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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山東麓的沖積平原上,黃河水日夜不停裹挾著泥沙蜿蜒北去,戈壁灘的粗糲與綠洲的溫潤卻在此停留共生,這才有了銀川——這座被譽為“塞上江南”的城市。
作為銀川乃至寧夏的明星企業,以石油煉化為主業的寶塔集團曾被視為本土驕傲。
但跟所有在壟斷與市場夾縫中野蠻生長的民營企業一樣,享受過時代紅利的寶塔,現如今也已走入泥濘。
時間倒回到1997年冬天,37歲的孫珩超就站在銀川南梁農場煉油廠的大門外,他剛用200萬元收購了這座瀕臨倒閉的小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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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曾想,這座后來被稱作“寶塔一廠”的起點,竟在二十年后膨脹為總資產685億元的西部能源帝國,又在更短的時間里,成為中國票據市場最大的違約黑洞。
昔日“寶塔”崩塌的背后,又折射出怎樣的民營企業家困局?
01
1960年孫珩超出生于寧夏中衛,鄉長父親蒙冤入獄、全家下放農村的少時遭遇,讓他從小養成了不服輸的性格。
18歲時他成為第一批參加高考的學生,卻因幾分之差落榜。隨后,他去了一家石灰廠搬石頭,因為不甘心而選擇復讀。
第二年高考,孫珩超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考入了西安的西北政法學院法律系。
1983年西北政法大學畢業后,孫珩超被分配到了中衛縣檢察院工作,一年以后調入蘭州大學法律系任教。
如果不出意外,孫珩超將會在象牙塔內著作等身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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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市場經濟浪潮的催動下,全國掀起新一輪下海熱。
等到11月寧夏自治區政府出臺停薪留職政策時,孫珩超早已經辦好了手續。
親朋好友一度不理解:畢竟孫珩超在校期間著作頗多,甚至還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不過孫珩超卻沒有絲毫留戀:“我不想讓自己肚子里的知識一輩子只留在學校的講臺上”。
30多歲的年紀,滿肚子的學問,自信滿滿的孫珩超很快辦起了一家商務代理公司。
起初的生意很順利,但小公司很快就遇到了大風浪。
1994年因為有100多萬的貨款沒有收回來,法院不僅封掉了公司大門,更有兇狠的債主上門逼債。
這是孫珩超第一次面對經營危機,不過他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用三年時間慢慢還清了欠款。
1997年他來到銀川以北的南梁農場,這里有一座年產3萬噸的小型煉油廠,當時工廠已停產兩年,唯一完好的設備是兩座20米高的蒸餾塔。
來之前孫珩超已經做了番調查,寧夏西北地區有大量的淺層油田,僅能支撐產能在一兩百萬噸的小型煉化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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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樣的成品油,因為成本足夠低所以也有利可圖。
孫珩超打定了主意,他為此抵押了蘭州公司的全部資產,還向親友借款籌集啟動資金,一舉拿下了這家煉油廠,并改名為寶塔石化。
五個月后,寶塔石化原油加工量達到5.2萬噸,成功扭虧為盈。孫珩超更在全體員工大會上宣布:“我們要建自己的加油站,要打通產業鏈。”
可他沒有想到,國務院1999年6月下發《關于清理整頓小煉油廠和規范原油成品油流通秩序的通知》,要求關閉年產100萬噸以下的煉油廠。
當時寶塔石化年產能僅15萬噸,位列寧夏回族自治區被取締名單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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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銀川市工信局2000年檔案記載,多次技改之后的寶塔石化產能也只有50萬噸。
為何寶塔石化最終能順利過關?答案就藏在孫珩超的另一個身份里。
02
1999年,寶塔石化開始籌建一所民辦普通高等院校,對外宣稱為“銀川大學”。孫珩超從此有了“孫校長”的教育家美名。
按照寶塔石化官方的說法,辦學校是為了培養石化專業人才。不過還有一種說法是:當時寶塔石化面臨關停的風險,不過政策卻給校辦工廠留了一條生路。
于是籌建銀川大學就成了寶塔石化順利過關的護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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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孫珩超的運作下,學校先是有了校區和老師,并在2004年6月首次面向全國招生,開設石油化工、電力、建筑工程等專業。
