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者 | 樹東
本篇編輯 | 貓須
插圖來源 | Ran MIYAZAKI
“我終于是個病人了”
第二天,老爸和妹妹分別回了家。前夫開著車,語氣罕見地帶著一絲示弱,對我說:“我覺得自己肯定也有抑郁傾向,陪我去醫院看看吧。” 我信以為真,甚至還生出一點“同病相憐”的錯覺。
沒想到,車直接開到了心理康復醫院樓下。他拉著我,不是走向門診部,而是徑直走進了住院部大樓,按下了四樓的電梯。“弄錯了吧,我是陪我對象來看病的。”我試圖掙扎,心里還抱著一絲僥幸。接診的王大夫只是平靜地看著我,說:“來了,就住段時間吧。”
我趁著手機還沒被沒收,用最快的速度給縣里的女領導發了一條求救短信:“我是被家暴的,我是被逼住院的,我要回家,因為沒有人接送孩子上學,我要回家照顧她。”我天真地以為,代表著婦女權益的“娘家人”一定會來解救我。
直到護士溫和而堅定地收走我的手機,那“嘟”的關機聲,像最終落下的審判槌,我才真正明白——我失去了與外界最后的聯系,我又要住院了。
然而,你可能永遠也想象不到,在那一刻,被剝奪了自由的我,心里涌起的,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無比的平靜和喜悅。
就像一個在狂風暴雨的海上漂泊了太久的水手,終于被沖上了一座孤島,雖然荒涼,但腳踩在了實地上。一種巨大的安全感包圍了我——這里有醫生,有護士,我再也不用獨自面對情緒的驚濤駭浪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歡呼:耶!我沒有吃下那一整瓶碳酸鋰,我終于被正式承認是個病人了!我從第一次重度抑郁就渴望得到的、系統性的住院治療,在抗爭和掙扎了16年后,竟然以這種被“騙”的方式,實現了。![]()
束縛帶下的“偉大反抗”
但“平靜”只是暫時的,躁狂的能量還在我的血液里奔涌。住院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成了女病區的一個“傳奇”。
原因是我聽到了熟悉的呻吟聲。循聲望去,在樓道的長椅上,躺著一位瘦骨嶙峋的病友,她的雙手被束縛帶從背后綁住,身體扭曲著,嘴里不停地哀求:“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我認識她,上次住院時,她就有搶食、撿拾地上異物吞咽的行為,護士們是為了她的安全,才出此下策。
但那一刻,那個為婦女權益四處奔走、骨子里刻著“正義”二字的我,瞬間被點燃了。我沖到護士站,對著值班的兩個新護士,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把她解開!找一個空的病房,我陪著她過夜,我保證她不會出事!”
新護士不認識我,只把我當成了一個發病鬧事的普通病人,厲聲命令我回到自己的床上。我仗著自己認識院長和辦公室主任,底氣十足地跟她們對抗:“你們這是侵犯人權!信不信我馬上給領導打電話,問問你們這樣對待病人對不對?”
我的“正義凜然”,換來的卻是她們手中冰冷的束縛帶,和從男病區緊急借調來的兩名男護士。四個人,對我開始了“圍剿”。
我可是拿過“三八紅旗手”和“慈善先進個人”的人啊!我明明是要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壯舉,憑什么要受到這樣的對待?我內心無比確信,我是正義的一方。那一刻,我感覺內心里那一頭被鎖鏈緊緊套住、傷痕累累的母獅子,終于掙脫了所有束縛,發出震天的嘶吼,向著面前的“敵人”猛撲過去。
那個個子高高的男護士從后面死死抱住了我。但我沒有束手就擒,反而借助他的支撐,猛地跳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面前的矮個子男護士身上踢去!是的,我成功踢到了!一種扭曲的快感傳遍全身。
但隨即,我抬到半空的腿被牢牢控制住,兩邊的女護士一擁而上,四個人像抬一件物品,把我扔到了一張只有被褥和床單的空床上。我的手腕、腳踝,迅速被束縛帶固定在了床欄上。
我動不了了。
滿頭的汗浸濕了頭發,我大口喘著氣,渾身的細胞卻仿佛都張開了,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畸形的酣暢感!活了38年,無論是在原生家庭還是在婚姻里,我從來沒有如此徹底地、不計后果地為自己的權益(哪怕只是我認為的“權益”)爭取過,反抗過!
