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啟幕者：大變局中的吳王闔閭

原作者：鐵筆換木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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驪山火起、王駕東遷，以天子為中心，華夏文明諸分支在已知世界當中肆意擴張與拓殖的默契出現(xiàn)了裂痕；會盟諸侯，尊王攘夷，舊貴族們打破分封以來的尊卑秩序，在華夏文明內(nèi)部進行洗牌的進程開始；三家分晉，田氏代齊，貴族集團拋棄了堯舜禹或成康式的地上神國，謀求于大爭大伐的禮崩樂壞之中完成華夏文明內(nèi)部整合的血腥時代到來。從武王伐紂到秦并天下，既是一個華夏文明在黃河與長江流域完成擴張，兼并或消滅其他本土文明的過程；也是一個華夏文明內(nèi)部秩序與觀念急劇迭代的過程。

吳王闔閭像 圖源網(wǎng)絡(luò)

在這八百年間，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打破舊秩序的關(guān)鍵人物，他們的行動在當世往往充滿爭議，卻又在后世轉(zhuǎn)變?yōu)榱怂究找姂T與習以為常，成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精華抑或糟粕。在每一個由增量分配轉(zhuǎn)向存量掠奪的時代，都會有這樣的人物，也都會有這樣的轉(zhuǎn)變。而在春秋時代后期，在華夏文明的邊緣地帶太湖平原上，就出現(xiàn)過這樣一位關(guān)鍵人物。他是勾吳姬姓家族的第二十四代家主，周天子冊封的子爵國吳國的第二十代君主，和自封的第五位吳國王，闔閭。春秋將逝，變局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身前。

破舊法

闔閭，以中原的習慣而言，名為姬光。

“闔閭”二字，是百越人語言的遺存，這批曾廣泛分布于長江流域的土著民族及其華夏化的后代，組成了吳、楚、越等南方國家最普遍的平民階層，為形成當?shù)厝A夏文明的獨特性提供了無數(shù)的元素。《離騷》中寫道：“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許慎于是在《說文解字》中注明：“閶，天門也。楚人名門曰閶闔”。于是“闔閭”二字，也就有了兩種比較主流的解釋：其一是住宅；其二則就是百越語“光”的音譯。姑蘇、姑蔑、烏程、烏傷、句章、句容，這片密布百越人痕跡的土地上，有姬姓吳國抹不去的底色。

在遙遠的江東沼澤與叢林中，這個邦國的第十九代家主壽夢終于大刀闊斧地推動了國家的中原化：他于洛邑朝見天子，在魯國學習禮樂，從晉國引入兵車。在他的治下，“蠻夷屬于楚者，吳盡取之，是以始大，通吳于上國。”吳國從楚國勢力范圍內(nèi)被欺壓的小國，轉(zhuǎn)變?yōu)榱嗽谀戏脚c楚國分庭抗禮的大國。但也是這位壽夢，選擇了與自視蠻夷的楚國相同的道路，自立為吳國王。周王室對壽夢稱王行動的反應(yīng)史無所載，甚至壽夢稱王的具體年份亦無考，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自姬吳接受周天子的子爵冊封以來，這是一個天子的光芒在這支遠親身上迅速黯淡的時刻。

季札像 圖源網(wǎng)絡(luò)

而吳王壽夢，也留下了自己的秩序：他對幼子季札的偏愛，使得自他的長子諸樊開始，吳國進入了兄終弟及時代。三十四年間，諸樊、馀祭、夷昧次第而立，于是吳國始終處于盛年君主的統(tǒng)治之下，在曠日持久的吳楚拉鋸戰(zhàn)爭中維持住了吳國的獨立。同時兄弟三代對壽夢遺愿的遵從也為吳國在列國中贏得了比較廣泛地聲望，直至夷昧身后季札第三次讓國事件的到來。公元前526年，夷昧之子州于繼位，成為了吳國兄終弟及時代之后的第一位君主，即吳王僚。而他帳下的頭號軍事統(tǒng)帥，正是他的堂兄，故吳王諸樊之子闔閭。

于法統(tǒng)而言，光為長子之子，哪怕考慮到兄終弟及時代的特殊性，其與僚在王室繼承體系中也處在相同的順位，并且極大概率更加年長；于功績而言，戰(zhàn)將闔閭與王子州于既往對國家的貢獻不可同日而語；于是，從我們這些后世人的角度看去，這對堂兄弟兼君臣的結(jié)局大約早已注定，幾乎不存在刺王殺駕抑或是剪除功臣之外的第三種可能。吳王僚十二年四月丙子日，在君子泰伯與季札的母國，魚腸劍自專諸手中刺進僚的胸膛，吳國兄終弟及時代及其政治遺產(chǎn)與僚的心跳一起終結(jié)。

