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壽昌站在民政局門口,手里捏著剛出爐的結婚證,紅色的封皮有些燙手。
他五十八年的人生里,這是第二次拿到這個小本子。
上一次,是三十多年前,身旁站著的是他早逝的發(fā)妻。
而這次,身邊是傅秋蘭,他剛登記結婚的、六十二歲的廣場舞伴。
九月的陽光不再毒辣,暖烘烘地照在身上,葉壽昌心里卻沒什么暖意,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他看著身旁笑容滿面的傅秋蘭,她正小心地把結婚證收進隨身帶的布包里,動作輕柔。
“老葉,從今往后,咱倆就做個伴兒了。”傅秋蘭轉過頭,眼角的皺紋都帶著笑意。
葉壽昌勉強扯動嘴角,點了點頭,心里卻響起另一個聲音:“找個伴兒?不過是想后半生有人搭把手,省得病了死了都沒人知道。”
這念頭讓他生出幾分愧疚,卻又迅速被一種務實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理性壓了下去。
他需要一個人,在他突發(fā)腦梗心梗時能及時打個120,在他懶得做飯時能端上一碗熱粥。
至于那些風花雪月、刻骨銘心,早已隨著發(fā)妻的離去,埋進了記憶深處,不敢也不愿再觸碰。
傅秋蘭似乎渾然不覺他復雜的心緒,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走,回家,我給你包餃子去,豬肉白菜餡兒的,你愛吃的。”
葉壽昌身體微微一僵,這親昵的舉動讓他有些不適應。
他下意識地想抽出手臂,最終還是忍住了,任由傅秋蘭挽著,步履略顯僵硬地朝公交站走去。
他告訴自己,這就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合作,傅秋蘭圖個安穩(wěn)的晚年,他圖個生活上的照料。
界限要清晰,感情要克制,這樣才能相安無事,平平淡淡走到頭。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簡單明了的初衷,會在不久后的一個夜晚,被傅秋蘭洶涌而真摯的情感徹底沖垮。
那一晚,她撲倒他,也撲碎了他精心構筑的、只為養(yǎng)老而設的情感壁壘,讓沉寂已久的心湖,迸發(fā)出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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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五點半,天色還未完全透亮,像蒙著一層淺灰色的薄紗。
人民公園里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葉壽昌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淺灰色太極服,獨自在湖邊的一片空地上緩緩起勢。
他的動作舒展而沉穩(wěn),白鶴亮翅,野馬分鬃,每一個招式都浸淫著多年的習慣。
只是眼神時不時會飄向不遠處更為開闊的中心廣場。
那里音樂喧天,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熱鬧景象。
幾十號中老年人,以女性為主,穿著色彩鮮艷的運動服,正隨著節(jié)奏明快的廣場舞曲扭動身體。
領頭的那位,動作格外舒展有力,笑容也最是燦爛,正是傅秋蘭。
她穿著一件棗紅色的運動上衣,在黑壓壓的人群里很顯眼。
葉壽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回,專注于自己的動作。
太極拳的靜,與廣場舞的動,在這清晨的公園里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
就像他此刻的內(nèi)心,一面貪戀著獨處的清靜,一面又無法完全忽視那撲面而來的、帶著煙火氣的熱鬧。
一套拳打完,身上微微出汗。
葉壽昌收了勢,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走到旁邊的長椅坐下,拿起保溫杯慢慢喝水。
“葉老師,今天還是這么早啊!”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葉壽昌抬頭,是同樣來晨練的老張,穿著背心短褲,滿頭是汗,看樣子是剛跑完步。
“老了,睡不著,不如出來活動活動筋骨。”葉壽昌往旁邊挪了挪,給老張讓出位置。
老張一屁股坐下,用毛巾擦著汗,目光也投向廣場舞那邊:“瞧見沒?老傅今天這精氣神,可真不錯。”
葉壽昌含糊地“嗯”了一聲,沒接話。
老張用胳膊肘碰碰他,壓低聲音,帶著點戲謔:“說真的,老葉,你跟老傅……這事兒真定了?”
