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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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是鄉村教師,心善得像菩薩。那年頭,家家都難,她愣是從村口大樹下撿回個凍得嘴唇發紫的女娃,當親生的養。那就是我姑姑,雖然沒有一滴血相同,但在奶奶的呵護和我爸的庇護下,她成了我們這個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我長大后就再沒見過姑姑,她像一只候鳥,從我們北方的小縣城飛去了大上海。關于她的記憶,只剩下些模糊的碎片,和爸媽偶爾提起時的那聲嘆息。
變故來得突然。我爸,家里的頂梁柱,倒下了。診斷書上的“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口發慌。本地的醫生搖著頭,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去上海吧,那邊的大醫院,興許還有法子。” 法子?那意味著希望,也意味著一個對我們家來說天文數字的開銷,和一個更現實的難題——在上海,我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捏著診斷書,手心的汗把紙張都浸軟了。我爸靠在病床上,臉色蠟黃,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他啞著嗓子說:“別慌……你姑姑,就在上海。”
姑姑?這個久遠到幾乎陌生的稱呼,讓我愣了一下。
“爸,都多少年沒聯系了……” 我猶豫著。記憶里,關于姑姑的最后印象,就是她突然斷了音訊。那些年,爸拍的電報石沉大海,寫的信也原樣退回。他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灰落了一地,整個人像一夜之間被抽走了魂。媽氣不過,曾經按著老地址去上海找過一趟,回來時臉黑得能滴出水,只撂下一句:“以后死也不去上海了!就當我們沒這個人!” 從此,姑姑成了家里的一個禁忌,誰也不敢輕易提起。
“到底是一家人……” 爸喘著氣,眼神望著窗外,好像能穿透時光,“她小時候,你奶奶最疼她。她結婚那會兒,窮得叮當響,我把我的鳳凰牌自行車、上海牌手表都賣了,湊錢給她和姑父辦婚禮。你姑父,還是我介紹認識的……”
這事兒我聽過。姑父是上海來的知青,在咱們北大荒支教,有文化,人也精神。我爸覺得倆人般配,就牽了線。姑姑跟著姑父回上海后,起初日子也緊巴,我爸心疼妹妹,哪怕自己在家啃白面饅頭,每個月發了工資,雷打不動頭一件事就是給她寄錢。我媽那時也沒攔著,總說:“雖說不是親妹妹,沒血緣,可也是媽的心頭肉,你爸當親妹子疼的。”
這份情,我爸記了一輩子。可現在,人家還認嗎?
我看著爸渾濁眼睛里那點微弱的光,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不僅僅是去找個落腳處,他是想見他惦念了二十多年的妹妹啊。我咬咬牙:“行,爸,我去聯系姑姑!”
幾經周折,我托了一個在上海打工的老鄉,好歹要來了一個地址。掛號那天,我硬拉著忐忑的爸爸,按照地址,找到了一片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小區。高樓大廈亮晃晃的玻璃幕墻,晃得人眼暈。敲響那扇厚重的防盜門時,我的心跳得跟打鼓一樣。
門開了。門口站著一個穿著講究、燙著卷發的中年女人,臉上保養得宜,只有眼角有些細密的紋路。是她,姑姑,雖然老了些,但眉眼還在。她看著我們,明顯愣住了,眼神掃過我爸骨瘦如柴的身子、蠟黃的臉,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自然,那表情,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慌亂。
“哥?你……你們怎么來了?” 她的聲音有點干。
