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影子斜斜地打在斑駁的墻上,蟬鳴一陣緊過一陣。
于德寧搖著蒲扇,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目光落在墻角那叢妻子蘇玉茹生前最愛的月季上。
花開花落,玉茹走了已經三年,這院子愈發顯得空蕩寂靜。
唯有柜子深處那張存折,還帶著玉茹指尖的溫度,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那是玉茹省吃儉用,連同她早年一部分撫恤金,一點點攢下來的,整整八十萬。
他曾以為這錢會是他和玉茹安度晚年的保障,如今卻成了懸在頭頂的一把劍。
兒媳慕青近來走動得勤快,話里話外總繞著房子、孩子、未來打轉。
那雙精明的眼睛里,藏不住的熱切和算計,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他這老房子和他這個人。
于德寧心里明鏡似的,只是不點破。
他端起手邊的搪瓷缸,抿了一口已經涼透的茶,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是兒子成功一家周末照例回來吃飯了。
于德寧緩緩站起身,藤椅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他知道,該來的,總要來的。
只是沒想到,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會被以這樣一種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捅破。
而他,這個在兒媳眼中或許已是風燭殘年、可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早已在心里,為這場遲早要來的風暴,準備了一個誰也沒料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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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的墓園格外安靜,只有早起的鳥兒偶爾啁啾幾聲。
于德寧提著一個小水桶,拿著一塊干凈的軟布,慢慢走到一座擦拭得干干凈凈的墓碑前。
墓碑上照片里的蘇玉茹,穿著素雅的襯衫,微笑著,眼神溫柔。
“玉茹,我來看你了。”于德寧蹲下身,擰干濕布,開始細細擦拭墓碑上的浮塵。
動作輕柔,仿佛怕驚擾了長眠的人。
“月季又開了幾朵,比去年開得還好,就是顏色淡了點,可能肥沒跟上。”
他一邊擦拭,一邊絮絮叨叨,像是老夫妻間尋常的拉家常。
“成功他們等下要回來吃飯,慕青昨天就打電話來說想吃紅燒排骨。”
提到兒媳的名字,于德寧手上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那孩子,心思活絡,最近往家里跑得特別勤。”
他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總是問起我的身體,問起退休金夠不夠花,問起……以后有什么打算。”
墓碑上的玉茹依舊微笑著,靜靜地聽著。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那筆錢……你留下的那筆錢,我誰也沒告訴具體數目。”
“可慕青那孩子,鼻子靈得很,怕是嗅到味兒了。”
于德寧停下擦拭,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玉茹的臉頰,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酸。
“成功是個老實孩子,就是耳根子軟,沒什么主見,什么都聽慕青的。”
“我有時候想,要是你還在,這個家會不會不一樣?”
“你總能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理順,我這個人,一輩子了,還是學不會那些彎彎繞繞。”
遠處傳來腳步聲,是墓園的管理員老李過來巡查。
于德寧止住話頭,站起身,對著墓碑笑了笑。
“放心吧,我心里有數。那是你的心血,也是咱倆最后的念想,我不會糊涂。”
他又站了一會兒,直到陽光變得有些刺眼,才提起水桶,慢慢轉身離開。
墓碑上的玉茹,目光柔和地注視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漸行漸遠。
02
于家老房子的客廳里,彌漫著紅燒肉和米飯的香氣。
王淑芬,也就是韓慕青,正麻利地擺著碗筷,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
“爸,您快坐,今天這肉我燉了足足兩個小時,爛乎著呢。”
于德寧“嗯”了一聲,在餐桌主位坐下。
兒子于成功幫著端湯,眼神有些閃爍,不太敢正視父親。
小孫子磊磊趴在茶幾上專心致志地畫著畫,給這個略顯沉悶的午餐增添了幾分生氣。
“爸,您嘗嘗這個。”韓慕青夾了一大塊紅燒肉放到于德寧碗里。
“您最近氣色看著不錯,比前段時間好多了。”
于德寧慢慢吃著肉,含糊地應著:“還行,老樣子。”
“要我說啊,您就是一個人住,吃飯總是湊合,營養跟不上。”
韓慕青話鋒一轉,語氣帶著關切。
“你看我們那邊小區,新開了個老年活動中心,里面還有食堂,伙食可好了。”
“好多像您這樣的退休老師都在那兒活動,下棋、看書、打太極,熱鬧得很。”
于成功低頭扒著飯,附和了一句:“是啊爸,多出去活動活動對身體好。”
于德寧抬眼看了看兒子,沒說話,繼續慢條斯理地吃飯。
韓慕青見公公不接話,也不氣餒,繼續笑著說:“其實啊,我跟成功商量著,磊磊也快上小學了,我們現在那房子學區一般。”
“想著是不是換個地方,換個稍微大點的,環境也好點的。”
她頓了頓,觀察著于德寧的臉色,聲音放得更柔了些。
“要是能換個帶個小院的一樓,那就最好了,您要是愿意,也能搬過來一起住。”
“到時候,我天天給您做好吃的,也有人照應,我們也放心。”
于德寧放下筷子,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吹了吹熱氣。
“這老房子住慣了,街坊鄰居都熟悉,挺好。”
他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韓慕青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綻開:“也是,故土難離嘛。不過爸,您那退休金,一個人花肯定有富余吧?”
