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揚子晚報刊發江蘇省文聯主席章劍華的一篇文章《何為中國書法的“傳世之作”》,將一封塵封已久的書信《殮父書》推至大眾面前。他認為,“真正的傳世書法,未必出自專業書家之手”,這封署名為“臺灣潛伏英雄”吳石之女吳學成的呈文,雖不能與《蘭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等經典比肩,卻有望成為中國書法的“傳世之作”。
此論如一石入水,激蕩起層層漣漪。數萬網友為之動容點贊,但也有人認為,這不過是一封“中規中矩”的信件,筆法平常,不過是民國普通文化人的水平,何談“傳世”?而書法家黃正明則細致剖析:“這是一封呈請,書寫者在極度悲痛中仍壓抑情緒,字里行間透露著隱隱的悲戚。雖因呈文性質不能如書法作品般張揚表現,卻依然可見其扎實的功底與文人氣息。”
這封薄薄的信箋,究竟承載了怎樣的重量,竟能引發如此廣泛而深刻的情感共振與價值爭鳴?
這封呈文內容如下:“竊閱報載,民父吳石因案于本月十日執行處決。禍深難重,哀痛曷極。惟念民父已受極刑處分,民以父女恩義深情,難忍遺體任聽暴棄,擬懇恩準將民父遺體歸民認領殮葬,俾免暴骨,藉慰子心。臨書涕慟,伏候批裁。謹呈國防部軍法局。民吳學成淚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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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評判它的書法價值,我們必須先回到書寫時的歷史場景。
署名人吳學成,在驟聞父親被處決的噩耗后,強忍內心撕裂之痛,必須以最規范、最恭敬的格式,向處決父親的強權機構提出一個最卑微、也是最人性的請求——領回父親遺體,使之入土為安。這種“極度悲痛中仍壓抑情緒”的行為,充滿了巨大的情感張力,也恰恰是這封手札最動人心魄之處。
與顏真卿《祭侄文稿》可以任由情感的汪洋恣肆不同,“呈文”需要書寫者必須采用端莊的字體,一筆一劃,工整嚴謹,筆畫間的秩序,與內心的崩潰形成強烈的反差。它將一種極端復雜、極度壓抑的情感,凝練于規矩的館閣體框架之內,形成一種“克制的悲愴”美學。然而,那“隱隱的悲戚”終究無法被格式完全束縛,它從行筆的些許滯澀中,從字里行間那無形的沉重壓力中漫溢而出。“臨書涕慟”四字,既是文本內容,也是署名人內心的真實寫照。
如果說,《殮父書》的筆墨是其“形”,那么其背后沉甸甸的歷史,則是其“魂”。正是這魂魄,賦予了它超越尋常書法尺牘的傳世力量。
隨著電視劇《沉默的榮耀》熱播,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等犧牲于臺灣隱蔽戰線的英雄,穿越歷史塵霧,攜手歸來,再次被世人銘記。吳石將軍,作為中國共產黨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級別最高的情報人員,他的犧牲,是一曲波瀾壯闊的家國悲歌。當我們了解了吳石的身份與結局,再讀“禍深難重,哀痛曷極”這八字,便能深刻地感受到其中遠超個人命運的、時代的巨大悲劇性,也就會懂得“難忍遺體任聽暴棄”這八個字背后,是吳學成的錐心之痛與悲憤控訴。
若僅以傳統書法藝術史上的“神”“妙”“能”等品評標準,將其與《蘭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相比,《殮父書》或許在技法與藝術表現力上有所不及,章劍華先生也明確表示“不能與經典比肩”。然而,“傳世”的價值維度,從來就不止于單純的技法。
《蘭亭序》之所以傳世,有魏晉名士的風流與對生命本體的哲思的加持;《祭侄文稿》之所以傳世,也有其背后的家國情懷與悲憤交迸的真情助力;《寒食帖》之所以傳世,世人更欣賞的是蘇軾貶謫中的落寞與超然。它們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其筆墨與書寫者的生命境遇、與時代精神達成完美的共振。
從這一方面來說,《殮父書》不遑多讓,它具有無與倫比的“歷史真實性”與“情感穿透力”。它是一件承載著特定歷史時期民族命運與個體悲劇的“法書”,是“歷史的原件”。它的筆墨因那段特殊歷史而獲得意義。
書法,從不只是筆墨之間方寸天地的技藝比拼,它更承載著文化、心靈與歷史的信息。當一幅作品能夠以其真摯的情感、深厚的歷史底蘊與時代同頻共振,它便可以穿越時空、直抵人心。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臧磊
校對 陶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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