葉壽昌握著保溫杯的手緊了緊,水面晃了晃。
他垂下眼皮,看著杯口氤氳的熱氣:“定了,證都領了。”
“可以啊你!”老張一拍大腿,“動作夠快的!之前一點風聲都沒透。”
葉壽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算不上是笑的表情:“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么快慢的。就是……搭伙過日子。”
他的聲音平淡,聽不出什么喜悅,倒像是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
“搭伙過日子好,互相有個照應。”老張是明白人,看出葉壽昌不愿多談,便順著他的話茬說,“老傅這人,熱心腸,勤快,家里肯定給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這時,廣場舞的音樂停了,人群開始散開。
傅秋蘭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朝這邊張望,看到葉壽昌,臉上立刻綻開笑容,快步走了過來。
“老葉,老張,聊著呢?”她氣息還有些喘,臉頰紅撲撲的,額角掛著汗珠,整個人散發(fā)著熱氣騰騰的活力。
“正夸你呢,說老葉有福氣。”老張笑著打趣。
傅秋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自然地拿起葉壽昌放在長椅上的外套:“早上涼,活動完了趕緊穿上,別閃著汗。”
葉壽昌接過外套,動作有些遲緩:“沒事,不冷。”
傅秋蘭又看向老張:“張大哥,回頭我跟老葉收拾好了,請你來家里吃飯。”
“那敢情好!我一定到!”老張哈哈笑著。
傅秋蘭轉向葉壽昌,語氣輕柔:“走吧老葉,回家我給你下碗面條,吃完你好歇會兒。”
葉壽昌站起身,對老張點點頭,算是告別,然后跟著傅秋蘭朝公園外走去。
傅秋蘭很自然地想幫他拿那個裝太極劍的布套,葉壽昌下意識地避了一下:“不用,沉,我自己來。”
傅秋蘭的手在空中頓了一秒,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依舊笑著:“那行,你拿著。咱慢慢走。”
兩人并肩而行,中間卻似乎隔著一段無形的距離。
葉壽昌看著前方,傅秋蘭偶爾側頭跟他說兩句話,他簡短地應著。
陽光漸漸明亮起來,拉長了兩人的影子。
葉壽昌看著地上那兩個一前一后、若即若離的影子,心里那點空落落的感覺,似乎又加深了些。
這個“家”,對于他而言,還只是一個需要重新適應的、陌生的住所。
而身邊這個法律上已經(jīng)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在他心里,暫時還只是一位比較熟悉的、即將開始共同生活的室友。
02
下午,葉壽昌家附近那棵大槐樹下的石桌旁,他和老張擺開了象棋。
楚河漢界,廝殺正酣。
“將軍!”老張一記沉底炮,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
葉壽昌盯著棋盤,眉頭微鎖,陷入了長考。
“心不在焉啊,老葉。”老張端起旁邊的紫砂壺,美美地呷了一口茶,“還在想新媳婦兒呢?”
葉壽昌挪動了一下“士”,化解了眼前的危機,語氣平淡:“有什么好想的。就是家里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兒。”
“得了吧你。”老張放下茶壺,往前湊了湊,聲音壓低,“跟兄弟我說句實在話,你真就看上老傅能照顧人?”
葉壽昌捏著棋子的手指頓了頓,抬眼看了看老張,又垂下目光,盯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格子。
槐樹的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斑駁的光影落在石桌上,也落在葉壽昌花白的頭發(fā)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對著棋盤說話,聲音低沉而務實:“不然呢?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能圖什么風花雪月?”
“我那個兒子,曉峰,你也知道,在外地,一年能回來一趟就不錯了。”
“上次感冒發(fā)燒,躺在床上起不來,連口熱水都喝不上,那時候我就想,得找個人。”
“秋蘭她……人實在,沒那么多花花腸子,身體也硬朗。”
“做飯、收拾屋子,這些她都拿手。以后我要是有點頭疼腦熱,身邊總能有個人遞杯水,叫個車。”
他說得很慢,條理清晰,仿佛在分析一道數(shù)學題,而不是在談論自己的婚姻。
沒有激情,沒有浪漫,只有赤裸裸的現(xiàn)實需求和冷靜的利益權衡。
老張聽著,臉上的戲謔漸漸收了起來,嘆了口氣:“話是這么說,可老傅那人……我看著是對你挺上心的。光是搭伙過日子,怕是不夠吧?”
