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們打算建造一個現今世界上最大的望遠鏡陣列,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就叫“索科羅25米厘米波射電望遠鏡陣列”(Socorro 25 Meters Centimeter-Wave Radio Array)!
——名字太長了,改成“甚大陣列”(Very Large Array)!
——Wow,聽起來就超大!”
(以上對話并未真實發生,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顯然,VLA的命名并非真的如此草率,但毫無疑問,這個陣列的命名成為20世紀天文界命名風格的一次關鍵轉折。它放棄了冗長的傳統命名方式——以建造者、所在地、機構名稱或設備尺寸命名——而選擇了使用“超大”(Very Large)這樣略顯抽象的詞匯來標識設備,使其在公眾傳播和科學界都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起初,
望遠鏡以建造者為名
天文學界的命名習慣并非一開始就抽象。
在現代天文學早期,望遠鏡的命名方式也曾十分樸素。伽利略在1609年首次將望遠鏡用于天文觀測時,并未為自己的儀器取特殊名字,只是稱其為“望遠鏡”或者“perspicillum”(拉丁語的“眼鏡”),強調的是功能而非身份。那個年代的望遠鏡多由個人手工制作,差別主要體現在口徑和光學結構上,因此并不存在所謂的“正式命名”。同時代的望遠鏡基本以光路改進者代稱,如伽利略式望遠鏡、開普勒式望遠鏡、牛頓式望遠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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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利略式望遠鏡、開普勒式望遠鏡、牛頓式望遠鏡。
隨著望遠鏡逐漸增大,成為科研共同體使用的固定設施,命名才逐步顯得重要起來。到了18世紀末,威廉·赫歇爾在英國建造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反射望遠鏡——40英尺長焦距反射鏡。赫歇爾本人并未賦予它華麗的稱號,它在當時就被稱為“40英尺望遠鏡”(40-foot telescope),這里的“40英尺”指的是焦距長度,而非口徑大小;實際上,這臺望遠鏡的口徑為49.5英寸(約1.26米),加上12米長的鏡筒,看起來宛如一門巨型大炮。赫歇爾還建造過較小的20英尺望遠鏡,同樣以焦距長度命名。可以說,在伽利略到赫歇爾的時代,望遠鏡大多依附于個人工匠與天文學家的身份,它們的“名字”更多是一種描述性的稱謂。有趣的是,40英尺望遠鏡當時還有一個外號——“Great Forty-Foot”(巨大的四十英尺),或許也預示著遙遠的將來,望遠鏡抽象化命名的萌芽已悄然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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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英尺望遠鏡。來源 / wikimedia
赫歇爾“大炮”的地位一直保持到1845年,才被第三代羅斯伯爵威廉·帕森斯在愛爾蘭帕森斯鎮建造的羅斯六英尺望遠鏡(Rosse 6-foot Telescope)所取代。不難發現,羅斯伯爵將望遠鏡的命名方式從焦距長度轉向了口徑大小。有趣的是,由于這臺望遠鏡口徑達到183厘米、鏡筒超過16米,體積巨大,很快便被人們稱為“利維坦”(Leviathan,北歐神話中的深海巨獸),最終“帕森斯鎮的利維坦”(Leviathan of Parsonstown)這一稱呼更為廣為流傳;這也是西方望遠鏡命名中少有的文學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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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六英尺望遠鏡。來源 / wikimedia
隨著望遠鏡口徑不斷增大,建造一臺大型望遠鏡已不再是單個貴族能夠承擔的項目。19世紀晚期之后,大型望遠鏡的命名逐漸趨向于口徑加所在地、建造單位或資助人組合的形式,例如美國威爾遜山天文臺的威爾遜山60英寸望遠鏡(Mount Wilson 60-inch Telescope)和胡克100英寸望遠鏡(Hooker Telescope,這也是現代天文學之父埃德溫·哈勃所主要使用的望遠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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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克100英寸望遠鏡。來源 / sciencesprings.wordpress.com
然而,隨著前蘇聯重工業的興起,望遠鏡的命名迎來了一次文化沖擊。在高加索平原建造大型望遠鏡顯然是一項國家級工程,前蘇聯特有的工業冷峻也使望遠鏡的名字充滿了工程技術感。例如,當時世界上最大的6米光學望遠鏡 BTA-6,全稱為 Bolshoi Teleskop Alt-azimutalnyi(Большой Телескоп Азимутальный),可直譯為“巨大的方位角望遠鏡”(Large Altazimuth Telescope);還有RT-70 系列射電望遠鏡,其中 RT 表示 Radio Telescope,70 則是口徑(米)。這三臺望遠鏡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順帶一提,它們在2008年曾向系外行星 Gliese 581c 發射了501條信息,這些信息預計將在2029年到達。事實上,前蘇聯時期還建造了許多類似命名(RT-口徑)的射電望遠鏡,分布在克里米亞、喀山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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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米光學望遠鏡 BTA-6。來源 / wikimedia
/搞抽象,
我們超在行的