“現在物價漲得快,錢放著也是貶值,得想想辦法讓錢生錢才行。”
于成功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了碰妻子的腿,韓慕青瞪了他一眼。
于德寧像是沒看見兒子兒媳之間的小動作,緩緩說道:“夠吃夠用就行,我一個老頭子,花不了什么錢。”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只有小孫子磊磊抬起頭,天真地問:“爺爺,你的錢很多嗎?媽媽說你有很多錢。”
韓慕青臉色微變,連忙打斷兒子:“磊磊,快吃飯,別瞎說!”
于德寧看著孫子,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摸了摸孩子的頭。
“爺爺的錢啊,是奶奶留下來的,要用在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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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午后,社區公園的樹蔭下,石桌石凳被歲月磨得光滑。
于德寧和多年的老友唐博文相對而坐,中間是一盤廝殺正酣的象棋。
“將軍!”唐博文得意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車”,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
于德寧盯著棋盤,沉吟片刻,輕輕跳了一步“馬”,不僅解了圍,反而形成了反制。
“嘿!老于頭,你這棋路,還是這么沉得住氣。”唐博文嘖嘖稱奇。
于德寧笑了笑,目光卻有些飄遠,落在不遠處幾個遛鳥的老人身上。
“心思不在這兒,想著家里那點事吧?”唐博文收起玩笑神色,壓低聲音。
“你家那兒媳,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動靜了?”
于德寧嘆了口氣,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
“還能有什么新動靜,無非是繞著那點錢轉悠。”
“上次來吃飯,話里話外,就是想讓我拿錢給他們換房子,說得好聽,接我過去一起住。”
唐博文搖搖頭:“慕青那孩子,人是精明,就是這心思……太活泛了。”
“成功呢?他什么態度?就由著他媳婦這么算計自己老爹?”
于德寧擺弄著手里剛吃掉的唐博文的一個“炮”,眼神黯淡。
“成功?他還能有什么態度,悶葫蘆一個,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看啊,他就算心里覺得不妥,也不敢違逆慕青的意思。”
唐博文嘆了口氣:“老于啊,不是我說你,你那筆錢,玉茹留下來的,可得捂緊了。”
“我知道你疼兒子,疼孫子,但這事得有個分寸。”
“現在這社會,人心隔肚皮,親兒子親孫子,有時候也架不住枕邊風天天吹。”
于德寧沉默著,目光看向遠處自家老房子的方向。
“玉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說這錢是留給我防老的。”
“她說成功性子軟,慕青又太要強,怕我老了受委屈。”
唐博文點點頭:“玉茹嫂子是明白人,看得遠。你這輩子,什么都聽她的,這次也得聽。”
“我聽說,慕青最近沒少跟她那幾個閨蜜打聽房價,看樓盤。”
“怕是心里早就盤算好了,就等著跟你開口了。”
于德寧捏著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我知道。她們以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看不出來。”
“博文,你說,這錢要是真給了他們,玉茹在地下能安心嗎?”
