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增廣賢文》有云:“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一個(gè)家庭的興衰,看似是風(fēng)水、是時(shí)運(yùn),實(shí)則,都寫在了一家人的臉上,藏在了一家人的言語里。尤其是那不諳世事的孩童,其言語,最是純真,也最是接近“天機(jī)”。老人們常說,有些孩子,是捧著一顆赤誠的報(bào)恩之心,踏過奈何橋,望過三生石,特意來你家投胎的。他嘴里說的那些“胡話”,或許,正是前世未了的囑托,是孟婆湯都未能洗凈的掛牽。
蘇州府的綢緞大王陳敬明,三年前,還是那個(gè)騎著高頭大馬,動一動手指就能攪動江南一半絲綢行情的氣派人物。可如今,他卻成了一個(gè)抱著病兒,跪在藥鋪門口,連一錢銀子都掏不出來的落魄漢子。
從富可敵國的風(fēng)光,到家徒四壁的凄涼,陳敬明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生行善,敬神禮佛,為何會落得如此田地?他更不會知道,他家所有災(zāi)禍的根源,不在生意,不在對手,也不在八字命理,而恰恰在于,他親手“打”斷了自己那四歲孩兒,常掛在嘴邊的三句“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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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想當(dāng)初,陳家的“錦繡堂”,在整個(gè)蘇州,乃至江南,都是一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恼信啤?/p>
陳敬明祖上就是做絲綢生意的,到了他這一代,更是青出于藍(lán)。他為人精明,卻從不奸猾;手段高明,卻從不害人。他始終恪守著“貨真價(jià)實(shí),童叟無欺”的祖訓(xùn)。他家的綢緞,無論是賣給達(dá)官貴人的云錦,還是賣給尋常百姓的素絹,用的都是上好的桑蠶絲,請的都是手藝最好的織娘,絕不在一分一毫上弄虛作假。
因此,“錦繡堂”的生意,紅火得讓同行眼紅。每日里,店鋪門口車水馬龍,南來北往的客商,提著銀票排隊(duì)等貨,都是常有的事。
陳敬明富了,卻沒忘本。他修橋鋪路,冬日施粥,夏日施茶,凡是善事,他都搶著去做。他給手下的伙計(jì)、織娘的工錢,永遠(yuǎn)比別家高出一成。誰家里有困難,只要跟他開口,他從沒有不幫的。因此,人們都說,陳大善人能有這潑天的富貴,都是他平日里行善積德?lián)Q來的福報(bào)。
那時(shí)候的陳敬明,當(dāng)真是春風(fēng)得意。家有美妻林氏,溫婉賢淑;三十歲上,又得了寶貝兒子,取名“安安”,寓意平平安安。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聰明伶俐,一雙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看透人心,是夫妻倆的掌上明珠。
陳敬明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圓滿得不能再圓滿了。他時(shí)常在夜里,看著妻兒熟睡的臉龐,心里便充滿了感恩。他想,只要自己繼續(xù)本本分分做人,堂堂正正經(jīng)商,這樣的好日子,定能傳給子子孫孫。
然而,他忽略了,自家那寶貝兒子,從會說話起,就有些“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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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災(zāi)禍的種子,是在兒子陳安安三歲那年,悄悄埋下的。
那孩子,開始頻繁地說一些大人聽不懂,甚至覺得有些“瘆人”的胡話。
第一句胡話,是關(guān)于“家”的。
那天,陳敬明剛談成一筆大生意,心情極好,便抱著兒子在自家那三進(jìn)三出的大宅院里玩耍。他指著雕梁畫棟的屋檐和假山流水,驕傲地對兒子說:“安安,你看,這是咱們的家,漂亮吧?等你長大了,爹給你蓋個(gè)比這還大的!”