這次在精神病院里的“暴力反抗”,竟然成了我生命中最偉大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我太棒了! 正是因為在這個絕對“安全”的醫療環境里,我知道無論我如何“作”,都不會有生命危險,我才敢真正地、毫無保留地做了一次自己。
不僅如此,當后來我央求放開我去廁所被拒絕時,我直接尿濕了褲子和床單。在被注射了兩針鎮定劑后,我帶著這種混雜著屈辱、反抗和勝利的復雜情緒,沉沉地睡去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
被遺忘的角落
我摸了摸昏昏沉沉的腦袋,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病房里。周圍是二十多張空著的床鋪,所有的窗戶都沒有窗簾,像一雙雙空洞的眼睛,病房也沒有門,一覽無余。我叫了一聲護士,胖乎乎、面善的張護士走了進來。
“你終于醒過來了,頭疼嗎?餓不餓?正好她們在吃晚飯,你快起來進去吃吧。”
“張護士,”我羞愧地低下頭,“我想跟昨晚那個男護士說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踢他的……”
“好的,我跟他說。以后可別那么沖動了,住進來了,就好好配合吃藥,配合管理,這樣才能快點好起來。”她溫和地囑咐。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下床第一件事,是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從病房到活動室,不過20米的距離,我卻像走進一個新世界,第一次住院的那幾天仿佛全沒有發生過一樣,這里的一切對我又是新鮮的了。緊緊跟在護士身后,小心翼翼地觀察著。
南側是緊挨著的四個病房,只有最里面一間有門。北側依次經過醫護室,沒有門的洗刷間、衛生間、浴室。那道通往活動室的鋼化玻璃門,必須有護士手中的感應牌才能打開,像一道結界,隔開了兩個世界。
“來,拿個碗和勺,找這個阿姨打菜,再去那邊拿饅頭,找個位置坐下,吃完送回去。”護士耐心地指引。
我順從地照做。活動室是南北向的,南邊兩排窗戶只能打開很小的縫隙,西邊的窗戶可以看到壯觀的夕陽。東北面是分發食品的小窗口,家屬送來的零食都從這里遞進來。西北面是廁所,同樣沒有門,只有兩個經常堵塞的蹲廁。
吃飯的桌子是學校用的那種四座桌椅,不銹鋼桌面,塑料圓凳。飯后,有人負責打掃,其余的人就在中間狹長的空間里來回踱步,像困獸。恢復好一些的,可以和護士打打撲克,或者疊疊“金元寶”——那是接近出院的人才能參與的“高級活動”。
這里有一個女人,其實早就達到了出院標準,但她在外地工作的丈夫遲遲不來接她,她只能日復一日地在這里等待,眼神從期盼變得麻木。
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神秘的社群。這里有老有少,病情有輕有重, 性格愛好各不相同,高矮胖瘦美丑皆有。她們是全縣精神類疾病最重的一群女性,是被正常世界遺忘在四樓女病區的“異類”。未來的一個月,我將與她們朝夕相處。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使命感”:全縣那么多婦女干部,只有我有這個機會,潛入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親眼看看這些女性的真實生存狀態。那么,就讓我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寫一部《精神病院女病區女性權益保護調查報告》吧。這個念頭,讓我在絕望中,找到了一絲觀察者和記錄者的抽離感。![]()
“多管閑事”的躁狂善意
這些病友住院,最重要的原因大多是在家不肯吃藥,家屬無力管理。因此,每天早、中、晚三次的服藥時間,就成了病區里最莊嚴又最緊張的儀式。護士推著裝有藥盒的小車,逐個叫名字。病友們排著隊,端著水杯,在護士的注視下仰脖吞藥,然后抬起舌頭,證明沒有藏藥。
總有幾個“特殊分子”。有一個接近一米七、雙眼皮大眼睛的姑娘,重度抑郁伴有嚴重幻聽幻視。一發病,她就脫光衣服,或者猛地撞向墻壁。給她喂藥,是一場戰斗。需要幾個護士合作,先讓她躺在地上,把藥塞進她嘴里,然后灌水,用手捏她的喉結幫助吞咽。她常常被嗆得劇烈咳嗽,水從嘴角流出來。起初,我非常反感這種看似“野蠻”的方式,但后來,我慢慢理解了護士們的無奈。在“生存”和“尊嚴”之間,為了前者,有時不得不暫時犧牲后者。
還有喜歡藏藥或吃完偷偷摳喉吐掉的,護士會對她們格外“關照”,反復檢查。最讓我動容的,是那兩個患有唐氏綜合癥伴精神分裂癥的小矮人。她們都口歪眼斜,說不清話,走路蹣跚。其中年長的那位,已經50多歲,個頭不足一米四,視力極差。你猜,是誰在一直照顧她?
