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做媽媽,對女性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成為母親,對她們的生活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不同育兒選擇背后又有哪些具體的考量和掙扎?帶著這樣的追問,作者泓舟與20多位女性進行了深度訪談,其中有職場媽媽、單親媽媽、全職媽媽、兩代人共同育兒等多種育兒條件下的女性。基于她們切實的生活困境和個體生命思考,泓舟寫作《我不想成為偉大的母親》一書。書中呈現了不同的育兒選擇背后當代母親所面對的真實生活困境;探究當拋開母親的身份,女性自身渴望成為的自己。同時,書中從價值體系、職業生涯設計和公共育兒制度等方面提出為女性“解綁”的嘗試。本文節選自書中第三章,記述了三位職場媽媽的真實生活。
“我是這個家里的項目經理”
宋晴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因為工作關系,她和先生兩人分別在兩個城市。母親和她一起在上海帶著兩個小孩生活。先生大約每隔兩周從外地回上海探望一次,每次逗留時間不超過三天,通常是周五下班后飛到家已經深夜,周日晚上或是周一的早班機再飛回去。
這樣的生活至今已持續了五年多時間。宋晴在生完大女兒之后,不到一年時間又有了小兒子。剛生完女兒時她就已經決定,產假一結束立刻返回工作崗位,不想賦閑在家,不想因為一個孩子就告別曾經的生活。那時候的她好像沒有辦法從一個不會說話的生命上獲得太多價值感;相比而言,她更需要從家庭以外的生活中獲得滿足感。
宋晴畢業于某985高校,踏入職場12年來,換過一次工作,在目前這家國企已經待了8年,各方面干得得心應手,處于上升期。她坦誠地說:“剛工作時,沒有想過自己還是個挺有事業心的人,可能也是運氣比較好,遇到了這份喜歡的工作。所以,我從工作中獲得的成就感,要大于生活中的成就。”這一點,她反復和我強調。她對工作的態度也體現在懷孕的過程中,大著肚子依然堅持出差,上班到預產期前一天才回家休息待產,休完產假后第一時間返回工作崗位。
在她的規劃里,只要保持“工作—懷孕—工作”的無縫銜接,就可以讓領導對她在職場的表現無可指摘。女兒不滿周歲的時候,她再次懷孕,盡管是計劃之外,但心想既然來了,不如趁著年輕,早點把二胎的任務完成。
第二次懷孕時,她依舊保持著和平日一樣的工作節奏,休完產假回歸公司后不久,便迎來了公司內部一次提拔的機會。她仔細盤算過,和公司里其他同齡人比較起來,她的業務能力和資歷都有一定的優勢,升職概率還是挺高的。
然而,失望還是落到了頭上。領導宣布的升職名單里,并沒有宋晴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同部門另一位女同事。
她在意的是,為什么比她晚兩年進公司、平時業績也略遜色于她的同事,會更早被提拔?她自然不服氣這樣的安排,決定問個說法。她婉轉又小心翼翼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領導理直氣壯地反問她:“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嗎?如果你沒有生第二個的話,很大可能會先提拔你,但你連續生了兩個(小孩),又休了兩次產假,所以這次升職肯定是輪不到你的。”
如此直接的回答,像是給宋晴從頭到腳潑下了一盆冰水。她不敢抬起頭看對方的眼睛,一時語塞,像做錯了事似的,低著腦袋回到電腦前。系統內有更多未讀郵件涌進來,淚水也忍不住從她的眼眶里涌了出來。
“這個場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宋晴在描述這一段的時候,反復強調了兩遍。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像她這樣連著要了二胎,說不影響職業發展,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抑或是自欺欺人。