誰知,年僅三歲的安安,卻在他懷里搖了搖頭,奶聲奶氣,卻無比清晰地說道:“爹,這里不是我家。我以前的家,在山坡上,門口有兩棵大槐樹,比這個(gè)大,也比這個(gè)好。”
陳敬明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僵住了。妻子林氏在一旁聽了,趕忙打圓場:“小孩子家家胡說呢,許是聽哪個(gè)說書先生講的故事,記岔了。”
陳敬明心里也覺得是童言無忌,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別扭。自那以后,安安時(shí)常會一個(gè)人坐在門檻上,對著空無一人的遠(yuǎn)方發(fā)呆,嘴里嘟囔著:“我的大槐樹呢?我的老黃狗呢?”
若是尋常人家,或許會覺得這孩子想象力豐富。可陳敬明是生意人,最講究吉利。他總覺得兒子這話,像是在說“現(xiàn)在的家不是家”,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糾正兒子:“安安,不許胡說!這里就是你的家!”
起初是勸,后來,見兒子還是會念叨,他便會板起臉來呵斥。
第二句胡話,是關(guān)于“人”的。
陳敬明生意場上,有個(gè)合作多年的伙伴,姓馬,人稱“馬老板”。此人能說會道,八面玲瓏,與陳敬明關(guān)系極好,兩人時(shí)常在一起喝酒談天。
一次,馬老板來家里做客,還給安安帶了精致的麥芽糖。陳敬明讓安安叫“馬伯伯”,誰知安安見了馬老板,竟像見了貓的老鼠,一頭扎進(jìn)母親懷里,渾身發(fā)抖,說什么也不肯出來。
馬老板尷尬地笑了笑:“這孩子,怕生。”
等馬老板走后,陳敬明把安安從妻子懷里拽出來,想教育他不懂禮貌。誰知安安卻用一種超乎他年齡的嚴(yán)肅口吻,對他說道:“爹,你以后不要和那個(gè)姓馬的叔叔玩了,他……他不是好人,他看你的眼神,像狼。”
“啪!”
陳敬明想也沒想,一巴掌就打在了兒子的屁股上。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孩子。
“混賬東西!大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馬老板是你爹我的好兄弟,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你竟敢在背后如此詆毀他?誰教你的?!”
安安被打得哇哇大哭,林氏抱著兒子,心疼地埋怨丈夫:“你跟一個(gè)孩子置什么氣啊!他懂什么好人壞人?”
陳敬明氣得吹胡子瞪眼,他覺得兒子這番話,不僅惡毒,更是一種“詛咒”,詛咒他兄弟失和,生意破敗。自那以后,他便嚴(yán)令禁止安安再評論任何客人,一旦發(fā)現(xiàn),非打即罵。
第三句胡話,更是離奇,是關(guān)于“前世”的。
安安四歲生日前夕,林氏拿出自己壓箱底的一支鳳頭金釵,想在兒子生辰那天戴上。那金釵是她的嫁妝,意義非凡。安安看見了,跑過來,摸著那金釵,突然就哭了。
他一邊哭,一邊說:“娘,我想我的‘老媽媽’了。她也有一只這樣的金釵,是她留給我的……她說,讓我以后,一定要找到她……”
這番話,說得林氏和陳敬明面面相覷,脊背發(fā)涼。一個(gè)四歲的孩子,哪里來的“老媽媽”?還說什么留下金釵?這簡直就是……鬼話!
陳敬明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他覺得兒子一定是中了邪,或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附了體!他一把搶過金釵,鎖回了柜子里,然后指著安安的鼻子,厲聲喝道:“你給我聽好!你只有一個(gè)娘,就是你眼前的娘!再敢說什么‘老媽媽’,說什么金釵,我就把你關(guān)到柴房里去!”