葉壽昌執(zhí)起一枚“車”,越過楚河,直逼對方腹地,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感情這東西,太奢侈,也要不起。年輕時經(jīng)歷過一回,就夠了。”
“現(xiàn)在這樣挺好,界限清楚,互不虧欠。她求個安穩(wěn),我圖個方便,各取所需。”
“至于上心不上心……”他頓了頓,落下棋子,“時間長了,激情總會褪去,最后剩下的,不就是個伴兒嗎?”
老張看著葉壽昌,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注意力轉回棋盤:“行吧,你怎么想就怎么過。將!”
這一次,葉壽昌似乎真的無力回天了。
他看著棋局,有些怔忡。
那句“互不虧欠”,說出來輕松,可心里某個角落,卻隱隱覺得,事情或許不會像他規(guī)劃的那么簡單。
傅秋蘭那雙帶著笑意的、熱切的眼睛,偶爾會在他腦海里閃過,讓他那套理智的說辭,顯得有幾分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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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葉壽昌原來的房子租約還沒到期,加上也需要時間整理心情,便決定先搬去傅秋蘭家住。
傅秋蘭的房子不大,兩室一廳,但收拾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
陽臺上養(yǎng)著幾盆綠蘿和茉莉花,生機勃勃。
周末,葉壽昌提著簡單的行李過來了。
其實他東西不多,大部分舊物都處理掉了,只帶了些衣物、書籍和常用的茶具。
“來了老葉,快進來!”傅秋蘭早就等在門口,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
她接過葉壽昌手里的旅行包,側身讓他進屋。
“拖鞋給你買好了,新的,你看看合不合腳。”傅秋蘭指著門口一雙嶄新的深藍色男士拖鞋。
葉壽昌換上新拖鞋,大小正合適。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客廳的沙發(fā)換上了干凈的淺色格子罩子,茶幾上擺著一盤洗好的水果。
他那套紫砂茶具,已經(jīng)被細心地擦拭過,放在了電視柜最順手的位置。
“這間臥室給你住,朝南,陽光好。我住旁邊那間小的。”傅秋蘭引著他走進主臥。
房間顯然被精心收拾過,床單被套都是新的,淺灰色條紋,符合葉壽昌的審美。
書架空著一半,顯然是留給他的。
窗戶開著,微風拂動淡藍色的窗簾,帶來樓下桂花樹的隱隱香氣。
“讓你費心了。”葉壽昌心里有些觸動,語氣也柔和了些。
“這有什么費心的,以后這就是你的家,怎么舒服怎么來。”傅秋蘭說著,手腳麻利地幫他打開旅行包,開始整理帶來的衣物。
“我自己來就行。”葉壽昌有些不習慣,上前想接手。
“哎呀,你坐著歇會兒,坐車也累了吧。”傅秋蘭不由分說地把他按在床邊坐下,“這些活兒我熟,很快就好。”
葉壽昌只好坐著,看著傅秋蘭熟練地將他的襯衫、褲子一件件掛進衣柜,內(nèi)衣襪子分門別類放進抽屜。
她的動作利落,帶著一種常年操持家務形成的韻律感。
一邊整理,一邊還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衣柜我昨天徹底擦了一遍,干凈著呢。”
“陽臺晾衣桿有點高,以后你要晾衣服叫我。”
“熱水器開關在廚房,你用的時候記得……”
葉壽昌聽著,看著這個突然闖入自己生活的女人,如此自然地為他打理著一切。
那種久違的、被人照顧的感覺,像溫吞的水,慢慢浸潤著他有些干涸的心田。
感激是有的,但與此同時,內(nèi)心深處那個冷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看,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上的照料。保持清醒,記住你的初衷。”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那份理性的距離感。
“秋蘭,真的不用這么麻煩,我自己都能做。”他站起身,想表示自己并非需要事事依賴。
傅秋蘭剛好掛完最后一件衣服,轉過身,額角有點細汗,笑容卻依舊明媚:“不麻煩。兩個人過日子,不就是你幫幫我,我?guī)蛶湍懵铩!?/p>
她走到窗邊,指著樓下:“你看那棵桂花樹,開花了可香了,以后早晨你坐在這兒看書,就能聞到。”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傅秋蘭的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葉壽昌看著她眼里的光,那句“互不虧欠”卡在喉嚨里,突然有些說不出口。
他只能點點頭,重復了一句:“挺好。”
04
傍晚,葉壽昌正在書房整理他帶來的那些書,手機響了。
是兒子葉曉峰打來的視頻電話。
葉壽昌遲疑了一下,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才接通。
屏幕上出現(xiàn)兒子略顯擔憂的臉。
“爸,吃晚飯了嗎?”