兩次產假加起來8個多月,200多天的時間,足以拉開她和其他同事之間的發展距離,晉升的通道也難免遇到不可跨越的阻礙。有了兩個孩子,領導便默認你將把更多的時間貢獻給家庭,也默認你能接受在職場上“從此落人之后一步”。宋晴花了很長時間做心理建設,讓自己接受這一點。
宋晴告訴我,她不后悔做母親,但如果再多一次選擇的話,像她這樣的職場媽媽應該會只生一個孩子,或許才能夠在工作中多獲得一些機會。她向我說出“職場媽媽”四個字的時候,顯得多少有一些不情愿。
《2022年中國女性職場現狀調查報告》顯示,在職場晉升中,男性的晉升障礙多歸結于個人能力、上級領導、同級競爭、企業制度等與職場關聯度較高的因素,女性的晉升障礙則多歸結于照顧家庭、處在婚育階段等和家庭有關的因素。此外,因婚育而晉升不順利的女性占比遠高于同樣境遇的男性,這也反映了性別、婚育計劃等看似與工作能力無關的要素,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女性的職場晉升。
宋晴原先躊躇滿志地馳騁職場,卻在兩次生育后發現,無論自己多么努力扮演一個理想員工的樣子,盡一切所能減少生育對工作的影響,向公司證明自己和懷孕前一樣有價值,卻依舊無法跨過一些隱形的坎。
進入母親的身份五年后,宋晴越來越能體會到小孩與她之間的依戀。小兒子生病的時候,整天掛在她身上,像麥芽糖遇到牙齒一樣,牢牢地黏住;女兒每天都盼著她下班后能一起讀繪本。有時候她加班到很晚回家,哄睡的任務就落到了孩子的外婆身上。
有一次,她一邊在辦公室加班寫方案,一邊打開手機,通過家里的攝像頭遠程看到,客廳沒開燈,兒子坐在沙發上東張西望,不愿意一個人進房間,周圍黑黑的,只能乖乖等待外婆先陪姐姐睡,再來哄睡他。這一幕同時被在另一個城市工作的先生從手機里看到了,兩個人都特別心疼,可異地夫妻的現狀一時又很難改變。
大女兒出生后,先生曾為了家庭團聚調回上海的分公司找了一份清閑工作,不僅收入變低,在公司里也沒有太多存在感。那段時間,宋晴發現丈夫幾乎只字不提工作,和以前討論會很興奮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對自我的認可度似乎也變低了。
一次飯局上,先生忍不住聊起自己的職場焦慮。他還有兩年時間就35歲了,如果再不拼到高一點的位置,以后在這個行業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宋晴聽進心里,作為同齡人,她對這樣的職場危機感同身受:一個人的職業生涯可以有幾十年那么久,殘酷的是,高光時刻也許只有那么一兩次,一旦錯過某次機遇,后面再努力也無非是原地踏步,不進則退。
最終宋晴的先生決定離開上海去外地總部工作。臨走前的某天,恰好是宋晴32歲生日,難得二人世界,燭光晚餐,他們約定各自努力三年后在上海團聚,再一起陪伴孩子成長。晚餐后,先生把車停在家樓下,先行下車,打開后備箱,只見里面橫掛了一條燈帶,點亮了小小的空間。小燈泡的間隙里,有十來張沖印出來的照片,用彩色的木頭小夾子夾住,有他們兩人婚前婚后的恩愛合影,還有和兩個小孩一起的全家福……
已婚直男的浪漫表達盡管有些笨拙,但明顯看出來是花費了一番功夫,還是給了宋晴一番驚喜,更讓她篤定:為了另一半的事業上升期,分開只是暫時的,哪怕成為異地夫妻也是值得的。
宋晴一邊和我回憶著那日的場景,一邊迅速地抽離回到現實中來。距離兩人約定的三年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先生在外地工作進展頗為順利,職位和薪水都如愿晉升了一級,但是依然沒有等到一個調回上海的理想職位,夫妻團聚的時間表仍未能敲定,孩子們盼望爸爸回來的愿望,也不知道何時能實現。
如今異地夫妻的狀態,讓宋晴從一開始的充滿盼望變成現在的疲憊,她無奈地告訴我:
當初是兩個人一起做的(決定),現在也就一起承擔各種代價。如果暫時回不來,也只能接受再努力。人總是什么都要,所以矛盾。
事實上,一個人在上海一邊工作一邊育兒的宋晴比丈夫承擔了更多壓力。
她在看到丈夫的職場困境后,用實際行動表達了支持,不僅和自己的母親一起承擔了育兒工作,還要管理一個家,攬下了大大小小的財務決定。所有的大額開支,比如買房、還貸、理財產品都由她來安排。在家庭事務中,她的參與度更高,而先生則很難投入到一些具體的事情中。她笑稱自己好像是一個項目經理,一邊給另一半“派活兒”,一邊還得在后面“抽鞭子”督促著才能前進。
結婚六年來,她對丈夫的期許發生了明顯的轉變。戀愛時,她希望得到情感方面的關懷呵護,現在則更希望對方是一個“合伙人”,能主動分擔家庭里的各項事務,減輕自己的負擔。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變化,她認為和在職場的經歷有著重要關系。她在職場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會更加欣賞男性在家庭里的付出。可現實讓她忍不住感慨,期待丈夫既能工作又能平等分擔育兒和家庭事務,是幾乎不可能的:
生小孩之前,他會不會做家務、處理家里面各種瑣事,我完全無所謂,現在覺得其實很重要。我有個好朋友的老公很“賢惠”,我們去他們家吃飯,他會幫我們做飯、削水果,跟我老公完全不一樣。以前我甚至可能會覺得這樣的男人有點沒出息,但后來有一次去他們家,我突然覺得其實挺好的。
我老公經常會忘記他需要做什么,絕大多數時候只能靠我安排。當我安排好了,他又表現得不主動,需要我不停地督促。每次溝通,他會有反省,過了一段時間,又回去那個狀態,我要再次發起吵架來叫醒他。唉,他就是缺少那根筋。
宋晴一度因為生二胎“耽誤”的升職,時隔三年多,終于如愿得來補償。盡管“從那次以后,總歸差人家那么一口氣,永遠有一個人在你的上面,這道坎是跨不過去的”,但她依然對工作抱有極大熱情,相信上升通道依然向她敞開:“女性在職場上的能力不輸于男性,只要用心的話,會有很多機會的”。
對于和先生的團聚,她認為“只能隨緣”,先生的同事之中跟隨配偶調動的例子比比皆是,而且基本都是夫唱婦隨。她一度也想帶著孩子一起搬去先生工作的城市,但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決定堅守原地。
宋晴覺得,即便職場中的確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有時難言公平的待遇,對女性員工的“母職懲罰”也并不少見,她依然不會離開這熟悉的“一平米”工位。這是她保持經濟獨立的唯一有效方式,可以讓她對生活的大方向和細枝末節擁有主動權,并在家庭的財務問題上,能夠和丈夫理直氣壯地提出自己的建議和要求。她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了工作和收入,自己的生活將會發生怎樣的轉變,她對于重新建立這一切并沒有懷抱太多信心。
宋晴偶爾會默默地暢想,如果現在她是一個沒有丈夫、沒有孩子的單身女性,會怎樣在這個社會上生活。這個問題,換作20多歲時的她,是不敢去想的,因為那時候她很害怕孤單。而在做了媽媽,經歷了種種之后,她“反而有勇氣了,試試不一樣的人生,可能也挺好的”。
是職場媽媽,更是時間管理大師
訪談過程中,我遇到了另一對夫婦,他們有著和宋晴相似的情況。作為妻子的詠兒在上海帶著孩子,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的,還有過來幫忙照看孩子的公婆。詠兒就職于互聯網大廠,她的丈夫則在外地工作。
結婚四五年來,將近一半的時間里,丈夫都是每隔兩周飛回上海,待兩三個晚上。她向我坦言:“以前我還是挺仰望他的,年紀比我大五歲,在同一間公司的時候,級別比我高,所以我很知道他能做什么樣的事情,哪些(事情)是我做不了的。”
