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就說我病了。”
“什么病?”
“就說……就說老毛病犯了,腰椎盤突出,下不了床。”
“呸!三十歲不到的人,哪來的腰椎盤突出,咒自己呢?”
“……那你看著編吧,反正,就是去不了,天塌下來也去不了。”
“不去就不去,撒這種謊,晦氣。”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像口老舊的砂鍋,燉著一鍋雜味兒的湯,不耐煩里摻著點關切,關切里又熬著點恨鐵不成鋼的焦糊味兒。
陳默把聽筒拿遠了些,仿佛那股子焦糊味能順著電波爬進他的耳朵,燎了他本就亂成一團的腦子。
他靠在出租屋起皮的墻壁上,墻皮的碎屑像鹽粒一樣,灑在他的后頸上,冰涼,又有點刺癢。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灰蒙蒙的光暈,把他的影子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覺得自己就像墻上那塊搖搖欲墜的墻皮,被看不見的手,一點點地,從這個世界上剝離。
01
十年一班的微信群,像一座被遺棄在互聯網深海里的燈塔,終年漆黑,只是偶爾,會因為某個倒霉蛋錯發了拼多多的砍一刀鏈接,而突兀地閃一下光,旋即又沉入死寂。
但今天,這座燈塔復活了。
班長李偉,那個十年如一日,連微信頭像都是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背景是某個看不出真假的落地窗的男人,往這座深海燈塔里,扔進了一顆照明彈。
“@全體成員 十年了,兄弟姐妹們!”,開場白像人民大會堂的歡迎詞。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十年,咱們也該聚聚了。”
“我最近談了個項目,對方是搞海洋文旅的,給我友情價,包了艘豪華游艇! 三天兩夜,從近海出去,到公海轉一圈再回來,絕對是帝王級享受!”
李偉扔下了一個定位和一個鏈接,鏈接點進去,是一艘名為“海神號”的游艇的宣傳冊,白色的船身像一頭優雅的鯨魚,甲板上擺著沙灘椅和巨大的按摩浴缸,照片里的人們端著香檳,笑容燦爛得像是貼上去的廣告畫。
“時間就定在下下周五,回來的票我都看好了。”
“至于費用嘛,都是自家兄弟,我軟磨硬泡把價格打下來了,每人湊個成本價就行,9800。”
“十年之約,不見不散!@全體成員。”
“9800。”
陳默的眼睛盯著那串阿拉伯數字,看了足足三遍。
9和8和0和0,四個平平無奇的數字,組合在一起,卻像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劃過,計算器自動跳了出來。
一個月工資稅后六千五,房租兩千,水電網三百,吃飯兩千,交通兩百,剩下的錢要攢著,為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
九千八百,是他口袋里所有可以流動的現金,加上下個月必須省吃儉用才能填上的窟窿。
這個數字在他眼前,變成了一堵墻,一堵冰冷、光滑、爬不上去的墻。
墻的另一邊,十年一班的群里已經炸開了鍋,像一鍋燒開了的滾水。
王浩第一個跳出來,發了一個夸張的“老板大氣”的動圖,后面跟了一長串文字:“我靠!偉哥牛逼啊!游艇都搞來了!這必須去啊!誰不去誰孫子!。”
王浩,富二代,高中時就以穿限量款球鞋而聞名,現在據說家里生意做得更大,朋友圈里不是方向盤就是各種酒局,永遠站在人群的中央,像一盞永不熄滅的,瓦數極高的大燈泡,刺得人眼睛生疼。
“偉哥威武!我這就報名!。”
“算我一個!早就想體驗一把出海了!。”
“9800三天兩夜,還包吃住和項目,真心不貴了,偉哥給力!。”
幾個當年跟著李偉和王浩混的男生立刻響應,熟練地吹捧起來。
群里的氣氛被烘托得滾燙,仿佛不去參加這次聚會,就是主動把自己從“成功人士”的行列里開除出去。
陳默看著那些熟悉的頭像,十年過去了,有些人的頭像換成了婚紗照,有些換成了自家孩子的萌照,但說話的口氣,那種圍繞著權力和金錢旋轉的熟稔,一點沒變。
當然,也有猶豫的聲音,像滾水里偶爾冒出的幾個寂寞的氣泡。
一個女生弱弱地問:“呃,最近手頭有點緊,能不能稍微……便宜點?。”
李偉立刻回復了,他的回復永遠那么得體,那么滴水不漏:“哎呀,王芳,這可不是錢的事兒。
你想想,人生有幾個十年?這次聚會,不光是敘舊,更是拓展人脈的機會。
來的人里,有做風投的,有自己開公司的,有當高管的。
這9800,你可能吃頓飯就沒了,但投資在自己身上,認識幾個牛人,未來的收益是無限的。”
他頓了頓,又發了一句,像是最后一擊。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同學聚會了,這是一個圈子,一種身份的象征。”
這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了所有沉默的人心里。
“圈子”,“身份”,這兩個詞,對于他們這些三十歲,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不上不下的人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果然,那個叫王芳的女生沉默了,幾分鐘后,她在群里發了一個笑臉,說:“班長說得對,是我格局小了,我參加。”
陳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看到屏幕上方,一行小字提示“趙玥 正在輸入中……”
他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趙玥,那個名字像是一顆藏在他青春里的糖,十年了,偶爾想起來,還是甜的,帶著一點酸澀的后勁。
高中時的趙玥,穿著干凈的白裙子,坐在窗邊,陽光灑在她的頭發上,像是鍍了一層金邊。
她家境優渥,性格溫柔,對誰都笑瞇瞇的,是那種不諳世事的,被保護得很好的女孩。
![]()