“還沒,你傅阿姨在做飯。”葉壽昌把手機鏡頭對著書房掃了一下,“在整理書。”
“您真搬過去了?”葉曉峰的語氣里帶著不確定,“會不會……太倉促了點?”
葉壽昌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傅秋蘭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隱約可見。
他壓低了些聲音:“有什么倉促的?又不是小年輕談戀愛,還得講究個三年五載。”
“爸,我不是那個意思。”葉曉峰斟酌著詞句,“我是覺得,您得多了解了解傅阿姨這個人。畢竟要一起生活……”
“了解什么?一個社區(qū)的,跳廣場舞認識的,知根知底。”葉壽昌打斷兒子的話,語氣有些不耐煩,“人勤快,脾氣也好,這就夠了。”
視頻那頭沉默了幾秒,葉曉峰才說:“我是怕您……為了有人照顧,就勉強自己。媽走了這么多年,您要是想找個真心相伴的,我支持。但要是……”
“沒有但是。”葉壽昌的語氣斬釘截鐵,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就是覺得生活上需要個人搭把手。你傅阿姨她……也愿意。這就行了。”
他聽到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還有傅秋蘭隱約哼著的歌調(diào)。
“你看,你傅阿姨做飯挺香的。”葉壽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把鏡頭轉向廚房方向,雖然什么也拍不到,“以后你回來,也能吃上口熱乎飯。”
葉曉峰在那邊嘆了口氣:“爸,我不是在乎這個。我是希望您是真的開心,而不是……算了,您覺得好就行。傅阿姨人看著是挺利索的。”
“嗯,她人是不錯。”葉壽昌含糊地應著。
這時,傅秋蘭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老葉,吃飯了!跟曉峰說,讓他有空常回來看看!”
葉壽昌對著手機說:“聽見沒?你傅阿姨叫吃飯了,也讓你常回來。”
“哎,聽見了。爸,那您先吃飯吧,注意身體。”
掛了電話,葉壽昌站在原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兒子的擔憂,他何嘗不明白?
只是他選擇了一條更務實、甚至顯得有些冷漠的路。
他走到餐廳,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兩菜一湯,熱氣騰騰。
傅秋蘭解下圍裙,給他盛好飯:“快嘗嘗,這青菜是早上在早市買的,特別嫩。”
葉壽昌坐下,拿起筷子,嘗了一口,點點頭:“嗯,好吃。”
傅秋蘭滿足地笑了,也坐下來,一邊吃一邊說:“曉峰工作忙,你別老念叨他。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
葉壽昌“嗯”了一聲,埋頭吃飯。
餐廳里只聽得見碗筷碰撞的細微聲響。
明亮的燈光下,這個臨時的“家”,似乎有了一點溫度,但這溫度,卻讓葉壽昌感到一絲莫名的壓力。
他原本只想尋求一片遮風擋雨的屋檐,卻似乎正被拉入一個充滿煙火氣和生活細節(jié)的漩渦。
傅秋蘭的善意和熱情,像溫暖的潮水,一點點漫過他試圖筑起的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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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日子像流水一樣,平靜地向前淌著。
傅秋蘭確實如葉壽昌所預期的那樣,是個極好的生活搭檔。
她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樣樣做得妥帖周到。
葉壽昌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物理層面的舒適度是前所未有的。
但傅秋蘭帶來的,遠不止這些。
她就像一束活潑的陽光,照進了葉壽昌沉寂已久、略顯灰暗的生活。
她愛說話,愛笑,會把在菜市場聽到的趣聞、廣場舞隊里的八卦,喋喋不休地講給葉壽昌聽。
起初,葉壽昌只是默默地聽,偶爾點點頭,很少回應。
但傅秋蘭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依舊興致勃勃。
她還會關心他的健康,每天提醒他吃藥,晚上拉著他一起下樓散步。