從那以后,陳安安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里總是帶著一絲怯懦和憂傷。他再也不說那些“胡話”了。
陳敬明以為,自己終于把孩子“掰”回了正道。他卻萬萬沒有想到,當(dāng)兒子的“胡話”消失時(shí),他家的福報(bào),也走到了盡頭。
04
災(zāi)禍,來得又急又猛,不給人一絲喘息的機(jī)會。
首先出事的,就是那筆和馬老板合作的大生意。陳敬明壓上了自己幾乎全部的身家,從外地運(yùn)回了一船最頂級的湖州絲。可就在交貨的前一天夜里,一場離奇的大火,將他存放絲綢的整個(gè)倉庫,燒了個(gè)干干凈凈。
官府查了半天,也只說是“天干物燥,燭火不慎”。可陳敬明心里清楚,他倉庫管理極嚴(yán),絕無可能走水。他去找馬老板,想讓他看在多年交情上,寬限幾日。誰知,馬老板卻換了一副嘴臉,拿出合約,逼他還錢。原來,那合約里,竟不知何時(shí)被他做了手腳,寫明了若是貨物損毀,所有損失由陳敬明一人承擔(dān)。
陳敬明這才如夢初醒,原來兒子口中的“狼”,竟是真的!可為時(shí)已晚。為了還債,他不得不變賣了“錦繡堂”的鋪面和城中的幾處房產(chǎn)。
這,僅僅是個(gè)開始。
緊接著,他剩下的幾批貨,也接連出事。有的在運(yùn)河上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船貨兩沉;有的則被查出染料有問題,被官府盡數(shù)查封。與他合作多年的老主顧們,也像是約好了似的,紛紛與他斷了往來。
墻倒眾人推。往日里那些稱兄道弟的生意伙伴,如今見了他,都像躲瘟神一樣。當(dāng)初借了他錢的,更是矢口否認(rèn)。
不到半年,偌大的家業(yè),竟被敗了個(gè)精光。陳敬明無奈,只得賣掉了那座三進(jìn)三出的大宅院,帶著妻兒,搬到了城西一處破舊的小院里。
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的身體,也垮了。他開始日日盜汗,夜夜失眠,時(shí)常感到心悸胸悶。請遍了城中名醫(yī),都只說是“憂思傷脾,肝氣郁結(jié)”,可吃了無數(shù)湯藥,都不見好轉(zhuǎn)。
最致命的一擊,落在了兒子安安身上。搬到小院后不久,安安突然發(fā)起高燒,整日里昏睡不醒,嘴里說著胡話,但再也不是從前那些,而是痛苦的呻吟。
陳敬明徹底崩潰了。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他開始瘋狂地求神拜佛。城里的寺廟道觀,他一家家地跪拜,磕頭磕得額頭紅腫。他聽說城外有個(gè)“半仙”算命極準(zhǔn),便變賣了妻子最后一件首飾,換了銀兩,去求“半仙”指點(diǎn)。
那“半仙”裝神弄鬼一番,說他家是“陰氣太重,小鬼纏身”,需要做一場大法事。陳敬明傾其所有,讓那“半仙”在家中跳了三天大神。結(jié)果,錢花光了,兒子的病,卻更重了,已經(jīng)到了水米不進(jìn)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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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秋雨連綿,寒意刺骨。
陳敬明抱著骨瘦如柴、氣息奄奄的兒子,跪在蘇州城最大的藥鋪“保和堂”門口。他剛剛進(jìn)去求掌柜賒幾副藥,卻被伙計(jì)像趕一條野狗一樣,推了出來。
“沒錢還想抓藥?滾滾滾!我們這開的是藥鋪,不是善堂!”
冰冷的雨水,混著淚水,從陳敬明的臉頰滑落。他看著懷中兒子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心如刀絞。他想起了從前,自己是如何在災(zāi)年施粥舍藥,救濟(jì)窮人;再看看現(xiàn)在,自己竟連給親生兒子買藥的錢都拿不出來。
他仰起頭,對著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出了一聲困獸般的悲鳴:“蒼天啊!我陳敬明到底做錯(cuò)了什么?你要如此罰我!為何好人沒有好報(bào)啊!”
周圍的路人,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眼神里充滿了憐憫和鄙夷。
就在他萬念俱灰,抱著兒子,只想一頭撞死在這藥鋪的石獅子上時(shí),一把油紙傘,悄無聲息地?fù)卧诹怂念^頂,為他擋住了那凄風(fēng)苦雨。
一個(gè)溫和而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施主,天在下雨,可你心里的雨,比天上的更大。撞死了,就能解決問題嗎?”