唐博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那你覺得,怎么用這筆錢,玉茹才能安心?”
于德寧沉默了,只有樹上的知了在不厭其煩地鳴叫著。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代替誰回答這個沉重的問題。
04
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于德寧臥室的書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書桌抽屜的底層,放著一個暗紅色的絨布盒子,款式老舊,卻保存得很好。
于德寧打開盒子,里面并沒有什么金銀首飾,只有幾張泛黃的舊照片,
和一沓用牛皮紙信封裝著的銀行存單、定期存折。
最上面是一張略微褪色的彩色照片,是他和蘇玉茹退休那年夏天在公園拍的。
兩人并肩站著,背后是盛開的荷花,玉茹穿著那件他買的淡紫色連衣裙,笑靨如花。
他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那時候,他們的頭發都還沒白這么多。
于德寧摩挲著照片,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來。
玉茹是紡織廠的女工,后來廠子效益不好,她早早內退,退休金不高。
她自己極其節儉,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買菜為了幾毛錢也能跟人磨半天。
但她對于德寧,對兒子成功,卻從不吝嗇。
于德寧記得,有一次他重感冒發燒,玉茹連夜冒雨去敲已經關門的老中醫的家門抓藥。
第二天他退燒了,她卻因為淋雨病倒了。
還有成功小時候體弱,玉茹總是想方設法給他增加營養,雞蛋、牛奶,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
這八十萬里,有玉茹一分一厘從牙縫里省下來的,更多的是她那筆撫恤金。
玉茹年輕時在廠里是技術骨干,有一次為了搶救國家財產,差點出事。
后來單位給了一筆撫恤金性質的補償,雖然不是很多,但玉茹一直舍不得動。
她說:“這錢來得不容易,留著,以后萬一有什么急用,或者咱倆老了,不能動了,也是個依靠。”
她總是想得很遠,為這個家,為他,操了一輩子的心。
于德寧拿起那張金額最大的定期存折,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玉茹遞給他時的鄭重。
那是玉茹查出病重后不久,她把家里所有的存單、存折都整理好,交到他手里。
她的手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卻異常有力地道抓著他的手。
“德寧,這些錢,你收好。是我給你……最后的保障了。”
她喘了口氣,眼神里充滿了不舍和擔憂。
“成功成了家,有慕青照顧,我……不算太擔心。”
“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你性子直,不會拐彎,以后……一個人,要多長個心眼。”
“這錢,不到萬不得已,別輕易動。尤其是……別都給了孩子們。”
“你得給自己留著點后路,知道嗎?”
當時于德寧淚流滿面,只知道拼命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玉茹走后的這三年,他無數次在深夜拿出這個盒子,靠著這些冰冷的憑證汲取一點溫暖。
這不僅僅是錢,這是玉茹的一生,是她對他未說完的牽掛和愛。
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將于德寧從回憶中驚醒。
他小心翼翼地將存折和照片放回盒子,鎖進抽屜深處,仿佛鎖住了一段珍貴無比的光陰。
那個冰冷的數字背后,是玉茹溫熱的囑托,他不能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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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的家庭聚餐似乎成了固定的節目。
飯菜依舊豐盛,韓慕青依舊熱情周到,但空氣里總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緊張。
于成功顯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吃飯時幾乎沒怎么抬頭,只顧著給兒子磊磊夾菜。
飯后,韓慕青收拾完碗筷,切了一盤水果端上來。
“爸,吃點水果,消消食。”
于德寧拈起一塊蘋果,慢慢吃著。
韓慕青給兒子使了個眼色,于成功像是被針扎了一下,身體微微一僵。
他猶豫著,張了張嘴,又閉上,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韓慕青在背后輕輕掐了他一下,眼神帶著催促和不滿。
于成功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爸……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于德寧抬眼看向兒子,目光平靜,仿佛早已預料到他要說什么。
“嗯,你說。”
于成功避開父親的目光,盯著眼前的果盤,語速很快,像是背誦臺詞:“就是……慕青上次也提過,磊磊要上學了,我們想換個學區好點的房子。”
“看了幾個樓盤,有個帶小院的一樓,戶型挺好的,三室兩廳,夠住。”
他停頓了一下,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
“慕青說……說您一個人住這老房子,我們也不放心。”
“要是買了那房子,您……您就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也好有個照應。”
說完這段話,于成功像是虛脫了一般,低著頭,不敢看父親的反應。
韓慕青立刻接過話頭,笑容滿面:“是啊爸,成功說得對。一家人住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多好。”
“您也能天天見到磊磊,享受天倫之樂。這老房子嘛,到時候租出去,還能有一筆收入。”
于德寧放下手里的蘋果核,拿起紙巾擦了擦手,動作緩慢而細致。
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在兒子和兒媳臉上掃過。
于成功局促不安,韓慕青則努力維持著笑容,眼神里卻充滿了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一起住?”于德寧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客廳瞬間安靜下來。
“我這老習慣,怕跟你們年輕人合不來,到時候反而添麻煩。”
韓慕青趕緊說:“不麻煩不麻煩!爸,您這說的是什么話!”