巧合的是,1975年也是 VLA 建成并投入使用的年份,BTA-6與VLA不約而同地采用了這種聽起來就“超大的”的命名方式。至于當時科學家是否覺得原有命名方式過于冗長,還是希望在工業競爭中借此吸引輿論關注,這些細節已無從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從這一時期起,望遠鏡的命名方式開始逐漸走向抽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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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LA(Very Large Array,甚大陣列)。來源 / ESO
隨著VLT(Very Large Telescope,甚大望遠鏡)、LBT(Large Binocular Telescope,大雙筒望遠鏡,這臺望遠鏡在中國的別稱似乎顯而易見)、GMT(Giant Magellan Telescope,巨型麥哲倫望遠鏡)、TMT(Thirty Meter Telescope,三十米望遠鏡)、ELT(Extremely Large Telescope,特大望遠鏡)等大型光學望遠鏡相繼列入計劃,這些名稱開始變得愈發直白。射電望遠鏡陣列更是這種直白的抽象命名方式的重災區,如VLA(Very Large Array,甚大陣列)、VLBA(Very Long Baseline Array,甚長基線陣列)、EVLA(Expanded Very Large Array,擴展甚大陣列)、SKA(Square Kilometre Array,平方千米陣列)等,望遠鏡的口徑、型號等具體參數往往被簡化或省略,僅保留設備最具辨識度的特征。當然,這些望遠鏡后來往往會從社會征集一些新的名稱,例如VLA現在也稱為卡爾·央斯基射電陣列(Karl G. Jansky Very Large Array)以紀念射電天文學之父,但顯然它們的抽象代號更為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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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央斯基。來源 / wikimedia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例子是安置在南非的狐獴射電望遠鏡(Meer Karoo Array Telescope,簡稱MeerKAT),其縮寫是非洲草原上的一種小型哺乳動物Meerkat,這個詞來源于南非荷蘭語(Afrikaans),原意是“湖貓”或者“沼澤貓”,后來專門用來指這種小型獴科動物。但其全稱中“Meer” 在南非荷蘭語里是“更多,更大”的意思,所以原本的意思應該是“KAT plus”。我特意整理了一份這些望遠鏡命名方式的表格,以便直觀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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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學和射電望遠鏡命名列表。制圖 / 量子貓又
而在遙遠的東方,天文學界的命名風格則大不相同。中國更習慣使用具有東方文化底蘊的名稱,例如郭守敬望遠鏡(LAMOST,Large Sky Area Multi-Object Fiber Spectroscopic Telescope,大視場多目標光纖光譜望遠鏡)和天眼(FAST,Five-hundred-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Telescope,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這些設備的英文名稱基本沿用了“設備類型+參數”的基礎命名方式,但在中文環境中傳播時幾乎不會使用英文,因此帶有東方歷史元素的中文名稱更廣為人知。類似地,日本在命名位于夏威夷毛納基亞天文臺的 8.2 米口徑望遠鏡時,選擇了中國古星座昴宿星團的名稱“すばる”(Subaru),至今這臺望遠鏡仍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單體主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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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遠鏡大小對比。來源 / wikimedia
/好在,
抽象還沒搞到大氣層外
在空間裝置的命名上,中西方總體上保持了較高的一致性。不過,西方空間設備的命名仍經歷了一個從工程代號到文化符號,再到以科學偉人為主的逐步演化過程。冷戰初期,前蘇聯的航天器命名主要以工程代號和功能為主,例如“Sputnik”(衛星)、“Vostok”(東方)和“Soyuz”(聯盟)等,這些名稱既強調技術功能,也兼顧政治象征意義。美國則通常根據項目目標或神話人物命名,如水星計劃(Project Mercury,同時也是羅馬神話中信使之神墨丘利)、雙子座計劃(Project Gemini,源自古希臘和羅馬神話中的雙胞胎角色)以及阿波羅計劃(Apollo program,取名自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阿波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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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11號,奧爾德林在月球上。來源 / wikimedia
隨著空間天文臺的出現,命名逐漸向科學主題傾斜。例如,美國的軌道天文臺(OAO,Orbiting Astronomical Observatory,軌道天文臺)直接描述功能,而烏呼魯衛星取斯瓦西里語“Uhuru,自由”,其原名為SAS-A(Small Astronomy Satellite A,小型天文衛星A),只因發射地肯尼亞在發射當日正值獨立7周年因此得名。進入1990年代,美國的“偉大天文臺(Great Observatories)”系列正式將科學家命名作為主流,包括哈勃空間望遠鏡(HST,Hubble Space Telescope)、康普頓伽馬射線天文臺(CGRO,Compton Gamma Ray Observatory)、錢德拉 X 射線天文臺(CXO,Chandra X-ray Observatory)和斯皮策紅外空間望遠鏡(SST,Spitzer Space Telescope),這種命名既尊重科學成就,又便于公眾傳播,成為空間天文臺命名的經典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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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天文臺”系列望遠鏡。來源 / wikimedia