我爸扯出個笑容,嘴張了張,還沒出聲,姑父聞聲從屋里趕了過來。姑父老了不少,頭發花白了,但人很熱情,一把拉住我爸的手:“大哥!哎呀,真是大哥!快,快進屋!怎么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姑姑這才回過神來,臉上瞬間堆起了笑,但那笑容像是臨時貼上去的,看著熱絡,卻不及眼底:“就是,哥,快進來坐,外面冷。” 她側身把我們讓進屋。
房子裝修得很氣派,光潔的地板,柔軟的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對年輕男女,是表妹周婷和她女婿。周婷抬眼皮瞥了我們一眼,沒說話,繼續低頭刷手機。她女婿更是連頭都沒抬。
姑父忙著倒茶,姑姑招呼我們坐下。可從頭到尾,她沒有問一句“哥,你身體怎么樣?”“怎么病成這樣了?”好像我爸這副憔悴模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心里跟明鏡似的,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往上冒——她這不是不關心,她是怕,怕我們這“窮親戚”是來求助、來借錢的,怕我爸這病是個無底洞,會拖累他們。
晚上吃飯的時候,氣氛更尷尬了。一桌子的菜,很豐盛,可周婷和她女婿幾乎沒動筷子,像看什么稀奇物件似的,不時打量我爸。我爸大概是想緩和氣氛,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兩個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周婷他們:“婷婷,你們結婚……舅舅不知道,一點心意……”
周婷沒接,只是拿眼睛瞟她媽。姑姑連忙說:“哥,你看你,來就來,還給什么錢,他們不缺這個。” 紅包就那樣僵在半空,最后我爸只好訕訕地收回來,放在桌上。一頓飯,吃得我如鯁在喉。
吃完飯,姑姑直接在飯桌上就說:“哥,上海醫院附近賓館挺多的,交通也方便,要不……”
我爸端水杯的手一抖,熱水灑了出來。他眼神有點發呆,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聽清了不敢相信。
姑父立刻打斷她:“說什么呢!大哥大老遠來看病,哪有住外面的道理!就住家里!”
姑姑瞥了姑父一眼,沒再吭聲,但臉色不太好看。
我心里那股火噌噌往上冒,強忍著沒發作。我爸化療后腸胃不好,大便不通暢,夜里總要跑廁所。他怕打擾人家休息,每次都得我陪著,輕手輕腳的。這房子隔音似乎不太好,有一次我爸在廁所時間長了點,周婷急著用廁所,在外面捏著鼻子嘟囔:“惡心死了,農村人就是不講衛生……”
姑父聽見了,猛地站起來要訓她,姑姑立馬像護崽的母雞似的竄起來:“你罵孩子干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了手心。我爸從廁所出來,眼圈紅紅的,什么也沒說,默默回了客房。
接下來幾天,姑姑的話里話外都離不開一個“錢”字。“上海物價真是嚇死人哦”,“青菜都比肉貴了”,“婷婷買個包都要好幾萬,真是不會過日子”……可我看她女兒周婷,渾身上下都是名牌,鄰居閑聊時透露,光這小區,她家就有三套房子,兩套租著呢。
我不理解,真的不理解。就算沒有血緣,幾十年的養育之恩、扶持之情,難道就抵不過這幾天的食宿花費?
沖突在一天晚飯后徹底爆發。爸爸大概是想表達感謝,又或許是想多留幾天,多看看這個妹妹,他小心翼翼地說:“妹子,哥在這兒,給你們添麻煩了。”
姑姑立刻接過話頭,語氣理所當然:“哥,要說方便,還是醫院旁邊賓館方便,你們住著省心,來回檢查也近,不像咱們這老小區,停車都不方便。”
我再也忍不住了,搶在我爸前面開口,牙齒咬得咯咯響:“姑姑,我們再住幾天,等醫院床位排到了就走,不麻煩你們!”
姑姑臉色一沉,又扯到周婷:“主要是婷婷,她一個大姑娘家,你們在家,她不太方便……”
我心里冷笑,三十多歲的大姑娘了,有什么不方便?是怕我們臟了她家的地,還是礙了她的事?
我爸沒再說話,默默地站起身,佝僂著背,自己回屋去了。那個背影,寫滿了失落和傷心。
半夜,我被尿意憋醒,輕手輕腳地去衛生間。姑姑家是老式木地板,踩上去有細微的吱呀聲。經過主臥時,我聽見里面還有動靜,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還有周婷壓低的輕笑:“你摸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