陳敬明猛地回頭,只見一個(gè)身穿灰色僧衣、慈眉善目的老尼姑,不知何時(shí)站在了他的身后。她手中提著一個(gè)竹籃,籃子里裝著一些剛采的草藥。
看著老尼姑那雙洞悉世事、充滿悲憫的眼睛,陳敬明再也抑制不住,抱著兒子,嚎啕大哭。
老尼姑沒有勸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等他哭聲漸歇,才伸手探了探安安的額頭,嘆了口氣,說道:“孩子燒得厲害,再拖下去,怕是……唉。此地不是說話之所,你若信得過貧尼,便隨我來吧。”
陳敬明此時(shí)已是走投無路,看著老尼姑,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連連點(diǎn)頭,抱著兒子,踉踉蹌蹌地跟在了老尼姑的身后。
老尼姑將他帶到了城郊一處極為僻靜的小小庵堂。庵堂雖小,卻打掃得一塵不染,院中種滿了各種草藥。
她讓陳敬明將孩子安頓在禪房的床上,然后取來草藥,搗碎了,用溫水調(diào)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喂給安安。說來也怪,那苦澀的藥汁,安安竟順從地咽了下去。半個(gè)時(shí)辰后,他臉上的高熱,竟奇跡般地退去了一些。
陳敬明見狀,又驚又喜,對著老尼姑納頭便拜:“神尼!您是活菩薩降世!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也請您大發(fā)慈悲,指點(diǎn)迷津,我……我究竟是為何,會落到這步田地?”
06
老尼姑靜靜地聽著陳敬明哭訴完他這大半年來的遭遇,從生意敗落,到親友背叛,再到兒子重病,他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xì)w結(jié)于“時(shí)運(yùn)不濟(jì)”和“惡人陷害”。
聽完之后,老尼姑既沒有安慰他,也沒有同情他,只是搖了搖頭,那雙悲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深深的惋惜。
“癡兒啊,”老尼姑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口古鐘,在陳敬明的心頭重重敲響,“你以為你的家業(yè),是敗于小人之手嗎?你以為你的孩兒,是病于風(fēng)寒邪祟嗎?”
陳敬明愕然抬頭:“難道……難道不是嗎?”
“大錯(cuò)特錯(cuò)!”老尼姑的聲音陡然變得嚴(yán)厲起來,“萬般皆是果,因果不由人。你可知,讓你從一個(gè)積善之家,淪落到今日這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邊緣的,并非天災(zāi),也非人禍,更不是你口中的時(shí)運(yùn)!”
陳敬明渾身一震,如遭雷擊,他急切地追問:“那……那究竟是為何?!”
老尼姑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了躺在床上、面色依舊蒼白的安安。她的眼神,變得無比復(fù)雜,既有憐愛,又有痛心。
“施主,你可知,你這孩兒,從何而來?”
“他……他是我和夫人所生……”
“貧尼是問,他的‘魂’,從何而來?”老尼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本是奈何橋邊一縷不肯渡河的善魂,只因前世受過你家先祖一飯之恩,感念在心。故而,他寧可不飲那孟婆湯,也要帶著宿慧,轉(zhuǎn)世投胎到你家,名為父子,實(shí)為‘報(bào)恩’而來啊!”
陳敬明聽得目瞪口呆,只覺得荒誕不經(jīng)。
老尼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一聲:“你不信?你以為貧尼在與你講神怪故事?癡兒,你且聽好!敗光你家福報(bào),讓你諸事不順,讓你這報(bào)恩的孩兒重病垂危的,正是你!是你親手打罵、呵斥,堵住了他那三句能為你家‘避禍’、‘招財(cái)’、‘安宅’的‘胡話’!”
陳敬明如遭晴天霹靂,失聲問道:“敢問神尼!究竟是哪三句‘胡話’?!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