“老葉,總坐著看書對頸椎不好,起來活動活動。”
“今天天氣好,咱去河邊走走,柳樹都發(fā)芽了。”
葉壽昌多數(shù)時候是半推半就地跟著去。
走在黃昏的河邊,看著夕陽把水面染成金色,聽著傅秋蘭在身邊絮絮叨叨,他竟然也漸漸習慣起來。
有一天晚上,葉壽昌在書房批改以前學生的論文稿(一位學生請他幫忙看看),看得眼睛有些酸澀。
傅秋蘭輕輕推門進來,端著一杯溫熱的牛奶,放在他手邊。
“歇會兒吧,喝點牛奶,對睡眠好。”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關切。
葉壽昌抬起頭,揉了揉眉心,看到燈光下傅秋蘭柔和的臉龐。
那一刻,他死水般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微微蕩漾了一下。
他接過牛奶,溫度透過杯壁傳到掌心,很舒服。
“謝謝。”他說,語氣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傅秋蘭笑了笑,沒說什么,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葉壽昌看著那杯牛奶,沒有立刻喝。
他想起以前,發(fā)妻在世時,也常常在他熬夜工作時,給他端來一杯熱茶或牛奶。
那種久違的、被人記掛在心上的感覺,悄然復蘇。
但他隨即搖了搖頭,像是要甩掉這不合時宜的柔軟。
他提醒自己:這只是互相照顧的一部分,不要過度解讀。
然而,有些東西,一旦開始融化,就很難再重新凍結。
葉壽昌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留意傅秋蘭的喜好。
比如她愛吃辣,但因為他腸胃不太好,家里的菜總是做得清淡,她會在自己碗里加一勺辣椒醬。
比如她喜歡聽戲曲,偶爾會在打掃衛(wèi)生時,用手機放上一段,跟著輕輕哼唱。
這些細微的發(fā)現(xiàn),讓傅秋蘭在他眼里,不再僅僅是一個“靠譜的保姆式老伴”的符號,而漸漸有了更立體的輪廓。
一天晚飯后,傅秋蘭在廚房洗碗,水聲嘩嘩。
葉壽昌坐在客廳看新聞,新聞內(nèi)容卻沒看進去多少。
他聽著廚房里的動靜,忽然覺得,這房子里不再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似乎也挺好。
這種念頭一閃而過,卻讓他心里微微一驚。
他趕緊收斂心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電視屏幕上。
但那種悄然發(fā)生的變化,已經(jīng)像藤蔓一樣,開始悄悄纏繞上他理性筑起的高墻。
06
進入梅雨季,天總是陰沉沉的,淅淅瀝瀝的雨下個沒完。
這天下午,葉壽昌想去附近的圖書館還書。
雨不算大,他嫌帶傘麻煩,想著幾步路就跑過去了。
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雨勢突然變大,瓢潑一般。
葉壽昌抱著幾本新借的書,低頭快步往家趕。
在一個下坡的路口,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腳踝處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手里的書也散落一地,瞬間被雨水打濕。
他嘗試著想站起來,卻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根本無法用力。
雨水冰冷地打在臉上、身上,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撐著傘,焦急地跑了過來。
是傅秋蘭。她見葉壽昌久去未歸,雨又下大了,放心不下,出來迎他。
“老葉!你怎么了?”傅秋蘭看到他摔倒在地,臉色瞬間白了。
她趕緊蹲下身,想把傘全遮在他頭上,自己的大半個身子很快就淋濕了。
“腳……腳好像扭了。”葉壽昌疼得額頭冒汗,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別動別動!”傅秋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是嚇的,也是急的。
她試圖扶他,但葉壽昌個子不矮,她一個人根本扶不動。
傅秋蘭環(huán)顧四周,雨大風急,路上沒什么行人。
她毫不猶豫地把傘塞進葉壽昌手里:“你拿著傘,在這等著,千萬別動!我去叫人!去路口攔車!”
