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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多迷茫的年輕人,在上進和上班之間,選擇了上山和上香。
為了給焦慮按下暫停鍵,他們吃完上班的苦,然后掏出一個月甚至半年收入,去吃念經打坐的苦。但上進和上班無法解決的問題,靠上香和上山就能解決嗎?
25歲的曉宇用一年時間回答了這個問題。2024年,當同齡人埋頭考公和考研時,他瞞著父母從上海一家外資企業裸辭,來到一座深山小廟剃度出家。
出家前,工作業績的壓力和家庭矛盾的糾纏,讓曉宇在許多個夜晚輾轉反側,他不想再沿著這條生活路徑走下去,決心踏上修行的道路,從此遠離世俗的生存、社交等壓力。
然而,歸隱山林不到一年時間,曉宇還俗了。他發現,即使在寺廟,也有屬于這里的人情世故,也會有不沖廁所、談戀愛和斂財的人,廟宇之間不一定存在他想要的那片修行凈土。
下山后,他把自己的出家經歷和感悟發布在社交平臺,順便找工作。在評論區,有人認為曉宇是佛門叛徒,有人對他感到不解:“這么好的工作為什么要還俗?”還有人不看好他空窗一年找工作:“你在最不好找工作的時候出來找工作”“包找不到的”……
當我們聯系到曉宇時,他已經找到工作,買了一張機票,帶著兩套衣服和三千元錢飛到廣州,開始重建被他推翻過的世俗生活。
我們和曉宇聊了他出家前后的生活。雖然大學畢業才兩年,曉宇的人生在不停轉折,每一個轉折都沒有一個承上啟下的過渡。
用他的話來說,“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變換又重組的過程。當變量和它所需的條件都來了,那我們就去接受這個變量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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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待了約莫半年,曉宇有一天突然想開了,頭一剃,從此歸隱深山老林。
在曉宇口中,出家就是一個手起刀落的過程,“要什么過渡呢,沒什么過渡吧。”他稱。
就像玩一鍵換裝小游戲,他上一秒還梳著大背頭,西裝革履地出入上海CBD,鼠標一點,下一秒他就變成光頭,身著袈裟在廟里打坐,神奇得理所當然。
在寺廟,曉宇的生活被嵌進一張嚴密規劃的時刻表里。
每天凌晨4點半,曉宇從夢里醒來,開始新的一天。空氣里彌漫著檀香,混雜著潮濕的山風,像在給世界注入另一種節奏。
5點的早課結束后是簡單的早飯,7點半后,他得盤腿打坐,直到11點吃完午飯。12點后繼續打坐和上課。油燈的味道和僧人的吟誦聲,讓整座廟宇仿佛處在另一個時空。
直到晚上9點,曉宇結束一天的修行生活。
對很多人而言,“想開了”這件發生在一瞬間的事,背后都有著漫長的鋪墊,曉宇也不例外。
雖然只停留了半年,但曉宇很喜歡上海,原因也很玄學:“我覺得上海的磁場對我而言非常合適。”這里充滿開放,充滿包容,看到周圍的人,就會無形地想要努力。
就是在這樣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曉宇一度陷入失眠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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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中的曉宇-受訪者供圖
那段時間,他像被擰緊的螺絲一樣緊繃地生活。
他在一家外資咨詢公司從事一份銷售類型的工作,每個月都有硬性的業績指標。為了沖業績,曉宇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業余還在社交平臺運營著個人賬號,每天加班到晚上10點。
加班的疲憊倒是其次,曉宇發現,行情并不好,雖然個人賬號積攢了三四千粉絲,但收獲寥寥,仍然沒有什么業績。
即便毫無頭緒,他還是得像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一樣,加班、沒有收獲,然后繼續加班,日復一復,循環反復。
除了業績壓力,曉宇另一大壓力源來自家庭。
他出生于安徽一個普通職工家庭,在他生長的環境中,幾乎所有人都沿著一條固定軌跡生活:努力學習考上大學,畢業后倚賴父輩積累的資源,獲得一份安穩且收入不錯的體面工作,然后結婚生子,從此為人生畫上圓滿的句號。
在曉宇的父母眼中,他也理所應當過上這種人人都擁有的生活。
