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聞見了沒有,今天先生回來,身上的香水味兒又換了。”
“噓,輕點聲,太太在樓上還沒起呢。”
“起了又怎么樣,這宅子里的事,還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就怕是知道了,才懶得聞呢。”
“也是,鴉片煙的味道,可比什么香水都沖鼻子。”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是一股子紙墨味兒,混著女學生頭發上的桂花香,甜得發膩,也懸得慌。”
“你這張嘴,遲早要挨巴掌。”
“快了,我看這天兒,要變了,巴掌不知道會落在哪張臉上呢。”
01
一九二八年的上海,秋天像一塊被水洗得褪了色的綢子,懶洋洋地搭在城市的上空。
梧桐葉子打著旋兒,一片一片往下掉,落在地上,被過往的黃包車碾成一地碎金。
空氣里浮動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是熟透的果子香,也是某種東西即將腐爛前的甜膩。
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大學的階梯教室里卻像是春天提前來了。
徐志摩站在講臺上,仿佛不是在授課,而是在主持一場盛大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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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穿了一身挺括的灰色細呢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每一根都服帖地待在自己該在的地方。
他講的是英國人的詩,雪萊,拜倫,那些金發碧眼的鬼才,從他嘴里吐出來,就變成了一顆顆滾燙的珍珠,砸在每個學生的心坎上。
他的聲音有一種魔力,時而高亢如云雀,時而低回如嘆息,手指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好像能抓住那些看不見的韻律。
“愛情,你們看,愛情在拜倫的詩里是什么?”他忽然停下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臺下那一張張年輕的、仰慕的臉,“它不是壁爐里的火焰,溫暖而馴服。
不。
它是懸崖上的一道閃電,是風暴眼里的一滴淚,是寧愿燃燒成灰燼,也不愿在庸常中熄滅的星辰。”
整個教室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落地的聲音。
學生們,尤其是那些女學生,幾乎都停止了呼吸。
她們看著講臺上的徐志摩,覺得他就是那道閃電,那顆星辰。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著一個女學生,穿一件素凈的白布旗袍,領口繡著幾朵淡雅的蘭花。
她叫程靜姝。
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臉上掛著癡迷的紅暈,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泓浸在月光里的清泉,里面只有純粹的、不含雜質的懂得。
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整個教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用一種旁人無法破譯的語言交流。
徐志摩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
嗡的一聲,余音裊裊。
他覺得,他剛才說的那一切,都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
下課鈴聲像一個莽撞的仆人,粗暴地打斷了這場精神上的盛宴。
學生們騷動起來,紛紛收拾書本。
徐志摩理了理講義,準備離開,卻發現那個叫程靜姝的女孩子還坐在原位,沒有動。
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朝她走過去,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
他走到她面前,微笑著問:“這位同學,還有什么問題嗎?”
