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鏡像工作室,作者 | 阮怡玲,編輯丨鄔宇琛
“退票、退票、退票……”全場沸騰了。胡詩佳按照網上的教學,在《愛如火》前奏喊了八個八拍的退票,聲音越喊越大。
來的路上,她還在進行“考前突擊”:練歌、記歌詞,背各種“梗”與接梗的時機。除了喊退票以外,還得在唱到“辛勞一生的爸爸媽媽”時應聲“哎”,問人答“張兵”,問地名答“俄羅斯”,記住退票口在前蘇聯……
沒有身處其中,你很難想象這種放縱式的快樂。這是知名網紅那藝娜的見面會,但真正的主角卻在臺下。在這場演出里,嗓子最先啞的人、互動環節記得更牢的人、對演出效果貢獻最積極的人,都是觀眾們。
今年以來,中國的演出市場出現了一個不容忽視的新現象,原本占據短視頻和直播賽道的網紅們紛紛轉戰線下,開起了演唱會。從小的演出場地Livehouse到劇院、甚至是體育館,他們企圖把屏幕里的流量轉化到現實。他們中有人從被戲謔和嘲笑,到一夜爆火,有人半只腳踏進娛樂圈,又被全網禁言。
如果說線上是網紅們的舒適區,那么線下就是個人命運的分水嶺,無法預知上升或墜落。為什么在風險和不確定并存的當下,網紅們還要搶破腦袋擠上線下的舞臺?這塊蛋糕真的大嗎?在消費文化層面之外,這些演出和傳統的演唱會有什么不同?又將如何重塑演出行業?
Livehouse里來了新面孔
復古的裙子,棕紅色的頭發,標志性的紅唇。那藝娜拿著話筒走上舞臺,還沒來得及開口,歡呼聲就持續了接近一分鐘。
場館里,各色的應援棒像是海洋一樣舞動,有人拿著其他男團女團的應援棒,大喊,“我帶你來看娜娜了!”
場館的經理呂瑞華此時叉著腰,站在舞臺后方微笑,感到奇特和幽默。經營演出場館兩年,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復雜多樣的觀眾群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一家老小一同過來的,“和常來Livehouse(演出現場)的人群半點都不一樣”,他說。
那藝娜,58歲,來自湖北農村。四年前以“俄羅斯娜娜”聞名,賬號被封禁后,改名“那藝娜”,2023年初,她在與網絡主播的罵戰中再次走紅,隨后2022年11月發布的歌曲《愛如火》被病毒式傳播,一年內在各大短視頻平臺收獲了超20億播放量。今年5月,她開始自己的第一次個人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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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藝娜準備在臺上換裝。圖源:受訪者
但這場巡演本是個偶然。石宇嘉是那藝娜巡演最初的演出主辦負責人。今年3月,石宇嘉和別人談合作時,被留下來吃飯,有人告訴他,“娜姐會來”,當時他還以為是謝娜。
見完那藝娜后,石宇嘉和朋友分享,兩人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給她做一場演出應該會很好玩。他想借這位獨特的網絡紅人,辦一場很有意思的秀,娛樂與演唱兼顧。回去之后,石宇嘉找到那藝娜的經紀人張兵,兩人一拍即合。
這本是玩票性質的策劃。那時人們未曾預料那藝娜能火到,幾乎擁有一個頂流的票房號召力。
五月份,在杭州的第一場演出,那藝娜走上舞臺,音樂響起,當她開口演唱歌曲《蘋果香》時,音響卻傳出了童聲,臺下哄笑成一團。一天之后,本是負面的假唱爭議很快變成了“梗”,視頻在互聯網加速破圈傳播,成為了那藝娜巡演最好的宣傳。演出完的第二天,武漢場和長沙場的票全部售罄。
演到北京場時,那藝娜租用了全北京最大的Livehouse。由于場地租金高,最低票價翻了一倍,從99元變成188元,仍然在開票第二天就售罄了。場次越增越多,整個八月,那藝娜進行了“特種兵式巡演”,除3天有其他活動外,每天都有安排場次,基本都是千人場,其中一天連演兩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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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藝娜的演出是今年網紅轉戰線下開演唱會的縮影——盡管網紅們通過線上積累粉絲,依靠互聯網平臺獲得關注度,和傳統藝人在出道、運營等方面都有區別,如今卻不約而同站在了同樣的舞臺。