“我拿到大學畢業證前,我爸不讓我談戀愛,我拿到大學畢業證的第一件事,我爸讓我結婚。”他無奈自嘲道。盡管曉宇當時畢業才兩年,父母就已經急著抱孫子,幾乎每天都催他回老家相親結婚。
但二十歲出頭的曉宇不想太早過上這種不會出錯但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他想像老人與海中的老人那樣,自由地探索這個世界。
父母訴求與個人理想之間難以彌合的縫隙,讓曉宇感到痛苦,加上工作業績的壓力,他在很多個夜晚都陷入望不到頭的思慮中,難以入眠。
在找到這份工作前,曉宇參加過一次免費的禪修班,他發現打坐能獲得安寧,工作后,他偶爾也會去寺廟打坐。
在這個過程中,曉宇認識了一位出家二十多年的老和尚,他告訴曉宇:“你天賦異稟,不出家可惜了”。
在老和尚看來,曉宇身強體壯、年輕氣盛又有學歷和文化,能用大白話把一些晦澀的佛學知識講明白,降低了傳道的門檻,現在佛教就缺這種人才。
老和尚建議曉宇早點出家,云居山的班首師父也曾告訴他:“你出家的話,五年左右就可以做個小班首。”也就是說,曉宇如果當即出家,30歲前就能晉升到“核心領導班子”。如果是在職場,很多人35歲都不一定能升到管理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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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前的曉宇-受訪者供圖
曉宇了解到,出家并不像網上流傳的那樣,要求學歷達到研究生以上,也沒有“月薪3萬”。
雖然近幾年有很多名校碩博、高校教師和企業高管出家的案例,但佛門并不看重過往的社會地位。
除了像靈隱寺這種外國游客較多的大型寺廟,對學歷文化稍有要求,普通小寺只要求“三無清白身”:在世間無欠款,無犯罪記錄,無婚姻伴侶,結過婚的必須有離婚證。
唯一的硬性要求是不超過60周歲,過了這個年紀,就不能受三壇大戒,不能頒發戒牒——這相當于和尚界的身份證。
在“薪資待遇”上,僧人每個月都會有生活補貼,但這不叫工資,而是有一個專門的學名“單資”。在各類寺廟中,做法事的寺廟“單資”最高,行情不好的時候也能月入上萬。
但那些沒有法事、不在景區、一心修行的小型禪宗寺廟就比較清苦,用曉宇的話來說,“腿子一盤就是一切,所有都靠腿子說話,一個月一千來塊錢算不錯的了”。雖然沒有五險一金,但有的寺廟也會交醫保。
曉宇遇見過一位班首和尚,他曾經咬牙花一個多月工資買了一件保暖內衣,后來穿得袖口都磨爛了,也沒舍得扔。
雖然出家生活艱苦,但向來跟著感覺走的曉宇,也沒有太過猶豫,回了趟老家后,便裸辭上山了。
“當時可能就是機緣到了,就做了剃頭的決定。”他回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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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半路出家》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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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出家后,曉宇認識的很多老和尚都給他介紹師父——相當于在寺廟的導師,有出家三十年的老和尚,也有地位高的禪宗,但曉宇都沒“相中”。
直到曉宇遇見一位年過七旬身著百衲衣的老和尚,他終于認定了自己的師父。他感覺老和尚就像自己理想中的父親,自己又能做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在剃度前,他問師父:“我要是生病了怎么辦?”師父告訴他:“你生病了我得給你治啊,誰讓我是你師父呢。”
有了師父的承諾,一心想要出家的曉宇,把工作兩年的積蓄都散了出去。向班首師父請惑他會給一兩千,遇到點撥自己的窮苦真修行人他都會給錢,給五千一萬也沒猶豫過。
對于“散財”這件事,曉宇至今也沒后悔。“都要剃頭了,錢乃身外之物,我當時就是做的這么一種選擇。”他說道。
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結婚,也沒有犯罪記錄的曉宇,就這樣瞞著父母在一座小廟里接受了剃度儀式。
在佛教中,剃度象征著脫離世俗的羈絆,對過往的生活進行告別。但在曉宇口中,這個極富神秘色彩的過程,和辦理入職手續一樣簡單,“當時就是敲一敲法器,唱一唱頌,然后走一下固定流程,給頭刮一下,接著賜你一個法名結束。”