盡管孫校長夢寐以求的“銀川大學”牌子并沒有拿到,但寶塔集團在地方上已經爭取到足夠的政策支持,而孫珩超更是聲譽日隆。
當然最重要的是,寶塔石化已經成功渡劫,走上了一片坦途。
靠著淺層油田的“邊角料”,寶塔石化在2003年原油價格飆升期迅速壯大,不僅拿到了成品油批發資質,更形成煉化、煤化工、裝備制造三大板塊。
此后十年是屬于孫珩超人生的光輝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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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珠海寶塔石化成立,以珠海為基地,寶塔業務逐漸拓展至整個華南區域。
2011年4月,總投資高達283億元的新疆奎山寶塔石化基地正式動工。
再加上逐步擴建的寧東基地和靈武基地,2014年孫珩超首次登上胡潤百富榜時,旗下已擁有8家煉化基地、127座加油站,總資產達342億元。
2015年的孫珩超更是雙喜臨門。
一是寶塔石化取得國家進口原油使用資質,成為國內唯一擁有原油進口、使用、貿易、成品油批發、燃料油進口資質的“五證齊全”民企,江湖又稱“民營版兩桶油”。
二是寶塔石化借殼“西北軸承”成功登陸A股。盡管早在四年前,寶塔石化已經成為其第一大股東,這次遲到的更名更像是“錦上添花”。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孫珩超的身家,從2008年起,孫珩超就登上了胡潤財富榜,并在2010年以24億的財富位列寧夏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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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孫珩超再次成為寧夏首富,身家已經來到60億,然而光鮮背后卻暗藏危機。
石油煉化是資金密集型行業,孫珩超曾感慨:建一座煉油廠動輒耗資十億,但同樣的資金若投入房地產,足以撬動整個項目。
2013年,寶塔集團虧損加劇,銀行頻繁抽貸,資金鏈幾近斷裂。為維系現金流,孫珩超甚至不惜鋌而走險,依賴民間高利貸和過橋貸款。
實體企業利潤微薄,加上飽受融資之苦,很多中國民營企業家都有一個金融夢,孫珩超也不例外。
傳統實業涌動著資本躁動,這種虛實交織的生存狀態,恰似銀川老城里那些新蓋的仿古建筑——琉璃瓦下包裹著鋼混結構。
03
2012年7月16日,孫珩超在內部講話中提出,要重視做好金融工作。他還將集團業務劃分為石化、金融、科技、商貿四個板塊,由此拉開了成立企業集團財務公司的大幕。
經過一系列的準備后,2014年10月,寶塔石化正式向寧夏銀監局提交籌建報告。由于當地并沒有財務公司,這一申請獲得了主管部門的支持,快速上報銀監會后獲批籌建。
2016年3月,注冊資金20億元的寶塔石化財務公司終于拿到了《金融許可證》。
拿著寧夏首張民營財務公司牌照,孫珩超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過去被資金卡脖子的歷史也結束了,寶塔石化將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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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財務公司作為持牌非銀金融機構,不僅能提升企業資金的運用效率,還可以參與銀行業市場同業拆借,甚至簽發銀行承兌匯票。
事實上在成立財務公司后,寶塔石化也迅速嘗到了甜頭。
2016年6月出現了一波民企債券違約潮,由于寶塔資金一直較緊張,外界也頗為擔心寶塔會違約。
沒想到當年6月27日,寶塔石化集團公告豪氣宣布——提前兌付“15寶塔石化CP001”本金和利息15.05億元。
有了財務公司強勁的金融支撐,寶塔的發展勢頭越發強勁,2017年以685億的總資產位列中國企業500強的第306位,中國化工企業500強的第23位。
但出人意料的是,2017年底寶塔集團卻宣布轉讓新疆奎山寶塔石化79%股權,轉讓對價共計33.76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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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傳聞稱是新疆當地政府出面主導了這次重組,但內行人都知道真正原因“寶塔攤子鋪的太大”。
寶塔對外宣稱原油年加工能力1250萬噸,但實際年均原油加工量不足百萬噸。
2015年寶塔集團雖然取得616萬噸/年進口原油使用資質,而發改委在2017年9月專門發函,將這一指標下調至216萬噸/年。
就在眾說紛紜和輿論猜測聲中,一場票據兌付風波徹底扯下了所有光鮮,原來這家中國最大的民營石化公司早已青黃不接。
2018年5月,有持有寶塔銀票的客戶發現,自己手上的票據到期后卻沒法兌付。隨著時間推移,遭到拒付的客戶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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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寶塔財務則發布公告——逾期是因工作上的失誤,目前公司正在極力籌措資金,計劃是當年8月20日兌付完畢。