她是陳默的暗戀對象,一個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幾秒后,趙玥的信息彈了出來:“聽起來好棒啊!我也報名(撒花jpg)。”
陳默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他想象著那個畫面。
豪華的游艇上,海風吹拂,李偉穿著筆挺的休閑西裝,端著酒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
王浩靠在欄桿上,高聲談論著他新提的跑車和海外的投資。
而趙玥,穿著漂亮的裙子,笑著,和他們談笑風生。
而他自己呢?
陳默低頭看了看自己。
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一條穿了三年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打折時買的國產運動鞋。
他的世界,是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地鐵,是便利店里永遠不變的飯團,是深夜里不斷閃爍著代碼的,孤獨的電腦屏幕。
他和他們,早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9800元,是橫在他們之間的一道深淵,而他,連跨過去的勇氣都沒有。
他想去,想得發瘋。
他想看看趙玥,看看十年后的她,是不是還像記憶中那樣美好。
他想知道,她會不會還記得那個總是在她身后,默默看著她的,內向的男生。
可是,然后呢?
去了,在一群“成功人士”中間,他就像個笑話。
別人談論著股票和商業模式,他只能尷尬地笑著,假裝自己聽得懂。
別人舉杯暢飲上千元的紅酒,他卻在心里盤算著這個月的信用卡賬單。
那種被排擠,被無視的感覺,會比不去更加難受一萬倍。
02
那一夜,陳默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像一條被扔在干涸河床里的魚。
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他臉上,微信群里的消息還在不停地跳動,那些興高采烈的討論,像一把把小錘子,敲在他的神經上。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念頭,要去借錢,去刷信用卡,去維持那可憐的,早已不存在的“同學情誼。”
但理智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第二天一早,他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在群里,一字一句地打下那行字。
“真不巧,家里老人突然生病,需要人照顧,這次實在去不了了,祝大家玩得開心。”
這是一個最平庸,也最安全的借口。
李偉很快回復了,官方式的客套:“哎呀,那真是可惜了,照顧家人要緊,下次再聚。”
王浩則沒那么客氣,直接甩過來一個“摳鼻子”的嘲諷表情包,雖然沒說話,但意思不言而喻。
陳默攥緊了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退出了微信,把手機扔到一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那個世界的一切。
沒過多久,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個單獨的聊天窗口。
是趙玥。
“陳默,你家里的老人沒事吧?要不要緊?。”
看到這條消息,陳默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
愧疚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淹沒了他。
他對著那個善良的,關心他的女孩,撒了謊。
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把這個謊言圓下去。
“沒事,老毛病了,需要靜養,我在旁邊照看著就行。”
“那就好,那你好好照顧家人,我們替你玩了哈。”
“嗯,你們玩得開心點。”
陳默盯著屏幕,很想再多說幾句,問問她現在過得怎么樣,工作在哪里,有沒有男朋友。
但他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問。
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暴露那份卑微的,見不得光的心思。
也怕得到的答案,會讓自己更加難堪。
聚會出發那天,是個陰天。
城市上空堆滿了鉛灰色的云,空氣悶得像一口密不透風的鍋。
陳默坐在電腦前,心不在焉地敲著代碼。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
依然是趙玥。
她發來了一張自拍。
照片里,她站在游艇的甲板上,海風吹起她的長發,她的笑容依舊很甜,但眼神里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她的背景里,人聲鼎沸,能看到王浩和李偉模糊的身影,他們正圍著一個吧臺大聲說笑。
緊接著,一條信息彈了出來。
“這里很熱鬧,但感覺沒你想象的那么開心。”
陳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復。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來一條。
“如果你在就好了。”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陳默死水一般的心湖,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他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顫抖著,打出了一行字:“怎么了?他們欺負你了?。”