進入21世紀,當代空間望遠鏡在延續以科學家命名的傳統同時,也出現了更多品牌化和政治化趨勢。例如,詹姆斯·韋布空間望遠鏡(JWST,James Webb Space Telescope)以 NASA 第二任局長命名,羅曼空間望遠鏡(RST,Nancy Grace Roman Space Telescope)紀念女性科學家“哈勃望遠鏡之母”南希·格蕾絲·羅曼。同時,一些中小型探測器仍采用功能性縮寫加神話符號的方式,如TESS(Transiting Exoplanet Survey Satellite,凌日系外行星巡天衛星)和Gaia(Global Astrometric Interferometer for Astrophysics,歐空局銀河系測繪衛星,同時也是希臘大地女神蓋亞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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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員在韋布空間望遠鏡模型前合影。來源 / wikimedia
除此之外,NASA 在為探測器命名時,也有意選取一些積極向上的名詞,以彰顯其勇敢冒險和探索未知的精神。例如,早期的探測器如探險者號(Explorer)、旅行者號(Voyager)和先驅者號(Pioneer)便體現了這種精神。進入火星探測時代,漫游車和探測器的命名更具情感色彩:火星漫游車勇氣號(Spirit Rover)、毅力號(Perseverance Rover)、好奇號(Curiosity Rover),以及新視野號(New Horizons)和無人機機智號(Ingenuity Helicopter)等。這些名稱不僅簡潔易記,而且大多兼具象征意義和公眾認同感。部分任務甚至通過公眾征集或投票來命名,使得這些探測器在科學界與公眾心中都擁有獨特的個性和鮮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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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飛出太陽系進入廣義上星際空間的旅行者1號。來源 / wikimedia
在中國,空間任務的命名往往借助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或神話傳說元素。例如,嫦娥探月工程(Chang’e Lunar Exploration Program)中,攜帶的月球車被命名為玉兔(Yutu,Jade Rabbit),用于地球與月球背面通信的中繼衛星則命名為鵲橋;火星探測任務天問一號(Tianwen-1)取自屈原的千古詩篇《天問》,攜帶的火星車命名為祝融號(Zhurong Rover),源自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火神。此外,還有天宮空間站(China Space Station,簡稱CSS)、天關衛星(Einstein Probe,簡稱EP)、悟空號暗物質粒子探測衛星(DArk Matter Particle Explorer,Wukong / DAMPE)、墨子號量子科學實驗衛星(Quantum Experiments at Space Scale,QUESS)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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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空間站“天宮”。來源 / wikimedia
中國也即將發射一臺空間光學望遠鏡,即伴飛天宮空間站的中國空間站巡天空間望遠鏡(CSST,Chinese Space Station Survey Telescope),目前這臺望遠鏡的中文名稱尚未最終確定。究竟會冠以哪位神話人物名稱,是《封神演義》中的千里眼高明,還是額上開有天眼的楊戩,亦或是其他神明?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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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SST。來源 / 國家天文臺
不難看出,天文界對望遠鏡和空間設備的命名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隨著設備結構和功能的日益復雜,以及公眾傳播需求的提升,這些設備的名字逐漸變得直白、簡約、抽象、醒目且易于記憶,但在各自文化的犄角旮旯中,又保留了一絲獨特的文化印記。
【后記】
這篇文章的創作緣由是在科學大院看到了廖老師的一篇關于恐龍命名的文章(文章地址:https://mp.weixin.qq.com/s/GQY-g4qFqeNkjgbc66BFOg),他在文末特地cue了一下天文學界,希望有人可以現身說法一下,于是我便動身去做了一些調研,發現天文圈的命名演化也許還真蠻有意思的,有時間可以深挖一下歷史上這些命名的演化和緣由。
說來巧合的是,筆者在數月前剛好前往古脊椎動物研究所和徐星老師有過一次交流,作為目前世界上發現和命名恐龍最多的“恐龍院士”,他也是奇翼龍(Yi qi)、冠龍(Guan long)、寐龍(Mei long)等知名潦草恐龍的命名者,恐怕也是拼音命名方式的“始作俑者”之一。當我特地詢問他如此命名的原因時,他也提到過,“我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發掘出的中國恐龍,為什么要起拉丁文的名字呢?”也正因此,時年二十多的他選擇了拼音命名的方案。如今他已經命名了超過80種古生物,這一數量也還會繼續增加,看到他桌子上放著的化石板的時候我如是想到。
不過論起名潦草,我覺得天文圈還是應當比不過化學圈,畢竟他們當初命名元素的時候才叫一個參差不齊,也或許有哪位業界人士能站出來說說看吧(笑)。
作者簡介 /
量子貓又,天體物理學博士,國家天文臺科研民工,從薛定諤箱子里逃過一劫。主攻超導低溫探測器,偶爾寫寫不太正經的科普。
本文轉載自《中國國家天文》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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