“您能來,是我們做小輩的福氣。成功,你說是不是?”
于成功猛地點頭:“是,是,爸,一點都不麻煩。”
于德寧看著兒子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心里掠過一絲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問道:“那房子,看好了?首付要多少?”
韓慕青眼睛一亮,立刻報出一個數字,然后看似隨意地補充:“大概得八十萬左右吧。爸,您看……您手頭要是方便的話……”
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于德寧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浮葉,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
“八十萬……不是個小數目。”他淡淡地說,“我考慮考慮。”
06
“你說這老爺子,到底怎么想的?”
小區附近的咖啡店里,韓慕青攪動著杯里的拿鐵,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坐在她對面的,是她的閨蜜劉倩。
“我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一起住,給他養老,多好的條件!”
“他倒好,一句‘考慮考慮’就給打發了,這都考慮快一個星期了,也沒個準信。”
劉倩抿了一口咖啡,笑道:“急什么?八十萬呢,又不是八十塊,老人家謹慎點也正常。”
“我看你家公公,不像是個糊涂人,心里明白著呢。”
韓慕青冷哼一聲:“明白什么?他就是舍不得那點錢!”
“那可是他親孫子要上學!我們換房子,不也是為了這個家更好?”
“再說了,那錢他留著干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以后不還是我們的?”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引得鄰座的人側目。
劉倩壓低聲音:“你小點聲。話是這么說,但錢在人家手里,你得哄著來。”
“我看于成功在他爸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提到丈夫,韓慕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別提那個窩囊廢!讓他去跟他爸說,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那天吃飯,你都沒看見他那慫樣,話都說不利索,還得我在后面撐著。”
劉倩笑了笑:“成功是老實人。不過慕青,你就那么肯定你公公手里有八十萬?”
韓慕青得意地挑了挑眉:“當然肯定!我早就打聽過了。”
“我婆婆以前廠里給過一筆撫恤金,她自己又特別能省,攢了一輩子。”
“加上我公公的退休金也不少,他們沒什么大花銷,這錢只多不少!”
她湊近劉倩,壓低聲音,眼神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我估摸著,可能還不止八十萬呢。這老爺子,藏得可深了。”
“不過沒關系,這錢他早晚得拿出來。他現在一個人,能吃多少用多少?”
“我們是他唯一的兒子兒媳,這錢不給我們用給誰用?”
劉倩點點頭:“那倒是。不過,要是你公公真不同意,或者只肯出一部分呢?”