程靜姝這才如夢初醒般站起來,臉頰微微泛紅。
她從一疊書中抽出一本薄薄的稿紙,雙手遞給他,聲音像風鈴一樣清脆:“徐先生,這是我寫的一些不成形的詩,我想……我想請您指點一下。”
徐志摩接過來。
稿紙上是娟秀的鋼筆字,墨跡是藍色的,像一汪安靜的湖水。
他隨意翻開一頁,念出聲來:“‘我愿是那片被你踩碎的月光,在你走過的路上,留下一點凄惶的光亮……’”。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著她,眼神里有驚訝,有欣賞,還有一絲不易察異的激動。
“你很有才華。”
這不是客套。
他從那些青澀的詩句里,看到了一顆敏感而純粹的靈魂,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那種對美、對愛、對一切虛無縹緲之物的瘋狂迷戀。
他覺得他鄉遇故知,在這庸碌的、被柴米油鹽浸泡得發脹的上海,他竟然找到了一個可以共鳴的靈魂。
“先生過獎了。”
程靜姝的頭垂得更低了,耳根都紅透了。
“不,這不是過獎。”
徐志摩的聲音溫柔得能擰出水來,“你的詩里有星光,有露水,有這個年紀最寶貴的東西。
只是還缺少一點……一點淬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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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像是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如果你愿意,這個星期六下午,來霞飛路的‘維也納咖啡館’,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聊你的詩。”
程靜姝猛地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瞬間燃起了火焰。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霞飛路上的密會,就這么開始了。
那家“維也納咖啡館”是徐志摩精心挑選的。
深色的木質護墻板,猩紅色的天鵝絨窗簾,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的焦香和烤面包的甜味。
這里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外面喧囂的市井隔絕開來的、屬于藝術和浪漫的孤島。
他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隔著一張小小的圓桌。
桌上放著兩杯熱氣騰騰的拿鐵,白色的奶泡上,有咖啡師用巧克力醬畫出的精致拉花。
起初,他們還只是談詩。
從程靜姝的詩稿,談到泰戈爾的《飛鳥集》,再談到他自己在康橋的歲月。
徐志摩發現,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聰慧和悟性。
他說的每一個典故,她都能心領神會;他拋出的每一個意象,她都能舉一反三。
和她交談,是一種享受,一種在別處難覓的酣暢淋漓。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話題開始偏離了文學的軌道。
或許是窗外又一陣秋風卷起了落葉,那蕭瑟的景象觸動了詩人的愁緒。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眼神也變得憂郁。
“靜姝,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程靜姝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我才應該羨慕先生您,您是……您是天上的云。”
徐志摩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云?云是自由的,而我不是。”他端起咖啡杯,卻沒有喝,只是看著里面的漩渦出神,“我被困在一座華美的監牢里,戴著一副黃金的枷鎖。”
程靜姝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他要說起他的婚姻了。
那個在上海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陸小曼。
一個曾經像鉆石一樣耀眼的女人,一個為了他,不惜掙脫另一段婚姻,承受了整個社會口誅筆伐的女人。
在所有人的想象里,那應該是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傳奇。
可是在徐志摩的描述里,一切都變了味兒。
“她不懂我。”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失望,“她不懂我的詩,不懂我的理想,不懂我靈魂深處的渴望。”
他抬起眼,看著程靜姝,“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愛情了。
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爭吵,和比爭吵更可怕的沉默。”
他向她傾訴。
傾訴陸小曼的奢靡,她的懶散,她對鴉片的依賴。
他說她像一株美麗的菟絲子,將他緊緊纏繞,吸干他的精力,讓他無法呼吸。
他把自己的家,形容成一個精致的鳥籠,外面看著光鮮亮麗,里面卻只有一地雞毛和令人窒息的空氣。
“她要的是什么?是派對,是麻將,是最新款的旗袍和珠寶。”
徐志摩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而我要的,只是一個能聽懂我說話的人,一個能陪我一起看星星、談理想的靈魂伴侶。”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著程靜姝,仿佛她就是那個他尋覓已久的靈魂。
程靜姝的心,被這番話攪得天翻地覆。
她一方面為自己的偶像感到深深的同情和不平,另一方面,一種隱秘的、連她自己都感到羞怯的竊喜,像藤蔓一樣從心底悄悄爬了上來。
原來,那個被萬人仰望的詩人,內心是如此的孤獨和痛苦。
原來,那個被無數人艷羨的陸小曼,在他心里,竟然是這樣一個庸俗不堪的女人。
她望著他,那雙清亮的眼睛里,除了崇拜,又多了一層憐惜。
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去拯救這個痛苦的靈魂。