說完,她轉身就沖進了大雨里,甚至連件雨衣都沒披。
葉壽昌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心里猛地一緊。
那種奮不顧身的急切,做不了假。
沒過多久,傅秋蘭就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和司機一起,費力地把葉壽昌扶上了車。
在車上,傅秋蘭渾身濕透,頭發(fā)黏在臉上,冷得微微發(fā)抖。
她卻顧不上自己,不停地問葉壽昌:“怎么樣?疼得厲害嗎?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醫(yī)院了。”
她的手緊緊握著葉壽昌的手,掌心冰涼,卻傳遞著一股堅定的力量。
葉壽昌看著她焦急萬分的側臉,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略顯凌亂的頭發(fā),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到了醫(yī)院,掛號、拍片、確診腳踝扭傷伴有輕微骨裂,打上石膏。
整個過程,傅秋蘭跑前跑后,繳費、取藥,沒有一刻停歇。
她的衣服還是濕的,卻堅持把帶來的干外套披在葉壽昌身上。
等到一切安頓好,葉壽昌坐在急診室的椅子上打著點滴,傅秋蘭才松了口氣,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她累得臉色發(fā)白,嘴唇都有些發(fā)紫。
“秋蘭……你快回去換身干衣服吧,別著涼了。”葉壽昌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傅秋蘭搖搖頭,扯出一個疲憊的笑:“我沒事,等你打完點滴,咱們一起回家。”
她拿出紙巾,不是先擦自己,而是小心翼翼地擦去葉壽昌臉上殘留的雨水和泥點。
動作輕柔,眼神里滿是心疼和后怕。
“嚇死我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辦……”她低聲說著,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葉壽昌聽。
葉壽昌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眼里的紅血絲,還有那毫不掩飾的真情流露。
他精心構筑的、用以區(qū)分“合作”與“感情”的那道防線,在這一刻,被一種洶涌而來的感動和愧疚沖開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傅秋蘭對他的好,早已超越了他所定義的“互相照料”。
這里面,有情分,有真心。
而他一直以來的冷靜和疏離,此刻顯得那么自私和可笑。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最終卻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傅秋蘭放在膝蓋上的、依舊冰涼的手。
傅秋蘭愣了一下,隨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攥住。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急診室的嘈雜仿佛遠去。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一種無聲的情感,在悄然流淌,溫暖著彼此被雨水淋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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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葉壽昌的腳傷,讓他不得不暫時放下那份刻意維持的“獨立”。
傅秋蘭更是將“照顧”發(fā)揮到了極致。
她嚴格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每天幫他換藥,提醒他按時吃藥。
變著法子給他燉骨頭湯、做有營養(yǎng)的飯菜。
葉壽昌行動不便,去衛(wèi)生間、到客廳吃飯,都需要傅秋蘭攙扶。
起初,葉壽昌非常不習慣這種近乎完全的依賴。
每當傅秋蘭伸出手來扶他時,他總有些僵硬和尷尬。
“我自己能行,你忙你的。”他常常這樣說。
傅秋蘭卻不容拒絕:“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不能大意。你現(xiàn)在是病人,就得聽我的。”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溫柔的強勢。
漸漸地,葉壽昌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開始習慣身邊總有這么一個人。
習慣了她每天清晨端到床邊的溫水,習慣了她做好飯菜后的一聲呼喚,習慣了她攙扶時手臂傳來的支撐力。
甚至習慣了晚上看書時,她在客廳看電視傳來的輕微聲響。
那種被人需要、也依賴著別人的感覺,像暖流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化著他心頭的堅冰。
但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依然在進行著拉鋸戰(zhàn)。
一方面,他貪戀這份溫暖和踏實;另一方面,對亡妻的愧疚感,以及最初那個“只談互助,不談感情”的初衷,像兩根無形的繩索,拉扯著他。
一天夜里,葉壽昌因為腳傷疼痛,睡得不太安穩(wěn)。
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有人輕輕走進房間,幫他掖了掖被角。
動作輕柔,生怕驚醒他。
他知道是傅秋蘭。
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極輕地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里,包含了太多葉壽昌不敢細想的情愫。
他閉著眼,假裝熟睡,心里卻翻江倒海。
傅秋蘭離開后,他睜開眼,望著窗外朦朧的月光,久久無法入睡。
他想起發(fā)妻剛走的那幾年,那種刻骨的孤獨和冰冷。
如今,這份孤獨似乎被傅秋蘭的陪伴驅散了不少。
可越是感受到溫暖,他對發(fā)妻的愧疚感就越發(fā)清晰。
他甚至會想,如果發(fā)妻在天有靈,會如何看待他現(xiàn)在的選擇?
