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瘋了，除了正常生活我們別無選擇

電影《布魯克林》

8 月 7 日，特朗普政府針對全球幾十個國家實施的“對等關稅”新政正式生效，開始向巴西、瑞士等國征收高額單邊關稅，這始于今年 4 月特朗普簽署的行政令。這條新聞當時不僅占據國際頭條，也成為倫敦郊區一戶普通家庭清晨談論的話題。

還記得那位在倫敦苦尋工作的 boho 嗎？4 月，她曾寄居在一位臨產女性家中，投出了八百份簡歷仍舉步維艱，還遭遇了前任房東的拉黑和賴賬（點擊閱讀：）。之后，她搬到了倫敦郊區伊靈，住進一戶波蘭裔母女家中。

聽到特朗普加征關稅的新聞，女兒艾莉克斯喃喃自語：“瘋啦，瘋啦，這個世界瘋啦。”在三明治店，一名陌生男人問 boho：“你看新聞了嗎，特朗普現在這樣打壓中國，你們之后要怎樣生活？”即便是在世界某個角落的個人生活，無不透著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張力。

伊靈有很多貓

撰文：boho

01

“瘋啦，瘋啦，這個世界瘋啦。”艾莉克斯端著空盤子，光著腳走下樓。她走到廚房的窗邊，望著自家花園里的一片草地。陽光透過云層照在草地上，一只知更鳥正站在灌木叢的頂梢歌唱。艾莉克斯喃喃自語：“真不知道特朗普接下來還會做什么，真不知道這樣平靜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四月三日，清晨八點，艾莉克斯家已經開著電視了。BBC 的轉播新聞畫面中，特朗普在白宮簽署行政令，美國將對全球 187 個國家和地區加征高額“對等關稅”。

“惡心，這個世界被男人弄得一團糟。世界得由女人統治。”艾莉克斯的媽媽吃著黑面包配生黃瓜片，偶爾瞟一眼桌上的報紙，琢磨著填字游戲。

我在艾莉克斯家待了快有一周。每個清晨，這對波蘭母女都會在廚房里上演這樣一番對話。艾莉克斯的媽媽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移民英國，買下了這座位于伊靈的屋子。這里在倫敦郊區里也算偏僻，去市中心大約要一個半小時。

“加關稅會讓你們的生活發生很大改變嗎？”我問。

“歐洲有可能會受到牽連，然后爆發戰爭。烏克蘭直到現在都沒停戰，不是嗎？”艾莉克斯反問我。

艾莉克斯說的不無道理，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樣。兩年前的這時候，俄羅斯剛開始攻打烏克蘭，許多航空公司都停飛了從歐洲飛往中國的航班。就在戰火被點燃的幾天前，我的手機沒了。我拎著沉甸甸的行李箱在伊斯靈頓地鐵站轉車，在我踏入車廂的那一刻，我被人拍了一下左肩。當我扭頭看向身后，我口袋里的手機不見了。這意味著我也同時失去了手機里的中國電話卡，短時間內無法再從任何中國銀行卡里取錢。

那天晚上，我連忙借錢用以支撐接下來一個月的生活。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馬上要回國的朋友，托她帶上我的身份證去補辦電話卡。朋友有幸坐上了航線禁飛前的最后一趟航班，落地上海。在補卡說明上，我寫道：“本人身在國外，由于戰爭和航班停飛等原因，無法到場辦理該項業務。”隨后，俄羅斯停止經烏克蘭管道向歐洲輸送天然氣，英國的暖氣費比原先漲了一倍，很多人不再整個冬天都讓客廳開著暖氣。烏克蘭進口的葵花籽油大批量出現在 LidI 超市靠近入口的貨架上。油瓶包裝上寫著“與烏克蘭同在”，仿佛在暗示，將這樣一瓶菜籽油帶回家便能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

航線要停多久？我們會不會永遠回不了中國？如果英國宣布參戰，物價要漲到什么地步？后來，等我兩年后終于第一次回國時，坐在飛機上，我忽然再次想起了這些我和當時的室友每天聊到的話題。謝天謝地，第三次世界大戰尚未到來。