今年以來,網紅歌手何秋亊、旺仔小喬相繼在體育館舉辦演唱會,但因不露臉、抄襲、票價高等引發大量爭議。千萬級網紅等什么君、二次元網紅封茗囧菌都舉辦多場巡演,反響熱烈;以“人間油物”出名的田一名也嘗試了一次個人專場音樂會。演出市場迎來網紅熱。
王彥自2017年投身演出,先后創辦過演出主辦公司和藝人經紀公司。雖然在這行摸爬滾打數年,但近些年,他經常在大麥上看見一些從沒聽過的名字與項目。在他今年主辦的60場演出里,網紅類藝人的場次能占到50%~60%。去年因為沒篩選藝人,數量更多,有近七成的演出項目都是和網紅類藝人合作。還有更多沒合作上:1月初到現在,有陸陸續續二三十名網紅找上門來。
流量正在重新塑造演出,甚至是文化的模樣。那藝娜的演出被一些網友上升到更抽象的意義:是年輕一代對容貌、身材焦慮,消費主義,和粉絲畸形關系等社會規訓的集體性反抗。石宇嘉對那藝娜見面會的理解,是一場以觀眾為主體的符號文化的共創,“就像是漫展”,來那藝娜演出的觀眾們,幾乎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假唱,唱的好不好——音樂只是維系狂歡的形式。
但顯然,不是每個網紅都是那藝娜。據王彥透露,對于網紅藝人而言,一場演出的收入,在同等時間內的性價比往往比不上直播與廣告。網紅們在演出現場,面對的是直播間和評論區沒有的真實面孔,緊繃的成本線,臨時的演出團隊,缺乏舞臺經驗、成熟制作、唱功的網紅,一旦沒有“梗”的護體,就容易從狂歡走向翻車。
風險和不確定肉眼可見,為什么網紅們還要搶著開演唱會?這股風潮從何而來?
“不接就活不下去了”
在王彥接觸的網紅藝人里,多數人有明星夢,想要鮮花和掌聲。王彥曾問一位嘗試開巡演的網紅藝人:你想要的效果是什么樣的?他說,希望跟林俊杰站在臺上的感覺一樣,臺下都是揮舞的熒光棒。越來越多短視頻平臺的音樂創作者選擇走向線下,首先是出于個人的原因。舞臺有天然的吸引力。
不過,真正讓網紅藝人們紛紛踏足演出行業的,還是今年演出市場的危機——疫情后,演出市場一度瘋狂反彈,但藝人和主辦之間的供需失衡也很快顯現。根據道略音樂產業研究院,今年7月演唱會總場次達278場,同比增長16.3%,但其中近八成都是大于5000座的大型演唱會。中、小型演出面臨票房危機,甚至有取消的風險。錢流向了主要由大公司把控的重點項目,其他人自然感到市場寒冷。
王彥的合作方做了一名港臺一線演員的演出項目,規劃了7~8個場次,最后只演了2場。而同期,胡海泉等高知名度歌手也保守選擇只在劇院開演唱會。今年8月,曾軼可的團隊甚至因為巡演蘇州站場次被主辦方取消,在網絡上與主辦方公開就“票房無法覆蓋成本”的說辭叫板。
同時,博山娛樂演出部負責人小灰表示,全國的存量演出藝人大多有固定的合作對象,不太可能成為其他演出主辦方的業務客戶。新增的藝人可能只有存量藝人的三分之一,許多還會被大公司簽走。種種跡象表明:能賣票的藝人不夠用了。
今年3、4月份的演出市場旺季結束后,王彥的很多同行沒看到收益,“有的項目投200萬,票房只有120萬”,到了6月,賬上沒有現金,下半年籌備的項目沒錢就辦不了,只能想辦法籌錢。廣州Livehouse“聲音共和”老板拉家渡透露,今年哪怕在旺季,每個月有五、六成的場次能售罄就不錯了。
在這樣的壓力下,主辦方不得不尋找新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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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軼可演出主辦方在網絡直接公開售票數據。圖源:微博
例如今年的語音廳很火,二次元聲優也被納入了演出商的藝人庫。729聲工場頭牌聲優谷江山,以及聽潮閣語音廳主播野洵在今年都做了演出。
相比之下,網紅藝人更突出。
一方面,網紅們的人數多,可選擇范圍大,在短視頻平臺活躍,受眾的粘性較強。而且他們的受眾要求較低,容易被滿足。另一方面,想賺快錢的主辦方,在各個方面都能節省成本:傳統音樂人普遍需要樂團做伴奏,而網紅只要一個DJ就夠了,有的只放伴奏也行。
網紅藝人們的出現,確實能一定程度挽救需要錢的主辦方和場地方。場地合作一般分為包場和票房分賬兩種模式,包場是直接交租金,票房分賬則是按票房成績,主辦、場地分錢。而網紅演出的租場,基本都是包場,不必操心票房,收入確定。