“先生,”她輕聲說,“我……我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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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徐志摩心中最后一道閘門。
他伸出手,越過小小的圓桌,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有些涼,像一塊溫潤的玉。
“靜姝,”他的聲音在顫抖,“遇見你,是我這幾年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光。”
從那天起,他們的約會變得更加頻繁。
他們不再滿足于在咖啡館里談心。
他們一起去公園散步,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他為她朗誦最新的詩篇。
他們一起去看畫展,在光影和色彩的世界里,他向她描述佛羅倫薩的晨光。
他們甚至一起去聽了一場昆曲,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他卻在她耳邊低語,說這靡靡之音,正是他想要逃離的舊世界的象征。
在程靜姝面前,徐志摩重新變回了那個康橋的詩人。
他熱烈,純粹,像一個第一次嘗到愛情滋味的少年。
他為她寫了許多詩,那些詩句里,她是“四月的清露”,是“山間的晚風”,是“點亮他灰色生命的唯一星辰”。
而程靜姝,則徹底沉醉在這個由詩歌和甜言蜜語編織成的愛情烏托邦里。
她相信,她和徐志摩之間的,是超越一切世俗的靈魂之戀。
她是他唯一的知己,是能拯救他于水火的女神。
她開始幻想未來,一個沒有陸小曼的,只有她和他的,純粹而美好的未來。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束照亮她生命的光,背后拖著怎樣沉重而污濁的陰影。
02
徐志摩的家,是一棟位于法租界的精致洋房。
雕花的鐵門,洗得發白的石階,客廳里鋪著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墻上掛著幾幅中西合璧的畫。
一切都透著主人的品味和講究。
但只要你在這里待得久一點,就能聞到空氣中那股揮之不去的、甜膩中帶著頹靡的氣息。
那是鴉片的味道。
這天傍晚,徐志摩帶著為程靜姝寫下的最新詩篇《秋天的私語》興沖沖地回了家。
他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仿佛年輕了十歲。
他想立刻把這首他自認為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讀給誰聽聽,哪怕不是讀給程靜姝,只是讀出來,讓這屋子里的空氣也感受一下他此刻的激情。
然而,他推開臥室的門,看到的景象,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陸小曼就斜躺在窗邊那張華麗的紫檀木煙榻上。
她穿著一件真絲睡袍,袍子上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華麗得有些刺眼。
她頭發松散,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只有嘴唇,因為剛吸過煙,紅得像血。
她的手指纖長,夾著一根細細的煙槍,正瞇著眼睛,吞云吐霧。
煙霧繚繞中,她的臉若隱若現,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精美瓷器。
看到徐志摩進來,她只是懶懶地掀了一下眼皮,連身子都懶得動一下。
“回來了?”她的聲音也是懶洋洋的,帶著一絲沙啞。
徐志摩胸口那團火,瞬間熄滅了。
他把手里的詩稿往桌上一扔,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他心里的厭煩,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他就是從這個女人身邊逃開的,逃到了程靜姝那里,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可是一回來,又被這令人窒息的煙霧給包圍了。
“你就不能起來走走嗎?一天到晚躺在這里,像什么樣子!”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火氣。
陸小曼似乎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她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嘲諷的笑。
“我起來走走?”她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走到哪里去?去賬房看催賬的單子,還是去廚房聽王媽抱怨米缸又見了底?徐大教授,你以為我躺在這里,是圖舒服嗎?”
她終于坐起身來,那件華麗的睡袍從她肩上滑落了一半,露出瘦削的肩膀。
“怎么,今天又有進項了?是哪家報館又預支了你的稿費,還是哪個學校又請你去演講了?”她伸出手,“拿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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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開銷,又快撐不住了。
下個月的房租,車夫的工錢,還有我的藥錢,哪一樣不要錢?”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徐志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你就不能談點別的東西嗎?你的腦子里,除了錢,還有什么?俗不可耐!”
“俗?”陸小曼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俗?”她指了指徐志摩身上那件筆挺的西裝,又指了指他腳上那雙锃亮的皮鞋,“徐志摩,你摸摸你身上這件行頭,哪一件不是錢堆出來的?你穿梭于那些名流宴會,高談闊論你的詩歌和理想,你以為那是不要錢的嗎?你以為那些人請你,是因為你長得好看嗎?”