是理解他晚年的孤寂,還是責怪他如此“輕易”地開始了新的生活?
這種復雜的心緒,讓他即使在接受傅秋蘭無微不至的照顧時,也常常帶著一種克制和疏離。
他會有意無意地避免與傅秋蘭有太多眼神交流,對話也盡量保持簡潔。
傅秋蘭似乎察覺到了他這份刻意的壓抑。
但她什么也沒說,依舊每天笑呵呵地忙前忙后,只是偶爾,葉壽昌會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失落。
那種失落,像細小的針,輕輕刺著葉壽昌的心。
他意識到,自己的猶豫和退縮,可能正在傷害這個真心待他的女人。
可要他立刻完全敞開心扉,他又覺得艱難,仿佛那樣就背叛了過去,也背離了自己最初設定的、安全的軌道。
傷在一天天好轉,他心里的掙扎,卻似乎越來越激烈。
08
葉壽昌的腳傷好了大半,已經(jīng)能丟掉拐杖慢慢行走了。
社區(qū)為了慶祝國慶,舉辦了一場聯(lián)歡晚會,就在小區(qū)的小廣場上。
晚飯后,傅秋蘭興致很高:“老葉,今晚有晚會,咱們也去湊湊熱鬧吧?你也好久沒出門走動了。”
葉壽昌本來對這類活動沒什么興趣,但看著傅秋蘭期待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
小廣場上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十分熱鬧。
居委會主任知道傅秋蘭是廣場舞的骨干,早就給她報了節(jié)目。
傅秋蘭把葉壽昌安頓在靠近舞臺的前排椅子上坐好,又給他倒了杯熱水。
“你坐著看,一會兒輪到我們表演了。”她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像個小姑娘。
葉壽昌點點頭:“好,你去準備吧。”
晚會節(jié)目豐富多彩,有合唱、戲曲清唱、小朋友的舞蹈,氣氛很熱烈。
輪到廣場舞隊上場時,音樂響起,是那首熟悉的、節(jié)奏歡快的《最炫民族風》。
傅秋蘭站在隊伍最前面,穿著統(tǒng)一的表演服裝,臉上畫著淡妝。
音樂響起的那一刻,她仿佛變了一個人,眼神明亮,笑容自信,每一個動作都充滿力量和美感。
甩頭、轉身、踏步,干凈利落,絲毫不像六十多歲的人。
她全身心投入在舞蹈中,煥發(fā)著一種耀眼的光彩。
臺下掌聲、喝彩聲不斷。
葉壽昌坐在臺下,看著舞臺上那個活力四射的傅秋蘭,一時間有些恍惚。
這還是那個每天為他洗衣做飯、噓寒問暖的傅秋蘭嗎?
此刻的她,是如此自信、如此奪目,充滿了生命的張力。
一種陌生的情緒,悄然在葉壽昌心中滋生。
是驚訝,是欣賞,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
看,臺上那個跳得最好的,是我的……老伴。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心臟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陣微瀾。
他忽然意識到,這段時間以來,他更多的是被動地接受傅秋蘭的照顧。
卻從未真正去了解,她除了“勤快”、“會照顧人”之外,還是一個如此鮮活、如此熱愛生活的獨立個體。
舞蹈結束,傅秋蘭和隊員們鞠躬謝幕,臺下掌聲雷動。
她笑著朝臺下?lián)]手,目光掃過葉壽昌時,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帶著點期待,像在問:“我跳得怎么樣?”
葉壽昌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下意識地,也抬手鼓了鼓掌。
雖然動作很輕,幅度很小,但傅秋蘭看到了,眼里的笑意瞬間加深,像落滿了星光。
晚會散場,人群漸漸離去。
傅秋蘭換回平時的衣服,跑到葉壽昌身邊,額上還有細汗,氣息微喘:“怎么樣老葉?沒給你丟人吧?”