回過神后，我茫然地盯著電視畫面，又看了看窗外。外面的氣氛寧靜得像是與世隔絕。我剛從西漢普斯特德搬過來，正想好好休息一陣。美國和特朗普的決策似乎離我異常遙遠。

電影《迷失東京》

02

“干掉他們！把男人們統統干掉！”新聞播報的轉場間隙里，艾莉克斯的媽媽開玩笑地喊道。她放下報紙，比了個打槍的姿勢。盡管由于風濕病很少出門，她還是在早餐前就化好了濃妝，給自己涂了淺藍色指甲油，脖子上系著印有大花朵圖案的黑色絲巾，就像是要精神抖擻地去參加游行。

“說得好，媽媽！”艾莉克斯說，“女人才會真的關心人類和動物，女人才會真的關心和平。”說完，她旋開了廚房通往花園那扇門的把手。她家的奶牛貓杰克森忽然出現在門前，喵喵叫著，示意它要進來。艾莉克斯每天要喂很多動物，除了兩只家貓以外還有喜鵲、松鼠和狐貍。花園里的喂食碗永遠是滿的，放著冷凍雞胸肉、凍干貓糧和堅果。

在給杰克森開門時，她問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告訴她，我要去找前房東討要我應得的房費。我提前從前房東那里搬走了，她答應會退還那幾天的房費，我卻沒收到錢，并被拉黑了所有的通訊方式。

“你打算怎么做？”艾莉克斯問。

“去敲她家的門，坐在她家門口示威，在街上攔住她大喊還錢，追著她發 TikTok 說她無恥。”我說。

“小心點，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再次踏進她家。你說過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懷孕了，而你是為數不多的知情者。萬一你被謀殺，沒人會知道。”艾莉克斯放下貓糧，看著我認真說道。在我們說話之際，電視臺剛好在轉播下一條新聞。一個女孩在校園里被一名男子蓄意殺害。

“假設你在街上跟在她身后大叫，人們可能以為你欺負孕婦。如果警察聽到后過來了，也會更偏袒她。”艾莉克斯的媽媽提醒我。她吃完了早餐，正戴上眼鏡，要去給廚房垃圾分類。她忙碌著，希望屋子里每一刻都保持整潔。

“如果你發 TikTok，可能有人說你誣陷她。”艾莉克斯補充道。

“沒想到女人這樣對女人，太無恥了。”也許受到新聞播報的影響，我條件反射般地說。

“人是會變的。可能懷孕讓她變得性情不定，并且她有了孩子也會更缺錢。”艾莉克斯幫我推測道。

這讓我覺得委屈。經過一番討論，我向前房東要錢的正當想法好像變成了一場我和前房東之間的角逐。事情好像變成了誰更弱誰就贏了，好像女人想要解決問題，只能靠袒露脆弱，贏得盡可能多的同情。

不過，當我提到自己的弱勢，似乎又不足一提。如果我還在打零工，掙回這一百磅只需一天時間。可我現在都是靠國內的翻譯工作謀生，差不多要勞動十天才能彌補這一損失。

“我有個朋友搬到了上海，聽說她掙得比在英國時要多。”艾莉克斯說。

“我不在上海。我在云南，一個位于泰國和西藏之間的山區，情況不太一樣。”我說。

“哇噢，我第一次知道那里也屬于中國。”艾莉克斯的媽媽說。

“是啊，很多人都不知道。”

我們的閑聊就這樣結束了。

電影《言語的秘密生活》

03

伊靈有很多貓。艾莉克斯的媽媽告訴我，四十年前，她剛搬到這里時，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貓。街上到處有貓在游蕩，仿佛貓統治了街道。

一天，她看到一位女士拎著包，站在街上一動不動。于是，她走過去問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那位女士說，馬路對面有一只黑貓，她很怕貓，所以站在原地，等貓先離開。但貓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也蹲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們就這樣僵持了幾十分鐘。

“如果這位女士就生活在伊靈，她的生活該多難啊，到處都是障礙！”我不由地感慨。

“天知道呢，”艾莉克斯的媽媽說，“最有趣的是，我剛來英國那會兒，看到黑貓就馬上逃跑，因為黑貓在波蘭意味著不祥。但過了一段時間，大家跟我說黑貓在英國象征著幸運，我開始很樂意見到它們。”