對曉宇而言,要真正放下過去,不是把頭發剃光就能解決的。
寺廟的生活非常單調,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上早晚課和打坐。日子看似一成不變,卻被拉得極為漫長。對不善獨處的人來說,這樣的節奏或許枯燥難耐,曉宇卻逐漸適應。
在這種看似靜止的生活中,他開始敏銳捕捉精神世界的細微成長。
剛出家時,曉宇其實無法放下內心的“虛榮”,懷念著過去的生活,尤其是當他得知當初一起共事的小伙伴跳槽到阿里,另一個朋友創業成功,還有一個朋友年薪百萬時,他的內心有點不平衡。
但隨著每天不間斷的打坐,曉宇逐漸轉變了自己的心態。打坐也是讓曉宇下定決心出家修禪宗的原因之一。
“佛陀說有八萬四千法門,它本質上就是給了世人84000種方式,它們最終到達的是同一個方向,你要找到其中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其次,就是你能不能運用好你所適合的方式,我就覺得打坐是適合我的一種方式。”他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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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坐時的曉宇-受訪者供圖
對很多人而言,打坐是一個難熬的過程。
一位修禪宗的師父曾告訴曉宇,99%的人修不了禪,不是因為心靜不下來,而是因為受不了打坐時的疼痛。從小腿疼到大腿,最后渾身都疼,很多人打坐都疼哭了,有的還因此落下病根,患上嚴重的關節炎。
曉宇的師父出家四十多年,常年穿的兩件大褂全是補丁,一是因為磨損厲害,二是因為會被打。“打坐的時候,一旦打瞌睡被逮著了,就打你一板子,提醒你不能睡。如果用功的話,一般出家七八年,才有一個補丁。”曉宇解釋道。
有的人為了速成打坐,還會采取比較極端的方式“邪修”,比如用繩子把自己的腿綁起來,但這種速成法對膝關節的損傷很大,不但不能速成,還會斷送禪宗修煉生涯。
曉宇剛開始接觸打坐時也渾身疼,汗珠順著背脊滑落,衣襟被浸濕,一坐之后流的汗比跑五公里還多。但他慢慢發現,三十分鐘渾身疼,一個半小時也渾身疼,從結果來看沒什么不同,內心的感受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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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喝》劇照
隨著對打坐的深入,曉宇能進入禪定的狀態。用世俗的話來說,就是“空杯心態”,當下一心一意只專注打坐這件事,可以很快覺察到一些念頭,然后去守住自己心念,讓念頭像流水一樣自然流走。
再堅持一會兒,麻木逐漸取代疼痛,呼吸聲和心跳聲被放大,周遭細微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晚上,曉宇在禪堂打坐,一只蚊子在他身邊飛來飛去,如果是出家前,曉宇肯定立馬坐不住,用手扇蚊子。
但出家后,曉宇學會了觀呼吸,也就是數自己的呼吸,不去在意這只蚊子的存在,這種方法也讓曉宇走出了失眠焦慮。
這種“空杯心態”讓曉宇躁動的心逐漸變得安定。他學會放下過往,將出家的自己與過去職場中的自己進行切割。
對曉宇而言,做好當下的自己最重要,打坐的時候好好打坐,吃飯的時候好好吃飯,睡覺的時候好好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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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廟里的生活并沒那么“清凈”。
在這家寺廟,除了曉宇是00后,其他和尚大都已過不惑之年,有的出家三四十年之久,常年不下山,對他們而言,打坐就是每天的工作。
曉宇最初以為,出家人只需專心修行,不必再面對世俗的人情世故。但很快,他發現寺廟像一個縮小的社會。
如果對標企業,寺廟像是一家扁平化管理的企業,方丈是總經理,負責禪堂、大殿、課堂和廚房的幾大執事相當于部門主管,再往下一級就是普通的出家人,只不過執事對普通出家人沒有管理權限,基本上是由方丈直接管理。
在寺廟,也存在著非常微妙的“長幼尊卑”之分。
曾有一位老和尚對一位居士說道:“出家人福報大,即便出家后做一些犯戒律的事情,也比在家人福報大。”
曉宇一聽這話,一股無名火涌上胸口,朝老和尚的后腦勺扇了一巴掌,并反問道:“你的福報大,為什么你挨了一巴掌,這位居士卻沒有挨打?”