她站了起來,一步步逼近他,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
“沒有我陸小曼這個名字給你撐場面,沒有這個家給你當門面,你徐志摩算什么?你不過就是一個空有一肚子才華,卻連自己都養不活的窮書生!”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徐志摩氣得渾身發抖,他最痛恨的,就是別人說他“窮”。
他覺得這是對他詩人身份的最大侮辱。
“我不可理喻?”陸小曼的聲音也拔高了,“那你呢?你每天早出晚歸,是為了這個家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身上那股子女學生的味道,隔著三條街都能聞見!”
戰爭徹底爆發了。
他們開始互相指責,互相揭短。
把陳年舊賬一件一件翻出來,像扔垃圾一樣扔向對方。
那些曾經的海誓山盟,那些風花雪月,此刻都變成了最傷人的武器。
為了賺錢,為了維持這個看似光鮮的家,徐志摩確實是在拼命。
他同時在三四所大學里兼課,還接了無數的稿約。
上海,南京,北平,他像個陀螺一樣,在這幾個城市之間連軸轉。
為了節省時間,他成了中國最早一批坐飛機的常客。
那昂貴的飛機票,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像一個無底洞,吞噬著他好不容易掙來的薪水。
可是在他看來,這一切的辛勞,都是為了陸小曼的揮霍無度。
他覺得,自己是在用生命,去填補一個永遠填不滿的欲望的深淵。
爭吵的最后,總是以徐志摩的摔門而出和陸小曼的病痛發作而告終。
這天,他們又大吵了一架。
徐志摩走后,陸小曼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她蜷縮在沙發上,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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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王媽開門,進來的是一個穿著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
他叫翁瑞午,是陸小曼的朋友,也是她的“醫生”。
翁瑞午家底殷實,本人又精通醫理和京劇,是上海灘有名的票友和雅士。
他為人沉穩周到,與性情飛揚的徐志摩截然不同。
他一進門,看到陸小曼的樣子,便立刻皺起了眉頭。
“又吵架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從隨身攜帶的藥箱里拿出器具,熟練地為陸小曼推拿按摩。
他的手法很好,不一會兒,陸小曼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
“瑞午,幸虧你來了。”
陸小曼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翁瑞午嘆了口氣,遞給她一杯溫水。
“你又是何苦呢?明知道他的脾氣,跟他硬碰硬,吃虧的總是你自己。”
陸小曼靠在沙發上,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我也不想的。”
她哽咽著說,“可是他……他越來越過分了。
他覺得這個家是我拖垮的,覺得我是個只會花錢的寄生蟲。”
翁瑞午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他不像別人那樣,一味地勸她忍讓,或者指責徐志摩的不是。
他只是聽著,像一個最耐心的聽眾。
等陸小曼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翁瑞午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小曼,有件事,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什么事?你說。”
“志摩是個詩人,不是個賬房先生。”
翁瑞午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他不知道,這個家,早就空了。”
陸小曼的身體震了一下。
“他那些薪水和稿費,聽著不少,可哪里經得起你們這樣的花銷。”
翁瑞午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上次幫你周轉的那筆錢,還沒補上。
前天,我還替他還了一筆在古董店的賒賬。
他買了一方宋代的硯臺,說是要送給什么人。”
陸小曼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一直都知道家里的經濟狀況不好,但她沒想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她更沒想到,徐志摩一邊指責她揮霍,一邊自己卻也在外面欠下了風流債。
原來,他所謂的“鄙夷銅臭”,不過是因為他從來不用親手去沾染銅臭罷了。
而她,這個他口中的“俗物”,卻一直在默默地為他維持著表面的體面,甚至不惜變賣自己的嫁妝,向娘家伸手。
翁瑞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我不是想挑撥你們。
我只是覺得,你心里應該有本賬。
別到最后,人也沒了,錢也沒了,落得個兩手空空。”
陸小曼沒有再說話。
她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
天已經完全黑了。
遠處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來,在黑夜里閃爍著虛假的光芒,就像她和徐志摩的這段婚姻。