王彥看得很清楚:“以前有的Livehouse很有原則,一不接網紅,二不接奇葩歌手,因為各種演出排著隊來約場地;但現在的情形下,各種奇葩的演出找上門,他們能不接嗎?不接就活不下去了。”
而對網紅來說,進軍線下不僅能帶來更穩定的收入,也是對抗流量焦慮的一條新路。許多網紅每天直播6-8小時,使盡渾身解數來取悅觀眾,也難以抵擋流量下滑的速度。王彥觀察到一些較為頭部的抖音網紅,高峰時一個月能接十條軟廣,單價在兩三萬左右,現在可能跌到了一個月一條,報價還斷崖式下跌。線下成為了新的收入來源。
網紅類演出是主辦方主導、以盈利為目的的業態。盡管和網紅藝人合作并不意味著100%盈利,但假如開到了“盲盒”,邊際效益就可以拉滿,越做越好。
“什么奇葩事都遇到過”
但主辦方想通過網紅賺錢,并沒有想象中容易。
和網紅藝人們合作,首先遇上的是專業問題,比如有一次,一位藝人覺得調音沒調好,但后來王彥發現是因為他不會用麥克風,手遮住了麥克風的頭,調音調不了。而這明明是最基礎的演出常識。
專業素養不足,還體現在版權意識上。許多網紅藝人們缺乏原創的音樂作品,要撐起1個小時以上的演出,需要翻唱大量歌曲,但有時候對版權規定了解不足,容易引發麻煩。有一次,一個藝人在演出的粉絲點歌環節里“唱嗨了”,不經意間就翻唱了十七、八首需要付費授權的曲目。第三方打著版權方名義找上門來收費,展示了一大堆現場演出視頻作為證據:這首唱了8秒,那首13秒,另一首25秒……最后,作為主辦方的王彥補了一萬多元。
“網紅藝人或許對直播、帶貨、粉絲社群很了解,但基本上少有參與演出的經歷”,王彥說。這導致他們在市場上成了待宰的羔羊,舞隊、舞美、技術團隊等經常虛高報價,“網紅藝人付費10萬的舞蹈團隊,也許換個合作方去詢價,報價僅需一兩萬”。
除了演出,團隊管理也經常給主辦方帶來額外的負擔。很多藝人團隊不認識演出場地里的各種專業人員,藝人說了一句“聲音太干了”,小助理要找人解決,甚至會拉著場地里打掃衛生的清潔人員問。后來王彥都會主動給藝人拉好群溝通。
有藝人團隊因為喜好,把酒店訂在演出場地30公里外的地方,路上堵車,去和主辦方抱怨場地太偏;有人硬要演出結束后連夜從長春趕往下一站哈爾濱,只是因為覺得自己睡不著,拉著十幾號人從凌晨兩點半開到天亮;還有人因為一頓慶功宴買了全場的單,餐費開銷多花了幾萬元,把一場演出的收益吃沒了。
為了防止更多突發情況,王彥和團隊想出了一個辦法——只給藝人做選擇題,讓團隊從ABC三個選項里選酒店、差旅、飯店等等,不能給他們太高的自由度,讓他們隨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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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Livehouse場館內的藝人休息室。拍攝:阮怡玲
即便這些都做好了,風險卻可能在演出之外。最典型的是旺仔小喬官宣蒙面演唱會后的一系列輿論,旺仔小喬受此影響掉粉超過300萬,取消了演出,甚至還遭到了多平臺禁言。王彥也有類似的經歷。公司準備了容納800人的場地,還是坐票,最后只來了兩三百人。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在直播宣傳巡演的時候,網紅藝人說錯話,導致核心粉絲抵制,“基本盤”也流失了。
不止主辦方,場地方也會吃虧。Livehouse老板拉家渡覺得,越是純網紅、收割型的演出越容易亂。觀眾不是Livehouse的常客,甚至多數第一次來Livehouse,不懂Livehouse的規矩與文化,有大量的觀眾踩點到,門口排了長隊,結束后還要給差評,吐槽入場太慢。而藝人團隊通常都是分區賣票,團隊卻常常不能滿足高價VIP票的權益服務,也會引來一大波觀眾投訴場地。
和原創音樂人的合作大都簡單得多,藝人甚至還會攔著公司不要開太高價,不然達不成合作。他們不像網紅有退路、有倚仗,如果不演出很快就會被市場遺忘。
最近,王彥在一個項目里和行業內代表作頗多的某位知名原創音樂人合作,對方什么雜七雜八的要求都沒有。王彥說,怎么有這樣一個天使一樣的人,不要額外收益,自己解決諸多問題,酒店安排住哪就住哪,“她又把我拉回了初心”。
大浪還在淘沙
歷經重重試煉和磨合的網紅們站上舞臺,真的能和主辦方一起打出漂亮的仗嗎?