正是出于這樣的默契,他們共同做出了異地夫妻的選擇——為了讓丈夫獲得更好的發展機會,詠兒愿意成為付出更多的那一位,在上海兼顧孩子和工作。而相應的代價是,她幾乎沒有屬于個人的時間,連周末去理發的時候也得帶上孩子——我幾次約她見面,她都是帶著小孩一起來。她會為女兒點上一杯果汁、一塊甜品,在一旁陪著我們聊天。
詠兒笑稱自己是“時間管理大師”,她一天的作息是這樣的:
早上7點和女兒一同起床,盡管公婆可以代勞送孩子去幼兒園,但因為珍惜有限的親子時間,她經常早飯都顧不及吃完,就忙著和女兒一起出門,哪怕只是手牽手,有說有笑地走到小區門口,也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5分鐘;從家到公司單程需要坐一個半小時地鐵,每天早上9點半到,晚上7點左右離開,到家差不多已經9點;她會陪女兒做一些親子閱讀,幫女兒洗澡,直到10點把女兒哄睡之后,繼續到電腦前加班至12點多,甚至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工作到凌晨1點。
白天詠兒被各種會議占滿,反而深夜才是她高效處理工作的時間。她苦笑著說:“有一次晚上回家陪女兒玩捉迷藏,躲在窗簾后面等著她來找,結果我竟然因為太累,靠在飄窗上睡著了。”
詠兒面對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同時扮演的角色,時常感受到愧疚和緊張。丈夫不在家,更讓她感到難以平衡好自己的責任,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既談不上是一個稱職的媽媽,又是一個糟糕的員工。
詠兒與現在的老板曾經在上一家公司共事過幾年,好處是彼此有基本的信任。可正是因為“信任”,老板布置給她的任務總是既困難又時間緊迫,比如前一天傍晚7點要一份第二天中午交到集團的報告,她只能當天晚上埋頭加班到凌晨2點趕出來。而部門其他同事遇到類似的任務時,老板通常會給出比較寬裕的時間。她一方面覺得這并不公平,另一方面又安慰自己遇到了一個愿意重用自己的老板,似乎不應當抱怨。
她說服自己,并對此給出合理化的解釋:老板是一個離異的、沒有小孩的單身中年男人,不可能理解她這樣需要一邊做媽媽,一邊還要保持高強度工作的狀態。在老板眼里,大約她是可以“像個男人一樣工作的”。
詠兒原先有慢跑的習慣,參加過多次馬拉松。自認為身體素質還不錯的她,卻在連軸轉的勞累中,先是出現了耳鳴,接著一只耳朵突發性耳聾。醫生“嚇唬”她,如果再過度勞累、睡眠不足的話,可能會長期性耳聾。最讓她困擾的身體問題是蕁麻疹,成片的紅疹漫上四肢,吃藥只能緩解癥狀并不能根治,一旦連續加班,蕁麻疹便會不分白天黑夜地發作。她嘆了一口氣說:“工作越來越累,回到家里又一堆事情等著我來安排。”
和宋晴一樣,詠兒夫婦之間也有一個“三年之約”,他們計劃在孩子上幼兒園之前,結束異地夫妻的生活。而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間,隔離政策讓丈夫原本兩周一次的“探親”,因為不可抗力而充滿不確定,有時會在臨飛之前一天無奈取消。次數一多,再加上兩人的工作都越來越忙碌,異地婚姻的高成本讓她開始感到有些承受不住,矛盾一觸即發:
剛異地的時候,我們會在上班路上或是晚上小孩睡著以后打個電話,后來只有等到半夜才都有空打電話。有一次,他工作上遇到一些問題,本來想安慰他,剛聊了兩分鐘,我的工作電話進來了,只好讓他等一下。沒想到,他炸了,開始指責我一直讓工作占據太多個人時間。我也發火了,就把電話掛了。
過了兩天,等大家都冷靜后,我問他是不是可以提前一些(時間)回上海。他明確拒絕了我,因為他想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好,繼續待在那里對他個人發展來說是更好的選擇。但我真的有些扛不住了,工作、娃、老公都需要我顧,現在只能顧一頭,顧不了其他,但顧不了我也很難過。
因為忙于工作,詠兒陪伴女兒的時間越來越少,也常常因轉由公婆來承擔養育任務而感到自責。更糟糕的是,兩代人也因此在育兒方面矛盾頻出。對于在異地工作的丈夫,她好像也在失去提供情緒價值的能力。遠距離讓他們漸漸失去了溝通的耐心,團聚的遙遙無期消磨著她生活的動力。