03
徐志摩和程靜姝的感情,像一鍋被爐火持續加熱的水,很快就到了沸騰的臨界點。
在又一次激烈的爭吵和陸小曼冰冷的嘲諷之后,徐志摩從家里逃了出來。
他沒有去任何一個朋友家,而是直接去了程靜姝的學校宿舍。
他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像一個焦急的少年。
程靜姝被同學叫下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她的詩人,她的導師,平日里那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徐先生,此刻卻像一只被大雨淋濕的鳥,頭發凌亂,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無助。
“先生,您怎么了?”程靜姝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徐志摩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旁邊一棵大樹的陰影下。
“靜姝,我受不了了。”
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絕望,“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那個地方,不是家,是地獄。”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仿佛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浮木。
“靜姝,跟我走吧。
我們離開這里,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去西湖,去北平,甚至去英國,去康橋。”
他描繪著那個屬于他們的未來,“我們租一個小房子,不用很大,只要有一扇能看見風景的窗戶。
白天,我教書,你寫詩。
晚上,我們一起讀書,一起散步。
我們會有說不完的話。
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是靈魂的結合。”
程靜姝被他這番話徹底點燃了。
她愛他,愛他的才華,愛他的浪漫,也愛他此刻的脆弱。
她覺得,這是命運的召喚。
她抬起頭,迎上他熾熱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愿意。
志摩,我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
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先生”。
徐志摩激動地將她擁入懷中。
他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他,只有這個年輕的女孩,是他唯一的救贖。
“你等我。”
他在她耳邊鄭重地承諾,“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我要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
他堅信,他這么做,不是背叛,而是一場偉大的解放。
他要解救自己,解救程靜姝,甚至,他自欺欺人地認為,他也是在“解放”陸小曼。
讓她從這段痛苦的婚姻中解脫出來,或許她也能找到自己新的生活。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為了愛情不惜犧牲一切的悲劇英雄。
恰在這時,一個天賜良機出現了。
陸小曼的身體越來越差,咳嗽不止,整夜失眠。
翁瑞午來看過幾次后,鄭重地建議她,去杭州西湖療養一段時間。
那里山清水秀,空氣清新,對她的病有好處。
并且,翁瑞午表示,他家里在西湖邊正好有空置的別墅,一切費用,都由他來承擔。
陸小曼答應了。
她對上海這個家,也早已厭倦。
徐志摩對這個提議,更是求之不得。
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關切,親自為她收拾行李,將她送上前往杭州的火車。
在火車站臺,他甚至還擠出了幾滴眼淚,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
陸小曼看著他拙劣的表演,心里一陣冷笑,卻沒有說破。
送走了陸小曼,徐志摩感覺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終于被搬開了。
他覺得,這是上帝的安排,讓他可以避免當面攤牌的爭吵和難堪。
他回到家,第一次覺得這棟房子如此的安靜和可愛。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坐在書桌前。
窗外的月光,像水銀一樣泄了一地。
他覺得,他的新生活,就要從這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開始了。
他鋪開一疊上好的信紙,拿起了他那支心愛的派克鋼筆。
他要給陸小曼寫一封信,一封最后的信。
他懷著一種奇異的、交織著悲壯和興奮的情緒,奮筆疾書。
他要用他畢生的才華,寫下這封足以載入史冊的離婚信。
信的開頭,他極盡溫柔。
他回憶了他們初識時的美好,那些曾經讓他心動的瞬間。
他把他們的愛情,比作一場絢爛的煙花,照亮了彼此的夜空,但煙花過后,終將歸于沉寂。
然后,筆鋒一轉,他開始痛陳這些年婚姻的痛苦。
他把自己形容成一只渴望藍天的鳥,卻被關在籠子里。
他把他們的家,形容成一片沼澤,正在慢慢吞噬他的靈感和生命。