葉壽昌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紅撲撲的臉,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化妝品香味混合的氣息。
那種悸動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
他避開她熱切的目光,看著地面,語氣卻比平時溫和了許多:“跳得很好。大家都鼓掌呢。”
“那就好!”傅秋蘭開心地笑起來,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咱們回家!”
這一次,葉壽昌沒有感到僵硬,也沒有想抽出手臂。
他任由傅秋蘭挽著,兩人并肩走在月色和路燈交織的光影里。
晚風吹拂,帶來一絲涼爽。
葉壽昌的心,卻像是被今晚的舞臺點亮了一般,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那份他一直壓抑的、刻意回避的情感,似乎找到了一個縫隙,正悄悄地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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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從晚會回來,傅秋蘭的情緒一直很高漲。
也許是晚會上表演成功的興奮勁還沒過去,也許是葉壽昌罕見的鼓掌肯定讓她開心。
她甚至還哼著今晚跳舞的曲子,在客廳里輕盈地轉了個圈。
“好久沒這么熱鬧了。”她臉上帶著笑,眼神亮晶晶的。
葉壽昌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和平日里不太一樣的傅秋蘭,心里那點異樣的感覺還在蕩漾。
傅秋蘭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杯子。
“老葉,今天高興,咱倆喝一杯吧?就當慶祝你腳傷快好了,也慶祝我演出成功!”她笑著提議,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葉壽昌平時很少喝酒,但看著傅秋蘭興致勃勃的樣子,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少喝點。”
傅秋蘭開心地倒了兩小杯酒,遞給他一杯。
兩人就著一點花生米,慢慢喝著。
傅秋蘭的話比平時更多,說著晚會上的趣事,說著跳舞時的感受。
幾杯酒下肚,她的臉頰緋紅,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少了平日的爽利,多了幾分嫵媚。
葉壽昌酒量淺,也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燙,頭腦微微發(fā)暈。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還有一絲曖昧的氣息在悄悄流動。
“老葉……”傅秋蘭放下酒杯,忽然喚了他一聲,聲音比平時柔軟了許多。
“嗯?”葉壽昌抬眼看向她。
客廳的燈光有些昏暗,勾勒出傅秋蘭柔和的側影。
她看著葉壽昌,眼神復雜,有溫柔,有期待,還有一絲積壓已久的、難以言說的委屈。
“我知道……你當初跟我在一起,就是覺得我人實在,能照顧你。”
傅秋蘭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敲在葉壽昌心上。
他愣住了,酒意醒了一半,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傅秋蘭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
“我不傻,我能感覺到……你心里有道墻,把我擋在外面。”
“你對我好,客氣,周到,可是……不像夫妻,更像……搭伙的鄰居。”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帶著微醺的醉意,也帶著壓抑已久的情感。
“可是老葉……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好好過日子啊。”
“不是搭伙,是真心的,想互相做個伴,疼你,照顧你……”
她抬起頭,淚光在眼眶里打轉,直直地看著葉壽昌,眼神熾熱而坦誠。
“這么久了,就算是一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吧?”
葉壽昌被她這番話擊中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血液仿佛都涌上了頭頂。
他看著她流淚的眼睛,那里面的真情像火焰一樣,灼燒著他一直以來冰封的心。
他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
就在這時,傅秋蘭忽然站起身,可能是因為酒意,腳步有些踉蹌。
她走到葉壽昌面前,在葉壽昌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帶著一股決絕的勇氣,俯身抱住了他。
不是平日那種攙扶式的接觸,而是一個緊緊的、充滿情感的擁抱。
她的身體溫熱,帶著酒氣和一絲顫抖。
“老葉……我是真心的……”她把臉埋在他頸窩,哽咽著重復。
葉壽昌渾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傅秋蘭身體的柔軟和溫度,能聞到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洗發(fā)水香味。
那份他一直在回避、在壓抑的情感,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擊著他。
傅秋蘭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著他,兩人一起倒向了身后的沙發(fā)。
她伏在他身上,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眼神里有孤注一擲的勇敢,也有害怕被拒絕的脆弱。
“你別再……把我推開了……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