我心想，那位女士說不定還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相信黑貓代表著幸運，或許她不會和黑貓僵持不下。可是隨后我又想，如果她默認自己和貓無法溝通，盡管到處都是路，有貓的地方無論如何都不可通行，她仍會被困住。

我似乎也總是遭遇這位女士陷入的困境。倫敦人相當重視文明和包容，這種態度隨處可見，比如公交車車身側面上就印有宣言“每個人都很重要”（Everyone Matters）。但我漸漸感覺到，你很容易在這里尋求廣泛的共識和安慰，但難以得到具體的理解。

各大超市紛紛上架了含有桃子和綠茶成分的功能飲料，該品牌的飲料專為患有“成人多動癥”（注：注意力缺陷及多動障礙，ADHD）的群體打造，宣稱能夠幫人安撫躁動不安的情緒。與此同時，我總是聽到人們發出質疑：“這個人說自己患有ADHD，可他夠不夠格？他看起來沒有那么像。”一些歐洲公司的招聘啟事里會寫“歡迎不同膚色的群體加入”，但結果很可能是公司的員工里有百分之五十的白人，百分之五十的黑人，還有一個黃種人。

“我覺得倫敦的生活要比波蘭更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實現。”艾莉克斯的媽媽說。電視里在放古董鑒寶節目，幾對搭檔在市場里尋找他們認為值錢的寶貝，之后讓專家估價。她盯著電視，話鋒一轉：“有時候你能在慈善商店里發現值幾百磅的名牌服裝和珠寶，不過這需要鑒寶經驗和耐心。”

至今我從未在慈善商店里買過任何東西，倒是曾將幾件帶不走的衣服拿去捐掉。那些衣服沒縫水洗標和吊牌，是我四年前去杭州的服裝廠參觀時買到的。那里的服裝多數會出口歐洲和美國，以翻了幾番的價格出售。缺少了標簽的衣服還會被人珍惜嗎？我很想知道它們的命運。

電影《流浪貓鮑勃》

04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艾莉克斯家門口停了一輛救護車。艾莉克斯的媽媽凌晨五點摔倒在了衛生間的地板上。她猜測是治療風濕的藥讓她有了藥物不良反應。“我每天都吃這種藥，但今天可能是多吃了一片。”下午，她安然無恙地回家后回憶道。又過了幾小時，她發現自己其實服用了正確的劑量。她依舊坐在廚房里看電視打發時間，電視上仍然在播放關于特朗普的新聞畫面。新聞主持人播報稱，美國將對中國進口商品的關稅提高至 125%。“惡心至極，瞧瞧他對你們國家做了什么。”艾莉克斯的媽媽對我說。她搖著頭，嘖嘖了兩聲。

艾莉克斯從冰箱里拿出幾塊雞肉，打算放進喂食碗。一只狐貍已經在她家門口蹲守了好一會兒，和杰克森隔著玻璃窗無聲地對峙。

“它們平時會交流嗎？”我問艾莉克斯。

“杰克森和狐貍從不互相靠近，它們沒打過架。狐貍在外面，杰克森在里面，它們只是這樣遠遠地觀望對方。”艾莉克斯向我解釋說。

那天下午，我坐地鐵去了鬧市區牛津廣場附近。在連鎖三明治店 Pret A Manger，當我端著漢堡坐下來時，冷藏貨架旁忽然有人吵了起來。一位中年白人女性喝令一個黑人男孩回到店里，因為她發現他偷拿了一個三明治。男孩憤怒地嚷嚷道：“你又不為他們工作，憑什么命令我？你付得起錢，就覺得自己很正義，是不是？”說完，他將三明治砸回貨架上。緊接著，他猛地抓起飲品柜上的一把紙吸管，將它們揮向空中。吸管如煙花般綻放，灑落一地。

“這個男孩瘋了，只是個三明治而已，為什么要費力氣偷呢？”坐在我旁邊的男人對我說。當他了解到我是中國人，他立馬問：“你看新聞了嗎，特朗普現在這樣打壓中國，你們之后要怎樣生活？”

“正常生活。”我說。

電影《布魯克林》

編輯：菜市場、熊文綸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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