刀醬是一個典型的成功案例,也是博山娛樂在演出市場的一次成功探索。2024年5月份,小灰發現,用河南話演唱的流行歌曲《5:20AM》火爆全網,版權公司“賺翻了”。順著歌,他發現了刀醬。
因為覺得刀醬在同品類藝人中相對更有潛力,也不止這一首爆款單曲,今年二月份,他找到藝人團隊,告訴他們:線下演出能提升藝人的價值,將大量路人盤轉化為核心粉絲、激發與驗證粉絲的消費欲望與消費力,為之后的商單、巡演做基礎。當時刀醬擁有的300萬粉絲里,給她花過錢的其實很少。綜合許多條件后,雙方達成合作,開始巡演。
首輪七站全部售罄,抖音賬號漲粉了50萬,還產出了二次傳播的內容。
和傳統演出的宣發方式不同,在小灰看來,給網紅做演出,就得會玩視頻平臺,懂推流。他的宣發方法論是:挑對平臺,找到合適的賬號,再結合藝人的特點定制內容。靠這種方法論,他做過的項目幾乎都帶來了正收益。“我們篩選賬號靠的不是直覺,而是數據,構建一個包括標簽、過往作品的完播量、抖音的等級評判等等在內的小模型,推演什么賬號值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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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醬演出現場。圖源:受訪者
但成功不是常態。小灰見過很多主辦依舊迷信“爆火單曲”,認為有一首火歌就能撐起巡演,短視頻平臺毫無投放痕跡,結果慘敗,只賣了五六十張票。
王彥就曾因為這種錯誤的“憑歌選人”方法,合作了很多成功概率低的藝人。“當時很天真,也很投機,太想當然了,以為歌火人就能火,人火演出就能賣出去。”那時候,王彥看到酷狗音樂上,一首翻唱歌曲在飆升榜前20位,就愿意去選演唱的網紅藝人做演出——但其實這是夜店選歌手的邏輯,而愿意去夜店花大幾千的群體,可能并不愿意花一兩百去Livehouse聽某位歌手唱一整個晚上。
人們開始意識到,網紅藝人們最致命的,是短暫的生命周期。由于演出內容的創新空間小,他們往往一年就會從主流視野里消失。即便是那藝娜的演出,由于只唱8首歌,互動20分鐘,巡演開到現在,套路化、重復度已經相當高。王彥介紹,他和傳統藝人的演出約至少三年起步,但網紅藝人大多只簽一年。原因很簡單,變數太多,控制很難。
經歷過這些,王彥不愿意再做一錘子買賣。今年,王彥重新明確了公司的方向,如果純粹做主辦,他要再好好地審核合作方,而另外一方面,他將重心轉向自己的經紀公司。至少保證藝人每個月都有幾場演出可做,部分藝人還會去規劃特別專場或全國巡演。他覺得,與其在網紅身上博短期的高收益,不如長線打造自己的藝人來得更劃算。
網紅演出或許不會消失,它是互聯網和音樂傳播形態變化的新產物。但王彥在等,等市場再次充分洗牌,把粗制濫造的主辦都淘汰,把投機心態的藝人都過濾,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情,讓值得被看見的藝人走得更遠,或許行業會不一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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