吳王光戈 春秋晚期 上海博物館藏

那斗室中的森森寒氣，庭院中的錚錚兵戈，與半空間的襲月彗星，在南天鳥衡之下為春秋時代的“弒君三十六”再添了一段腳注。對于這個血腥之夜，兩位同姓的后世史官筆下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情感色彩的文字：左馮翊的司馬遷寫下了“闔廬弒僚，賓服荊楚”，似乎偉業(yè)的光輝可以使血色不那么刺眼；而河內(nèi)的司馬貞則使用了“光既篡位，是稱闔閭。王僚見殺，賊由專諸”的句子，仿佛在一個封閉空間內(nèi)弒君已經(jīng)是駭人聽聞。

用賢能

吳國這場宮廷政變的結(jié)果，首先是王室的分裂：長期為吳國擔任外交官，在馀祭、夷昧、僚三代王統(tǒng)治期間于中原留下無數(shù)美談，擁有巨大聲望的季札退出了吳國權(quán)力的核心層，在整個闔閭時代銷聲匿跡。《春秋公羊傳》中甚至記載其“去之延陵，終身不入?yún)菄?/strong>；僚的親弟弟，為其統(tǒng)軍的兩位公子掩余、燭庸則率部倒向了楚國，成為盤踞在吳楚邊境上的仆從軍；而僚的親兒子，在吳越獵戶與游俠中擁有不世威名的猛士慶忌則率部流亡衛(wèi)國，并繼續(xù)招攬門客擴大力量。吳國的親貴統(tǒng)治集團幾乎瓦解，吳國的軍政力量異常空虛，吳國社會隨時可能撕裂。

正是這樣空蕩的朝堂和薄弱的舊貴族力量，給了闔閭?cè)斡锰觳诺目臻g。闔閭初年，楚國流亡者伍子胥征辟為“行人”，這是周禮中負責執(zhí)掌賓客禮儀的近臣，發(fā)展至春秋時期，是對上參謀，對下傳令的機要之職。此后，伍子胥先后舉薦楚國流亡者伯嚭、齊國流亡者孫武，闔閭以客卿為核心班底的執(zhí)政團隊組建起來。以客卿主導變法強國，這在法家空前強大的戰(zhàn)國時代當然是司空見慣。但在以世卿制為主流，私學、養(yǎng)士與滅國戰(zhàn)爭方興未艾的春秋，國家的核心要職幾乎全部由外來者控制，并且對外來者的改革幾乎不加以干涉，就又是一次對舊秩序的大膽突破。《吳越春秋》于是評價闔閭“任賢使能，施恩行惠，以仁義聞于諸侯”。弒君的惡名與知人的賢名就此匯聚于同一人身上。

客卿們當然也是對得起這位敢于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闔閭的。他們最重要的貢獻，便是為吳國建立起了穩(wěn)固的后方經(jīng)濟系統(tǒng)與領(lǐng)先于時代的吳國常備軍。

闔閭城遺址示意圖

闔閭城遺址保護范圍示意圖

圖源：《江漢考古》張敏《闔閭城遺址的考古調(diào)查及其保護設(shè)想》

闔閭元年，伍子胥在太湖東岸的丘陵與平原之間，選定了一處守御條件與交通條件相對較好的位置，在吳楚戰(zhàn)爭的背景下為吳國營造了新的都城，并以這個都城為中心，相繼開鑿胥溪、胥浦運河系統(tǒng)，改善運河沿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自此，吳國擁有了一個能夠調(diào)動和集中太湖平原的資源，并最遠可以向長江進行投送的生產(chǎn)和物流體系。同時，吳國擴大對皖南和寧鎮(zhèn)銅礦的開發(fā)強度以及對武器鑄造業(yè)的投入。凡此種種，即“立城郭，設(shè)守備，實倉凜，治兵庫”。

“立城郭，設(shè)守備，實倉凜，治兵庫” 圖源：《典籍里的中國》

同時，伍子胥仿照車兵的編練方式，為闔閭建立起了一支分工明確的水師；而孫武則在吳國引入了已經(jīng)于中原出現(xiàn)的丘役制度，將吳軍的征兵范圍從華夏族“國人”擴大到了百越族“野人”，在嚴明紀律的約束下，為吳國打造出了一支三萬人的常備軍。同時，孫武將吳軍作為了實踐其領(lǐng)先于時代的戰(zhàn)略思想的舞臺，吳國的軍事行動真正成為了政治目的的延伸，攻伐的主要目標從敵軍本身變成了敵國的戰(zhàn)爭能力。至此，一支擁有完整參謀研判機制，以水師作為主要機動能力，以輕步兵為主力，運動戰(zhàn)為專長的新吳軍誕生。

在這兩位天才的主持下，吳楚戰(zhàn)爭的天平開始晃動。

柏舉之戰(zhàn)形勢圖 圖源網(wǎng)絡(luò)

闔閭?cè)昶穑谖閱T和孫武的謀劃下，三萬吳軍被分成三路，利用水師在江淮之間頻繁機動，多頭出擊襲擾楚國的東部邊境與附庸國。在調(diào)動楚軍的同時，破壞了其位于東部邊境的潛、六、弦、養(yǎng)等主要據(jù)點，滅亡了鐘吾和徐兩個附庸國，消滅了掩余、燭庸的仆從軍。楚國的東部邊防線崩潰，主力兵團士氣低迷，國內(nèi)民生也因長達六年的不斷出征而陷入蕭條。

