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彬,你可想好了,七十大壽就這么一次,媽可就盼著這一天了。”
“媽,您放心吧,我怎么可能忘呢?”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那么誠懇。
“公司天大的事我也給推了。”
“凱瑞和他媽媽也早就念叨著要給您一個大大的驚喜呢。”
“您就等著我們一家三口,熱熱鬧鬧給您過壽吧!”
文芷清掛上電話,臉上笑開了花,心里那塊石頭也總算是落了地。
01
天還沒亮透,只是窗外透進一絲微弱的魚肚白。
文芷清就已經醒了。
她幾乎是一夜沒怎么合眼,心里裝著事,就像揣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
今天是她七十歲的生日。
一個在心里默念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
她悄悄起身,沒開燈,借著窗外的微光摸索著穿好衣服。
老伴走得早,這偌大的房子里,向來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吸聲。
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這里會是滿屋子的人氣和歡笑。
她走進廚房,系上那條洗得有些發白的碎花圍裙,動作輕快得不像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
水槽里,昨天下午就泡好的干香菇、木耳和黃花菜,都已經舒展開來,散發著樸實的香氣。
案板上,一大塊帶著紅白相間紋理的五花肉,是她特意托菜市場的老熟人留的最好的一塊。
她兒子嚴彬,從小就愛吃她做的紅燒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四十多歲的人了,在外面是受人尊敬的嚴經理,可一回到家,吃到這口肉,就還是當年那個圍著她褲腿打轉的小饞貓。
旁邊一條一斤半的鱸魚,在水盆里還緩緩地擺著尾巴,鮮活得很。
這是給兒媳蘇曼準備的。
蘇曼愛俏,注重身材,總說吃魚不長胖。
文芷清記得有一次家宴,蘇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媽,您這清蒸鱸魚的火候掌握得是真好,比外面館子里的都嫩。”
就這么一句話,文芷清記到了心里。
為了今天的這道菜,她昨天特意多問了賣魚的老板一句,怎么蒸才能最大程度地鎖住鮮味。
最費心思的,還是那道糖醋排骨。
那是十歲的孫子嚴凱瑞的最愛。
這孩子口味刁,糖要多一分,醋要少一分,他都能吃出來。
為了調出孫子最喜歡的那個味道,文芷清自己在家已經試驗了好幾次。
她將排骨焯水,瀝干,然后用冰糖細細地炒出糖色,廚房里頓時彌漫開一股焦甜的香氣。
她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仿佛已經看到孫子凱瑞夾起一塊排骨,吃得滿嘴是油,然后含糊不清地喊著:“奶奶,真好吃!”
為了這一天,她準備了太久太久。
去年剛過完六十九歲生日,她就開始盼著了。
俗話說,七十古來稀。
到了這個年紀,什么功名利祿都看淡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
她不要什么貴重的禮物,也不圖什么風光的大辦。
她想要的,不過是兒子一家能圍坐在身邊,吃一口她親手做的飯菜,聽聽孫子講講學校里的趣事,僅此而已。
這就是她能想到的,晚年生活里最頂格的幸福。
整個上午,文芷清都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忙碌。
她燉上了蓮藕排骨湯,小火慢煨著,讓骨頭的精華一點點融入湯中。
她拌好了幾道爽口的涼菜,用保鮮膜仔仔細細地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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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她換上了新買的桌布,是一塊雅致的米白色格子布,讓整個家都顯得明亮了幾分。
碗筷也換成了那套她珍藏許久,只有過年才舍得拿出來的青瓷餐具。
她甚至還去樓下花店,買了一束新鮮的康乃馨,插在客廳中央的玻璃瓶里。
粉色的花瓣嬌艷欲滴,為這個略顯冷清的家增添了一抹溫暖的色彩。
她忙得額頭都見了汗,腰也有些酸,但心里卻是鼓脹脹的,充滿了喜悅和期待。
她時不時地走到窗邊,朝小區門口的方向張望。
又時不時地看一眼墻上的掛鐘。
十一點了,他們應該快出發了吧?
從他們家到這里,不堵車的話,一個小時怎么也到了。
十一點半,湯的香氣已經從廚房里飄了出來,彌漫了整個屋子。
文芷清開始準備炒熱菜。
她把燃氣灶的火打開,又關上。
還是等他們到了再炒吧,不然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拿出手機,想給兒子打個電話問問到哪了。
但想了想,又把手機放下了。
或許,他們正在路上,想給她一個驚喜呢。
她不能這么沉不住氣,破壞了孩子們的計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掛鐘的指針,滴答,滴答,像是一把小錘子,不輕不重地敲在文芷清的心上。
十二點。
十二點半。
一點。
桌上的涼菜似乎都有些蔫了。
花瓶里的康乃馨,在正午的陽光下,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文芷清的心,也隨著那指針的擺動,一點點地往下沉。
她再也忍不住了,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聽著電話里傳來那個客氣又冰冷的女聲,文芷清的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會不接電話呢?