他沒有直接指責陸小曼,而是用一種更高級的方式,將所有的過錯,都歸結于“性格不合”和“追求不同”。
他說,他們就像兩艘船,偶然在一個港口相遇,但最終要駛向不同的海洋。
信的后半部分,他用最優美的文筆,歌頌了他與程靜姝的愛情。
他稱之為“靈魂的相認”,“命運的恩賜”。
他說,程靜姝讓他重新找回了青春和詩情。
他堅稱,這不是一場普通的婚外情,而是一場神圣的、不容玷污的精神戀愛。
為了這份神圣的愛情,他愿意背負世界上所有的罵名。
最后,他單方面地、決絕地提出了離婚。
他甚至還假惺惺地表示,愿意承擔陸小曼未來的部分生活費用,并祝她“另覓良緣,各自安好”。
寫完最后一個字,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反復讀了幾遍,對自己的文筆和措辭感到非常滿意。
他覺得,這封信,情理兼備,既表達了自己的決心,又保留了對陸小曼最后的“體面”。
他自信地將信裝進信封,貼上郵票。
他幾乎已經能想象出陸小曼在西湖邊的別墅里,讀到這封信時的情景。
她也許會痛哭流涕,也許會歇斯底里,也許會寫一封長長的回信來控訴他的無情。
但無論如何,結局都已注定。
他等待著,等待著那場他意料之中的情感風暴。
然后,他將以一個寬容而堅決的勝利者姿態,去迎接他的新生。
04
信寄出去之后,徐志摩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了,像是卸下了一副扛了多年的沉重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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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上海的街頭,覺得天都比往日藍了幾分,連空氣里那股子塵土味,都變得可愛起來。
他開始帶著程靜姝,更公開地出入一些文化沙龍和朋友的聚會。
他不再遮遮掩掩。
在那些場合,他會有意無意地向朋友們透露,自己和陸小曼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即將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朋友們的反應各不相同。
有人驚訝,有人惋惜,有人則投來曖昧和探究的目光。
徐志摩很享受這種成為焦點的感覺。
他喜歡看到別人眼中的他,是一個敢于沖破世俗牢籠,為愛奮不顧身的浪漫英雄。
程靜姝,這個十九歲的女學生,也第一次踏入了她只在書本和報紙上看到過的名流圈子。
她穿著徐志摩為她新買的連衣裙,有些拘謹,又有些興奮地跟在他身邊。
她聽著那些大名鼎鼎的文人墨客們高談闊論,看著徐志摩在其中游刃有余、光芒四射的樣子,她的心中充滿了驕傲和愛慕。
她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徐志摩每天都在期待郵差的到來。
那個穿著綠色制服的身影,成了他一天中最關心的景象。
他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預演著。
如果陸小曼的回信是哭訴,他會回一封信,告訴她長痛不如短痛。
如果她的回信是咒罵,他會寬容地一笑置之,因為他理解一個被拋棄的女人的憤怒。
如果她沉默不語,那就代表她默認了。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等離婚手續一辦妥,他就在報紙上刊登一則聲明,向全世界宣告他和程靜姝的結合。
那則聲明的措辭,他都已經在心里起草了無數遍。
幾天后,一封來自杭州的信,終于送到了他的手上。
他接過信的時候,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信封很薄,比他想象的要薄得多。
信封上,是陸小曼那手熟悉的、清秀而有力的筆跡。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寫下這幾個字時,手腕懸空,指尖用力的樣子。
他帶著一絲勝利者特有的、混雜著憐憫和得意的微笑,走進書房,關上了門。
他坐到書桌前,用一把精致的裁紙刀,小心翼翼地劃開信封的邊緣。
他準備好了,迎接一場他意料之中的“情感風暴”。
然而,從信封里掉出來的東西,讓他愣住了。
那不是一封信。
信封里,只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紙上,沒有他想象中的斑斑淚痕,也沒有長篇大論的控訴或哀求。
徐志摩疑惑地展開那張紙。
他的目光,只在紙上掃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間,他臉上的微笑,像一個被打碎的石膏面具,啪的一聲,四分五裂。
他的眼神,在短短幾秒鐘內,經歷了從疑惑,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的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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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像一條缺氧的魚,喉嚨里發出一聲被遏制住的、嘶嘶的抽氣聲,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他當場倒吸一口涼氣,身體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書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