓護工幫忙從待產包里取一包衛生濕巾清潔下體。“你是來生孩子的,還擦啥啊?”一旁的護士說。直到這時,我仍是無知透頂,以為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孩子自然會降生,對于即將面臨的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絕境毫無覺察——無論做了多少準備,看過多少資料,我從來沒有真正意識到,生孩子就是這樣:赤身裸體,下體流血,無法保持整潔或體面,甚至無法保全尊嚴。
進入待產室約三小時后,陣痛已使我的腹部、肋骨、骨盆、腰背痛到無法忍受,像一輛超載的卡車在我身上反復碾壓,骨頭連著皮肉被軋碎。我從前經歷的任何一種痛都不能與之相比。耳邊有個聲音朝我低語:要撐不過去了,已經是極限了,我快要死了。人生至此,還不曾有什么如此徹底地碾碎我的志氣。
“醫生,我想打無痛。”我叫來站在床尾的護士,她正和三位用藥物調理宮縮頻率的二胎媽媽們聊天。
她側過身,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無痛?現在嗎?”
“我家人就在外面,可以找他簽字。”臨產前我一度焦慮不安,叮囑丈夫一定要為無痛分娩簽字。新聞里丈夫或婆婆不肯簽字的畫面反復閃回,人活一世,生死關頭還要獲得別人的授權,著實荒謬。
“你再想想,再考慮考慮。”護士說。
“考慮什么?”
“你這么年輕,宮頸條件是這些人里面最好的。”她眼神示意身后的二胎媽媽們,醫學界定她們是“高齡產婦”。“她們想自然生還生不了,你自身條件這么好,打無痛太浪費了。”
浪費?那么我用我具備的身體條件,一條健康柔軟有彈力的宮頸,實現了什么樣的資源置換?為自己贏得了什么有利條件?痛,反過來說,又給我帶來什么好處呢?無痛和止痛浪費的是什么?初為人母的難得體驗?日后向孩子講述生產之艱的機會?與全世界所有母親一同經歷的某種共同體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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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82 年生的金智英》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有了丈夫的簽字、麻醉醫生已就位的必要條件,鎮痛藥物終于通過鎮痛泵和導管注入我的脊柱。“從 1 到 10,你給自己的疼痛程度打幾分?”麻醉醫生問我。這個問題太難回答,好比在問“從 1 到 10,你給你對父母的愛打幾分”,量化和感知勢不兩立,冰火不容。
幾分鐘后,藥物起了作用,疼痛被馴服。麻醉醫生趕往下一臺手術,我赤身裸體,下體流著血,蜷曲側臥在剛剛不知怎樣爬上來的手術床上,披頭散發,昏昏睡去。當我再一次在劇痛中驚醒,產程已過半,墻上的時鐘過了約兩小時,窗外的天空是灰藍色的,我在掙扎中打翻了一瓶只喝了兩口的能量飲料。
“為什么還是這么疼?”我幾近嘶吼,卻沒有半點力氣。
“不是告訴你了嗎?無痛只對第一產程有用,后面還要靠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換了一位男護士,他先在我的下身淋上碘伏,然后將手伸進我的下體做內檢,告訴我已經開了七指。疼痛已使我的大腦麻木,小腿抽筋,我想起了陜西榆林因疼痛墜樓的產婦。在那一刻,如果有什么辦法能立即終止那樣的痛,我會毫不猶豫照做。
我看了一眼窗戶,窗外有護欄。
抽筋的疼痛,生產的疼痛,下體伸進一只手的疼痛,撕裂后縫針的疼痛,趾骨分離無法行走的疼痛,乳頭皸裂的疼痛,哪一種疼痛更要命?更無法忍受?更讓人感到受辱?