韓慕青胸有成竹地靠回椅背,攪動著咖啡:“由不得他不同意。我都想好了,過兩天,就搞個家庭會議,當面把這事攤開說。”
“到時候把成功他小姨也請來,讓她做個見證。”
“在長輩面前,老爺子總得顧全大局吧?為了孫子的未來,他能不答應?”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臉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房子我都快看好了,就差這筆首付。等錢一到手,馬上簽合同。”
“到時候,我們住大房子,老爺子過來,也能安享晚年,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窗外的陽光照在韓慕青臉上,讓她看起來容光煥發。
她沉浸在即將達成目標的喜悅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或者說并不在意,
這場她自以為穩操勝券的“談判”,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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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日的傍晚,于家老房子的客廳里,氣氛不同往常。
不僅兒子兒媳孫子來了,連于成功的小姨,也就是蘇玉茹的妹妹蘇玉蘭也來了。
蘇玉蘭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性格溫和,平時和于德寧關系不錯。
韓慕青張羅了一桌好菜,比以往更加豐盛,臉上堆著熱情的笑容。
但于德寧能感覺到,那笑容底下,藏著一絲緊張和決絕。
飯桌上,韓慕青異常活躍,不停地給每個人夾菜,話題圍繞著孩子的教育、未來的規劃。
于成功依舊沉默,只是偶爾附和妻子幾句,眼神躲閃。
小姨蘇玉蘭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話不多,只是溫和地笑著。
飯后,大家移步到沙發坐下,韓慕青給每人泡了茶。
茶香裊裊中,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終于進入了正題。
“爸,小姨,今天趁著大家都在,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于德寧端著茶杯,眼皮微微抬了抬,沒有做聲。
蘇玉蘭點點頭:“慕青,你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商量著來。”
韓慕青看了一眼低著頭玩手指的丈夫,又看向于德寧,語氣刻意放得很柔緩:“爸,還是上次跟您提過的,關于換房子的事。”
“我們看中的那個樓盤,學區特別好,環境也安靜,特別適合老人和孩子居住。”
“開發商那邊催得緊,說好的樓層和戶型再不訂,可能就沒了。”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著于德寧的反應。
于德寧只是慢慢吹著茶杯里的熱氣,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韓慕青抿了抿嘴,決定不再繞彎子,直接亮出了底牌。
她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帶著看似誠懇的笑容,聲音卻清晰無比地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爸,我們知道,媽走后,給您留了一筆錢。”
“我們打聽過了,差不多有八十萬吧?”
此話一出,客廳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于成功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妻子,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地說出具體數字。
蘇玉蘭也微微蹙起了眉頭,擔憂地看向姐夫于德寧。
于德寧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幾滴茶水濺了出來,燙在手背上。
但他依舊沒有抬頭,只是看著杯中起伏的茶葉。
韓慕青見公公不說話,以為是說中了心事,讓他無從反駁,底氣更足了些。
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語氣也帶上了幾分理所當然的親昵:“爸,您看,您這八十萬存款,放著也是放著。”
“現在正好拿來幫我們付個首付,這不難吧?”
“等我們換了新房子,接您過去一起享福,這錢也算是用在了正道上,媽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
她說完,充滿期待地看著于德寧,等待著預料之中,或許是帶著些許猶豫的點頭。
于成功緊張地搓著手,小姨蘇玉蘭欲言又止。
所有人都認為,這個一向沉默寡言、與世無爭的老人,在兒媳這番“合情合理”的攻勢下,
除了答應,似乎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08
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
客廳里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每個人略顯急促的呼吸。
于成功緊張得手心冒汗,不敢看父親,也不敢看妻子。
小姨蘇玉蘭擔憂地看著姐夫,嘴唇動了動,想打個圓場,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韓慕青臉上志在必得的笑容,在于德寧長久的沉默中,漸漸有些掛不住。
她剛想再開口,用親情和孫子的未來再施加一點壓力。
就在這時,于德寧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陶瓷杯底與玻璃茶幾接觸,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兒媳,掠過兒子,最后落在小姨子臉上,微微點了點頭。
然后,他重新看向韓慕青,那雙平日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此刻卻異常清明。
臉上沒有任何被逼迫的惱怒,也沒有即將“慷慨解囊”的激動,只有一種看透一切的淡然。
在韓慕青期待的目光中,在于成功忐忑的注視下,在于蘇玉蘭擔憂的眼神里。
于德寧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一顆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好。”
僅僅一個字,讓韓慕青心頭狂喜,臉上瞬間綻放出勝利的笑容。
于成功也似乎松了口氣,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然而,于德寧的話并沒有說完。
他頓了頓,在韓慕青的笑容完全展開之前,不急不緩地,拋出了后面的話。
如同晴空里落下的一道霹靂,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