不是護士,也不是病情較輕的我們,而是另一個比她稍微年輕些、患同樣病癥的小個子女生!她會牽著“姐姐”的手,幫她拿水杯,喂她吃藥,給她打飯,甚至早上幫她穿衣服。這份 “弱者對弱者的守護” ,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講都更具震撼力。它完美地詮釋了那句話:“因為我淋過雨,所以想為你撐一把傘。” 在這片精神的荒原上,我看到了人性最本真、最堅韌的光輝,熠熠閃耀。
也許是因為躁狂期的能量無處釋放,剛入院的前兩周,我特別喜歡“多管閑事”。在這個50多人的群體里,我算是“強勢群體”。我自覺承擔起照顧弱者的責任。
比如,那位視力極弱、不會說話、又矮又瘦的50來歲女患者。有一次在廁所,她拉稀了,卻沒帶紙,情急之下竟想用手指去擦。我當時正等在旁邊,見狀一個箭步沖上去阻止了她。我忍著不適,用手中的衛生紙仔細為她清理干凈,幫她提好褲子,又攙著她到水池邊,把她的手仔仔細細地洗干凈。她渾濁的眼睛看不清我的模樣,喉嚨里也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無法表達感謝。
但那一刻,我的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滿足感和道德優越感。我在心里默默為自己加分:“看,即使在這里,我依然是一個善良的、能給別人帶來溫暖的好人!”這種價值感的確認,對于當時自尊低落到塵埃里的我來說,是一劑強效的強心針。![]()
出院與賦能
一個標準的治療療程是三個月。但因為我的恢復速度較快,也因為前夫和我爸頻繁打電話來,強調孩子需要人照顧,在第29天,醫生批準我出院了。
出院時,醫生叮囑我:每月必須回來面診一次,拿足一個月的藥量,回家按時服用,盡量避免刺激。
我帶著厚厚的住院病歷,成功辦理了“慢性病”報銷手續。這意味著,我以后每次拿藥,可以報銷80%的費用,每年的經濟壓力瞬間小了很多。而且,憑借這個“慢性病”證明,我每年還可以享受法定的病假,工資待遇不受影響。
這些實實在在的政策支持,對我來說,簡直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感覺自己沒有被社會拋棄,反而被一張溫暖的安全網穩穩地托住了。我不是家庭的累贅,社會的負擔,我是一個被制度關懷和愛護著的公民。
帶著這份新生的底氣,我從出院那天起,就告訴自己:必須學會在前夫身邊的生存之道。硬碰硬只會頭破血流,我要學會“以柔克剛”,像水一樣,看似柔弱,卻能穿石。我要默默地蓄積力量,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總有一天,我要徹底好起來,給她一個真正安全、溫暖的港灣。
我開始學著溫柔地說話,對于他的種種缺點選擇視而不見。他不去做的事,我就自己默默地去做。不抱怨,不埋怨。在精神病院被世界“遺忘”的一個月,地球照樣轉動,太陽照常升起。
這讓我深刻地領悟到:個體的生命在宏大的世界里,真的太渺小了。既然如此,何不選擇留下那些快樂的記憶,果斷刪除那些不開心的片段,大膽地、勇敢地向前走呢?讓生命,在每一個當下,都更“精神”一步!
以往,因為生病,家里的大事小情,我都沒有發言權和決定權。在我堅持服藥、每月復診,狀態日趨穩定后,我對家庭的貢獻也開始被看見,被認可。我也開始敢于為自己爭取權利了。過年時,我給自己買了一條價值上萬的碎銀子手鏈,那是送給自己新生的禮物。當年家里攢下的4萬元存款,也第一次寫上了我的名字(家里的錢以前都存在前夫一人名下)。這些在當時看似微小的經濟獨立,都在為一年后的那場決裂,默默地積攢著底氣與資本。
(未完待續)![]()
備注:每個人的成長經歷和家庭情況都不一樣,因此,文章中的分享,僅做參考。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