承受劇烈疼痛的軀體并沒有思想存在的余地。時隔一年半,我才開始回溯疼痛的根源,想厘清它為何會將我拋擲在震驚和不解的荒蕪之地。在懷孕期間,我翻看了介紹孕期常識的指導手冊,手機被推送過不少母嬰博主的科普視頻、日常 vlog,和有懷孕和生產經驗的人聊過,也閱讀過市面上形形色色有關女性主義、母職、育兒的理論書籍。我從不恐懼知曉,不想故意回避,更不想和父母輩、祖父母輩一樣一無所知地接受命運。然而,我自以為知曉的一切,在被推進產房的剎那轟然崩塌。
每次疼痛襲來,我雙手和腳趾一并抓緊床圍欄,粗重地呼吸。為了防止我們從床上滾落,床圍欄相當受用。隔壁床在用藥物調宮縮的大齡媽媽從床上起身,緊盯著我,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仿佛想從我這里找到動產的答案,她熱切又游離的眼神令我心顫。想象中齊心協力的畫面并不存在,肢體接觸是沒有的,安撫更無從談起。在劇痛和翻滾當中,我的小腿抽筋了,我請待產室里的護士幫忙。他并沒有伸出援手,只站定在我的床尾,說:“你自己勾腳趾,我幫不了你。”我幫不了你,他前后說了好幾次。某種意義上他是對的,再貼心的醫療服務也不能減緩我的痛。但我想不通的是,即便陌生路人我也會過去幫忙,他為什么不幫。
使我自尊受挫的遠不止這些。為了早點結束這一切,我不得不一次次懇求他替我做內檢。他用碘伏淋洗我的下體,伸手抵住陰道口,叫我“用力推”。因為長時間的疼痛和喊叫,加上一直沒有睡覺、吃飯,我幾乎精疲力竭。見我用力不夠,他用半嘲諷半激將的語氣喊出我的名字:“你太弱了!就這點力氣,你怎么生啊?”停頓一會兒,他又問:“你平時不鍛煉的嗎?”
在這位護士告訴我開了七指、可以進入最后產程之前,我從他那里得到的唯一指示就是“鼻子吸氣,嘴呼氣”。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極力忍耐著,擔心自己的喊叫聲打擾到其他人。不知過了多久,簾子拉開,待產室里除了我,空無一人。
后來我被推到手術室,他們叫我自己爬上產床,腿放在兩個支架上,手抓住兩側的把桿。一位負責接生的中年女性坐在門口,告訴我如何用力,見我始終不得要領,她說:“你逛大街呢?我們都跟這兒耗著下不了班。”
生產持續了十七個小時,從凌晨到夜晚。疼痛抵達承受的邊界,體力趨近極限,我手腳發麻,眼前發亮,眩暈使我聽不清醫生的指令。“她很會用力啊!”一位小個子護士走過來,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你放心,這是我們院最有經驗的助產士。”手術室緊繃的氣氛一下子放松下來。我什么話都沒說,內心卻感激不盡。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是“不合格”的產婦,力氣小,不會用力;我不夠格成為母親,因為不會忍痛,無法在關鍵時刻給孩子最好的助力;我無知,陣痛剛開始就因為怕沒力氣喝掉半罐紅牛,吃了兩塊巧克力(“萬一到時候順產生不出來,剖宮產可是要洗胃的!”);我不合時宜地窮講究,開指時還惦記著擦凈下體;我固執,那么好的宮頸條件卻打了無痛。我是耽誤醫生下班的病人,不得要領的產婦,不負責任的媽媽,自始至終只想著自己要活著出去,幾乎沒有余力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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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坡道上的家》
面對不了黑暗,無法凝視深淵、坦然墜落,創造便永無可能。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努力做一個周全的好人,又意味著什么呢?我在忍耐什么?為什么非要忍耐?回顧過往的人生,我幾乎從未大聲宣告過“不,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可以這么做”“我不允許你這樣傷害我”。拒絕在我的詞典里意味著失禮,忍讓是做人起碼的美德。小時候被家長錯怪,頂多蒙著被子哭到睡著;讀書時遭到老師的言語暴力,只是埋頭學習證明自己;談戀愛被無端分手,就默默獨自承受,靠時間彌合傷痛;工作時被不公對待,大多時候也選擇了隱忍。我從未爆發過,也不曾和人正面交鋒,失控的情緒最多只是指向自己。我究竟在怕什么?
活到三十多歲,我仍不理解自己:為什么在孩子順利娩出后,還要用盡最后的力氣向替我縫針的醫護人員道謝、關心她是否辛苦?剛剛還在用嘲諷擊碎我又用她的專業將我縫補起來的人,我渴望從她那里獲得什么認可呢?“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懂禮貌的產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時刻我并不真正存在。我的孩子也是。我們兩個人不過是在經受一段現代社會的過渡禮儀。沒有旁證,沒有注目,沒有勸慰,只有鮮血、被壓抑的號叫和挨不過去的疼痛。還有劫后余生之后一條幸福洋溢的朋友圈。
“在歷史上的當下做一個身受劇痛的小人物,意味著在大多數人只想往你的身體里窺探時,做一個對自己身體尚存感知的人。”
如果我能在生產之前,在過去孤立無援的時刻到來之前讀到詩人安妮·博耶的這段話,就好了。那樣,我所承受的,我們共同承受過的,也就不會令人絕望且無意義了。
《世間的火:初為人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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