但他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他有什么資格問呢?他甚至都不在那里。
最終,他只回復了四個字。
“注意安全。”
趙玥沒有再回復。
陳默握著手機,看著那四個蒼白的字,久久地出神。
他不知道,這成為了她留給他的,最后一條信息。
03
那三天,陳默過得渾渾噩噩。
他關掉了朋友圈,屏蔽了同學群,試圖把自己徹底封閉起來。
但他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象游艇上的情景。
陽光,沙灘,比基尼,香檳。
那些奢華的,閃閃發光的詞語,像電影畫面一樣在他腦海里循環播放。
他想象著趙玥,會不會喝多了酒,會不會被王浩他們灌酒。
他的心里,像有一窩螞蟻在爬,焦躁,不安,又無能為力。
第三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海邊,海面上漂浮著無數張慘白的,屬于他高中同學的臉。
趙玥的臉也在其中,她睜著眼睛,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對他說著什么。
但他聽不見,只能聽到呼嘯的海風,和烏鴉凄厲的叫聲。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
窗外,天已經蒙蒙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他想,聚會結束了,一切都該回歸正常了。
他起身,給自己煮了一碗速凍餃子當早餐。
熱氣騰騰的白霧里,他感覺自己那顆懸了三天的心,終于落回了實處。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那聲音,急促得像是要砸破他那扇薄薄的木門。
門鈴聲像是一陣粗暴的鼓點,毫無預兆地砸進了陳默清晨的寂靜里。
他皺著眉,嘴里還嚼著半個餃子,有些不耐煩地走過去。
誰會這么早來找他?
房東?催這個月的物業費?還是社區的網格員,又來登記流動人口信息?
他從貓眼里往外看,瞳孔驟然收縮。
門外站著兩個男人,穿著深藍色的警服,肩上的警徽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
為首的那個,年紀稍大,約莫四十五六歲,國字臉,皮膚黝黑,眼神像鷹一樣銳利,正死死地盯著貓眼,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背后陳默驚恐的臉。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停止了跳動。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紛亂的思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警服清掃一空。
他打開了門。
那股屬于警察的,混雜著煙草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為首的老刑警目光如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聲音低沉而有力:“陳默?。”
“是我。
請問你們是?”陳默的聲音有些發干,餃子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市刑偵隊,張勁。”
老刑警亮出了自己的證件,接著開門見山,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砸進陳默的耳朵里。
“昨夜你同學他們出事了。”
轟隆一聲。
陳默感覺自己的世界里,響起了一聲驚雷。
他扶著門框,才勉強站穩,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出事?出什么事了?他們不是……不是今天早上才回來嗎?”他的聲音在顫抖。
張勁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那雙銳利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臉,像是在解剖一只蝴蝶一樣,仔細觀察著他每一絲肌肉的顫動。
“你沒有參加這次同學聚會?”張勁問。
“沒……沒有。”
陳默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拼命地解釋,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家里老人病了,需要照顧,所以我沒去。
群里……群里的人都知道!。”
張勁聽著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偏了一下頭。
站在他身后的年輕警察會意,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
張勁接過來,遞到陳默的面前。
那是一個A4紙大小的證物袋,里面裝著幾張紙,像是某種合同文件。
透過那層透明的塑料,陳默看到了文件頂端的標題——《“海神號”私人航行乘客責任與保險協議書》。
“我們在船長的休息室里發現了這份正式的乘客名單和保險合同,上面有所有登船人員的親筆簽名。”
張勁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冷得像手術刀,“你看看這個。”
陳默顫抖著手,接過了那個證物袋。
他的目光,落在了名單的最后一頁,最后一個名字上。
那一瞬間,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