她安慰自己,也許是在開車,不方便接。
也許是手機調了靜音,沒聽見。
她又給兒媳蘇曼打了過去。
結果是一樣的,無人接聽。
一種說不出的慌亂開始在文芷清的心里蔓延。
她坐立不安,在客廳里來回踱步。
會不會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她趕緊搖搖頭,把這個不祥的想法甩出腦海。
不會的,不會的,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
或許是公司臨時有緊急會議,嚴彬走不開。
她這樣想著,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是啊,兒子現在是公司的中層,身不由己的時候多著呢。
她應該多體諒兒子,而不是在這里胡思亂想。
她重新回到廚房,把已經溫吞的湯又開火熱了一遍。
把要炒的菜又重新歸置了一下。
她決定再等等。
耐心地等。
做母親的,等孩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從他呱呱墜地,到蹣跚學步,到背著書包上學,再到成家立業。
她這一輩子,似乎一直都在等待。
等著他下班,等著他回家,等著他一個關心的電話。
她已經習慣了。
02
太陽從正當空,一點點地向西偏斜。
陽光的顏色也從熾烈的白,變成了溫暖的橘黃。
屋子里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
文芷清沒有開燈,就那么靜靜地坐在餐桌上。
桌上的飯菜,已經徹底涼了。
紅燒肉的表面凝起了一層白色的油。
清蒸鱸魚的魚肉也失去了光澤。
那碗精心燉煮的蓮藕排骨湯,更是沒有了一絲熱氣。
它們就像文芷清那顆火熱的心,被這漫長而無望的等待,一點點地冷卻,直至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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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試著打了好幾次電話。
每一次,都是以那個同樣冰冷的女聲提示而告終。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著,點開兒子的微信頭像。
那是一張全家福,嚴彬和蘇曼一人一邊,摟著孫子凱瑞,笑得燦爛。
背景是某個著名的游樂園。
她看了許久許久,多希望那個小小的對話框里能跳出一條消息。
哪怕只是一句“媽,我們臨時有事,今天過不去了”,也好啊。
至少讓她知道,他們是安全的,心里還記掛著她。
可是沒有。
什么都沒有。
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的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鄰居家傳來了炒菜的香味和孩子的嬉鬧聲。
萬家燈火,襯得她這個小小的屋子,愈發地寂靜和冷清。
七十歲的生日,就要這樣過去了嗎?
文芷清看著滿桌的狼藉,鼻頭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她強忍著,把眼淚憋了回去。
不能哭。
一把年紀了,哭給誰看呢?
也許,他們真的只是太忙了。
忙到忘了時間,忙到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為他們找著借口,試圖說服自己。
可是,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一個星期前,兒子還在電話里信誓旦旦。
三天前,她還特意發信息提醒過。
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這么干凈?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緩緩地站起身,佝僂著背,開始收拾桌子。
她將那些幾乎沒動過的菜,一盤一盤地端進廚房。
看著這些自己傾注了全部心血和愛意的菜肴,文芷清的動作有些遲緩。
這道紅燒肉,是她用了最傳統的方法,先炒糖色,再小火慢燉一個半小時,直到肉質酥爛,醬汁濃稠。
這條鱸魚,是她掐著秒表蒸的,多一秒都怕老了。
這盤糖醋排骨,是她試了又試,才調出的孫子最喜歡的酸甜比例。
她舍不得倒掉。
這倒掉的哪里是飯菜,分明是她一顆滾燙的、卻被無情踐踏了的慈母之心。
她拿出保鮮盒,想把這些菜分裝起來,放進冰箱。
等他們什么時候來了,再熱給他們吃。
可是,當她的手觸碰到冰冷的盤子時,她突然停住了。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到了這個時候,她心里想的,還是他們?
她這一輩子,到底有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
這個問題像一道閃電,猛地劈中了她的腦海。
她愣在了原地。
是啊。
年輕時,她為了丈夫和兒子,放棄了自己喜歡的教師工作,成了一個圍著灶臺轉的家庭主婦。
中年時,丈夫因病去世,她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盼著他出人頭地。
嚴彬也很爭氣,考上了好大學,找到了好工作,娶了媳婦,買了房子。
她以為自己總算可以歇一歇了。
可是,新的任務又來了。
她開始幫著他們帶孫子,洗衣做飯,操持家務,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由一連串的“為了別人”組成的。
為了丈夫,為了兒子,為了孫子。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這個家,可到頭來,她得到了什么呢?
就得到了一桌冷掉的飯菜,一個無人接聽的電話,和一個寂靜無聲的七十歲生日。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涼和失望,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感到一陣眩暈,扶著廚房的門框,才勉強站穩。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盤紅燒肉上。
油膩膩的,泛著冷光。
突然間,她覺得一陣反胃。
再也沒有了把它放進冰箱的欲望。
她端起盤子,走到垃圾桶旁,手一斜,整盤菜都倒了進去。
接著是第二盤,第三盤……
她面無表情地,將自己忙碌了一天的成果,親手送進了垃圾桶。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屋子里很暗,她沒有開燈。
窗外的霓虹燈光透過玻璃,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明暗不定。
她就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提示音,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
03
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文芷清的身子猛地一顫,像是被驚醒了一般。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是他們來消息了嗎?
是來解釋為什么遲遲未到嗎?
她的心里,瞬間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她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摸出手機。
因為激動和緊張,她試了好幾次,才劃開屏幕。
不是電話。
是一條短信。
她急忙戴上老花鏡,瞇著眼睛,湊近了屏幕。
屏幕上那一行字,像一根根淬了冰的針,狠狠地扎進了她的眼睛里。
“媽,我們全家去三亞旅游了,臨時決定的,忘了跟您說。”
“這邊天氣真好!”
“生日您自己過吧,我們回來再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