柏舉之戰(zhàn) 圖源：《典籍里的中國》

闔閭九年，孫武帶領(lǐng)吳軍出征，出人意料地翻越大別山無人區(qū)，直撲江漢平原上的郢都，并在郢都與柏舉之間通過誘敵深入，殲滅了楚軍的二十萬主力部隊，楚軍主帥沈尹戌自殺殉國，郢都陷落。這場被《中國軍事通史》評價為“自商周以來規(guī)模最大、戰(zhàn)場最廣、戰(zhàn)線最長的戰(zhàn)爭”柏舉之戰(zhàn)，改變了商周以來堂堂戰(zhàn)陣的主流作戰(zhàn)模式，為中國詭譎虛實的用兵之道首開先河。

啟霸業(yè)

“爾而忘勾踐殺汝父乎？”這是闔閭一生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吳越兩國進入死斗的先聲。在即將亡國之際，越人在他們的新君勾踐的帶領(lǐng)下爆發(fā)出了驚人的血性。三排死士陣前自刎，越軍摧毀了吳軍的心理防線，也重傷了那個為吳國帶來了前所未有榮耀的吳王。那是闔閭十九年的夏天，闔閭的王權(quán)從夏天開始，也從夏天終結(jié)；從打破舊的秩序開始，也被另一個將打破更多舊秩序的人終結(jié)。那將是一個純粹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為“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越乃復仇雪恨之鄉(xiāng)”填上了最多的注解。

在闔閭的最后十年，吳國與吳軍都在迅速蛻變：從一個由小而大，由弱而強，擊敗世仇的勵致典型，轉(zhuǎn)變?yōu)榱耸怪T夏側(cè)目的兇殘之軍，狠戾之邦。而這場蛻變的起點，大概正是那場酣暢淋漓的柏舉大戰(zhàn)之后。

吳王光劍 春秋晚期 2020年蘇州博物館征集入藏

吳師入郢，楚王奔逃。一個大國被另一個國家攻入首都，這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是一件奇聞。但在此之后，又接連發(fā)生了三件奇事。

其一，是已經(jīng)下葬十年的楚平王王陵被吳軍掘開，吳軍中最重要的兩位楚籍客卿伍子胥與伯嚭，對著這具尸體鞭尸三百擊，以報家仇。《吳越春秋》中對這一過程進行了細節(jié)描寫，隔著文字，我們?nèi)阅芨惺艿搅艺煞蛭樽玉阈刂腥紵牧一穑鳛橐粋€復仇故事，酣暢至使人擊節(jié)。但，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對君主的鞭尸，在中原各國的貴族們看來，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反應(yīng)過度，而是燒了“死者為大”這道護身符，將每一位貴族身后的千百年都置于了一種極不安全的狀態(tài)。

楚王邵戈 春秋 吳文化博物館藏

其二，是吳國貴族對楚國宮室的占領(lǐng)，對楚國貴族女性的瓜分。《春秋谷梁傳》記載：吳軍“君居其君之寢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寢而妻其大夫之妻”，甚至還爆發(fā)了夫概和子山這對叔侄爭奪楚國令尹囊瓦府邸的事件。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對他國戰(zhàn)敗貴族的徹底掠奪與侮辱。從此之后，中國的貴族們也將在戰(zhàn)爭中感受到與庶民相似的痛苦，離人淚里還要混合上公卿的骨渣，染紅他國公卿甚至是造反庶民的腳尖。這在中原各國看來，當然也是一樁禽獸行徑。

其三，是吳軍追擊楚昭王至隨國境內(nèi)后，隨國對楚王的保護。隨國是一個小國，但卻是姬姓侯爵國與江漢一帶姬姓封國的首領(lǐng)，是周天子分封秩序在楚地最后的堡壘。吳軍進入隨國，本想借用為江漢之間被楚國欺壓吞并的姬姓諸國復仇的名義，要求隨國交出楚昭王。但隨國卻認為楚國不會輕易滅亡，為求日后的生存計，選擇了庇護楚王，期間楚王兄子期更是自愿替代楚王就刑。楚王室的表現(xiàn)與隨國的選擇為楚國贏得了受害者的地位，更進一步壓制了吳軍這支復仇之軍在列國的風評。同時，隨侯的選擇也映證了一個事實，即四十年前弭兵之會確認的晉楚共霸的國際秩序已經(jīng)深入人心，無論是打著復興周室的旗號，還是作為新興的蠻夷之國，想要出頭打破這個中原貴族們拉鋸出來的共識都是極端困難的。畢竟，兼并與狠戾不是不可以，但必須是在大家都這么做的時候。而吳國的崛起，來得太晚了；闔閭的步子，也邁得太快了。

虎丘劍池 圖源：蘇州市旅游局官微

檇李血盡，闔閭既亡，三千利劍與他一同葬入虎丘山下。他開啟了一個時代，一個屬于天才、戰(zhàn)士和野心家的時代。正如大多數(shù)開啟一個時代的人一樣，他退居于側(cè)幕之間，靜靜地旁觀著時代真正的主角們出將入相，粉墨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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