和宋晴一樣,在原先的想象里,她可以像某些女性勵志書里鼓勵的那樣,在職場打拼以保持經濟獨立,同時做個好妻子、好媽媽。具體實踐中她卻發現,這幾乎難于登天,而且會將自己推入無人知曉、茫然無助的困境中。顧此失彼才是職業女性日日面對的難題。
詠兒考慮過換一份相對輕松、可以早些下班的工作,或者干脆退回家里照顧孩子。然而在經過仔細考慮后,她發現這樣勢必會在經濟、心理上經歷很多意想不到的挑戰,需要做好更多的準備才敢邁出這一步。她告訴我:“除非現有工作我真的做到絕望,或者身體上有非常大變數的時候,我可能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在和詠兒訪談半年之后,上海因為新冠疫情防控實行居家辦公。一個深夜,詠兒發來消息:“我實在撐不下去了,想辭職。”我進一步關心詢問,原來領導提拔她做主管,然而這并沒有激發她更多的成就感,因為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壓下來的工作任務。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居家辦公期間,她基本不出房門,從早上9點一直工作到晚上10點,和家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演變為合租室友。女兒漸漸習慣沒有她的陪伴,有什么需求首先會求助爺爺、奶奶,而不是喊一聲“媽媽”。這樣幾乎被工作占滿,無法擁有正常親子時間的生活,徹徹底底淹沒了她,有一種聲音像警報一樣在她腦海里嗡嗡作響:這是不可持續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一支大海上的獨木舟,憑借一己之力,乘風破浪,而當風浪越來越高時,便急切地發出求救信號:
我的蕁麻疹還是會經常發作,雖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也非常折磨人。公司業務越來越“卷”,很多時候都不是在推進業務。我都不知道自己每天到底在忙什么。我根本不想升職,只想躺平隨便干一干。
我想過換公司,去找一份輕松的工作,兼顧家庭。面試了一家,HR看了我的簡歷后問我有什么職業規劃。我不知道怎么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問我的那一刻,我是發自內心地不想工作了。如果不調整好身體、心態,直接進入一份新工作,肯定會重蹈覆轍。所以我決定辭職休息一陣,多陪陪小孩。
詠兒嘗試把自己生活中面臨的種種難處傾訴給自己的母親聽,期待獲得一些共情。然而同為女性,作為傳統意義上的中國婦女,出生于1950年代末的母親并不能理解80后女兒身處的困境,反而勸她“在家凡事多忍耐”。
詠兒明白,自己和母親所處的時代有著巨大差異,不同世代的女性在職場和婚姻里的期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都影響了她們對于家庭和母職的理解。詠兒回憶童年時,母親的工作就是“每天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經常遲到早退,回家做飯帶娃”。而詠兒的父親一直忙碌于工作,多年累積,事業上頗有成就,更讓她的母親愿意全力支持另一半,將自己的人生圍繞著家庭轉,承擔起照顧孩子的主要職責。在詠兒看來,無論是養育孩子還是照顧家庭,都不是她一個人的工作。異地的狀態讓丈夫看起來暫時逃離了本來需要共同分擔的責任,這原本不應該是家庭的常態。
當詠兒反復表達希望夫妻能早日團聚,一起分擔家務、育兒工作時,丈夫似乎仍然停留在舊日的秩序里,直接扔出一句“我們爸媽那輩以前都這樣”。盡管能理解丈夫在事業上進步的需求,在一次次面對家庭—工作平衡難題的時候,詠兒不禁發問:“誰來理解我呢?”