在曉宇看來,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不用像社會中的人一樣每天辛苦工作,還能每天吃飽飯受人尊敬,這確實是福報。
但出家人應該為此懷有感恩之心,寬以待人,嚴于律己,而不是像這位老和尚一樣對供養自己的居士顯擺自己的“福報”。
曉宇后來才了解到,這位老和尚之所以出家,并不是一心求道,而是因為當年在俗世上吃不上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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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是和尚》劇照
不僅如此,男女出家也有分別。男性可以出家七次,女性只能出家一次。在某些寺廟,比丘(男性出家人)的補貼是比丘尼(女性出家人)的好幾倍。
更讓人不解的是,女性出家人面對男性出家人要行禮,曉宇曾親眼見到一位五六十歲的比丘尼對著二十來歲的比丘行跪拜禮。
我問道:“佛不是說眾生平等嗎?”曉宇解釋道:“這并不是指身份平等,而是指佛性平等,人人皆有成佛的可能。”
有人覺得職場人心復雜,想要在廟宇之間找到一片凈土。但在曉宇看來,有兩個人以上的地方就存在關系,在俗世看不慣的行為,到寺廟里依然能看到。
他也曾聽過說不少出家前未經歷男女之事的和尚因為和女居士“看對眼”而還俗的故事,有的甚至深陷情劫,一邊想著男女之事,一邊又被戒律束縛,久而久之,心力交瘁,大病一年多。
人生都是要過關的,在俗世上過不去的關,拜入佛門也不會過去。
在佛教體系中,“業障”二字常被提起。對于一切不順,大多數師父只會淡然回道:“業障深重。”吵架是業障重,被罵也是業障重,工作不順還是業障重。
曉宇非常排斥這個說法。“破除業障的方法,就是多誦經、多捐錢、多拜佛。但這樣問題就能解決了嗎?”他表示。
那些上班和上進無法解決的問題,上香和上山也不一定會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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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剃度不到一年,曉宇決定還俗找工作,但不放棄修行。
至于緣由,和當初決定出家一樣簡單,曉宇淡淡說道:“就是機緣到了。”曉宇的師父告訴他:“修行不一定非得在山野,世間也許更有利于你的修行。”
就這樣,曉宇回來了。
然而,還俗并不只是走下山那么簡單。出家時只需剃掉一頭發絲,還俗時卻要重新拾起所有世俗的規則。曉宇內心也有點猶豫,擔憂自己難以適應職場生活,收入會大幅銳減。
但曉宇并未過于在意這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他說道:“禪宗本身就是講究大無畏。我后來就覺得,當生則生,當死則死。”
行事果決的曉宇,很快“重操舊業”,在社交平臺創建個人賬號,分享自己的出家經歷,順便找工作。
評論區有人好奇他的經歷,有人鼓勵他,但也有人罵他是“佛門叛徒”,有人質疑:“這么好的工作為什么要還俗?”還有人冷嘲熱諷:“空窗一年還想找好工作?包找不到的。”
在很多人看來,空窗期超過一年,相當于給自己的職場甚至是人生判了死刑。曉宇不認同這種說法,他有很多個“空窗期”,但依然擁有熱烈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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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半路出家》劇照
他的第一個“空窗期”,是在高三那年。
原本成績優異的曉宇生了一場病,打了一個月點滴也沒好。病痛改變了他對世界的看法,也讓他沒了念書的心氣,在家躺了整整一年。高考前一天,同學問他要不要參加高考,曉宇就像去串了個門一樣,參加了高考。
最后高考出分,一年沒上學的曉宇,高考成績差一本線30分,順利考上合肥的一所本科。但他并沒有急著去上學,而是選擇了入伍。
那兩年,曉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變得更強壯,體重從110斤升到了130斤,也恢復了之前的心氣,用曉宇的話來說,他從“廢宅”逆襲成了“領頭羊”。
那兩年“空窗期”是曉宇人生的轉折點。拿到了該拿的所有榮譽后,曉宇回歸校園,重新升騰的那股心氣也越來越盛。
他帶領學院的同學參加省賽拿了很多榮譽,還沒畢業,他就想清楚自己不考公、不考研,要拼事業,于是在2022年順利進入一家大型企業,獲得一份底薪10K的工作,遠高于其他同學5K的薪資水平。
但一年后,剛畢業的曉宇主動選擇了辭職,因為他不愿卷入派系斗爭,不想成為一個不體面的人。
休息后,曉宇才發覺自己工作時用力過猛,他幾乎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于是他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不去思考工作,而是每天看書,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
也是在那段時間,曉宇接觸了打坐,再次改變了對世間萬物的看法,“很多時候,我們都被別人貼上的標簽束縛住了,當你跳出標簽之后,你會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自由,人生還可以有如此多的方向。”他感慨道。
在曉宇看來,人生是一個不斷變化又重組的過程,上班也好,躺平也好,出家也好,還俗也好,這些只是人生中無數的變量之一,當變量所需的條件都來了,就去接受這個變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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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前的曉宇-受訪者供圖
*文中曉宇為化名,部分內容源自受訪者個人公眾號《我的修行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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