可惜,望眼欲穿的持票人不僅沒能等到兌付,反而等到了更壞的消息。
2018年11月11日是個周日,寶塔集團上午召開中高層干部會議,會上透露寧夏自治區政府將成立工作組進駐,孫珩超還在會上表態積極支持工作組。
在場人員都覺得政府要對寶塔伸出援手了,可當天中午孫珩超回家吃飯時,在半路連人帶車被帶走,當晚經偵還搜查了孫珩超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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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十一這個被電商狂歡淹沒的日子,成了寶塔帝國的“崩塌日”。
04
1987年5月,中國人民銀行批準成立了中國第一家財務公司——東風汽車財務公司。
財務公司設立的初衷,是做好企業內部的資金調度。但隨著之后監管審批門檻的放低,財務公司逐漸成為企業的對外融資平臺,一時間亂象四起。
進入21世紀后,監管下大力氣整理財務公司,對于財務公司的審批日趨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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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12年,政策的風向卻變了,兩年時間財務公司數量翻了一倍,寶塔財務公司正催生在這股浪潮中。
寶塔財務為寶塔石化提供資金管理、信貸、結算等金融服務,可對寶塔石化成員單位辦理票據承兌與貼現,由于財務公司有非銀牌照,信用較高,寶塔銀票很快就成了主要融資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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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融資鏈條是,寶塔財務公司被歸為銀行類承兌匯票,出票人、收款人均為寶塔集團及其成員企業,這些票據在承兌后進入市場流通。
孫珩超曾公開表示:“這個票據融資工具用好了,威力不得了。要是把新疆、寧夏、珠海、內蒙古等分公司的資金歸集起來,差不多有1000億元的體量,足以和銀行博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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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內幕是:當寶塔銀票在市場流通后,其相應票款被劃至承兌匯票保證金賬戶,寶塔財務又將保證金用于對集團及子公司發放貸款,由貸款企業償還外部融資,或以貸款資金用作保證金滾動出票,以償還到期票據款。
這套“空轉”模式從2016年7月持續到2018年7月,直到孫珩超被捕,全國各地寶塔銀票的持票人紛紛趕赴銀川。
除了部分5萬、10萬的小額銀票被兌付外,剩下的都陷入了漫長的維權和追索訴訟中。
更有手持700萬票據的持票人對著媒體的鏡頭哀嘆:“我來銀川十幾次,沒人搭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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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調查顯示,2016-2018年間,寶塔財務簽發無真實貿易背景票據49,522張,金額達284.6億元。
這些票據通過各種中介層層轉貼,以9%-30%的折扣率套現,形成“票據-保證金-貸款-新票據”的融資閉環。
“天下黃河富寧夏”的諺語,最終在資本市場上演變成危險的隱喻。
孫珩超寄望的“金融杠桿撬動實業”在2018年5月終成泡影,未兌付金額達171.29億元,涉及1.25萬家持票人,寶塔財務公司從資金調節器異化為吞噬百億資金的金融漩渦。
05
2020年8月24日,曾經的“寧夏首富”孫珩超站到了被告席,罪名是票據詐騙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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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持續五天的庭審之后,孫珩超就再無消息。
這位曾掌舵西部最大民營煉化企業的法學教授,終究在擊鼓傳花的資本游戲中迷失了自我。
有知情人透露,他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不過并沒有得到官方渠道證實。
資金鏈斷裂的寶塔石化最終走到了破產重整的地步,上市公司寶塔實業實控人已經變更為寧夏國資,而銀川能源學院也被香港上市企業希望教育收購。
當2025年的春風吹過賀蘭山,黃河水拍打著堤岸,寶塔石化舊址的煉油塔依然矗立。
那座用票據壘砌的“寶塔”早已傾覆,只留下金融監管體系在戈壁風沙中愈發清晰的裂縫——這或許才是塞上江南最沉重的啟示錄。
孫珩超的悲劇,恰如他在《丙申賦》所寫:“趨利之人,慌慌張張”——在商業與法律的鋼索上,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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