每一次的職業變動都是她破釜沉舟的抉擇
美劇《傲骨賢妻》講述了這樣一個家庭主婦逆襲的故事:女主角相夫教子十余年后,她身居高位的丈夫突然被爆出性丑聞,并因涉嫌貪污腐敗入獄。過去的完美人生一夜之間轟然倒塌,陷入絕境,但也激發了她強大的生存意志——重回職場,成為一名大殺四方的執業律師,承擔起養家育兒的職責。
聽說我在寫一本探討母職的書,一位多年好友毫不猶豫地向我推薦了她的表姐:“你一定要和她聊聊,她的故事很不一樣。”她的表姐,和《傲骨賢妻》的女主角一樣,也是一位律師,同樣是人到中年后才真正成為律師,從此過上從未設想過的人生。
蕾陽,45歲,兩個孩子的媽媽。我們在社交軟件上約訪談時間時,她禮貌回復:“最近正好集中有幾個比較重要的開庭,庭外的時間都要做準備工作,估計過幾天才有空。”一周后,我們約定了一個周日的下午,在她的律所附近見面。我早早等在一間咖啡店內,正在加班的她10分鐘后趕到。她個子很小,大概一米五出頭,齊耳短發,穿一身運動服,說話輕聲,語速很快,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
大學法律系畢業后,蕾陽只身來到北京工作,因為“從未想過獨身,一定要結婚”,所以從30歲開始踏上相親之路。直到35歲那年,經朋友介紹,和比自己年長7歲的相親對象閃婚,兩人租住在北京六環附近的一個老舊小區內,她略帶調侃地告訴我:“兩個人的條件都特別不好,誰也別嫌棄誰,都這個歲數了,我們結婚的時候還是租房子住。”
結婚前,她供職于一家外貿公司,名義上是法務,實際上同時兼任老板助理、公司人事,偶爾還負責一些財務工作,是公司里的一顆螺絲釘,哪里需要擰哪里。對彼時的她來說,每月到時間領薪水便是一份工作的全部意義,“老板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他啥都不惦記”。那幾年的時間里,她從來沒有思考過任何職業規劃,也從未想過可以有能力賺更多錢來改善北漂的生活。
結婚一年后,她生下兒子,繼續住在老舊的出租房里。以前她覺得自己的未來好像可以一眼看到頭,可是孩子出生后,每天早上醒來,看著身旁的嬰兒日長夜大,第一次覺得生命充滿無限可能。她說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為母則剛”,想盡力為懷里的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質條件、教育環境,“至少讓他以后比我過得好”。
休完產假后,她不想再回到原來的公司每天做同樣的事情,想“換一種活法”,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她也被自己嚇了一跳。推著蕾陽往前邁進一步的,不僅是身為一個母親所散發出來的力量,盡管那股力量大到足以讓她改頭換面,也和她在婚姻里的處境相關。原先她認為,哪怕是沒有什么愛情基礎的婚姻,也能做到相敬如賓,抱著這樣樸素的念頭成立家庭后,卻發現原來需要把自己變得更小一點,更卑微一點,事事聽從,才能滿足另一半的大男子主義。
生完第一個孩子,坐月子期間,她便和丈夫有過爭吵,無法接受這樣的婚姻狀態,想證明自己,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期待在婚姻中能夠平等相待。37歲的她,從抽屜深處翻出律師資格證,決心加入朋友的律師事務所,從律師助理開始做起。經歷了一番摸爬滾打,入了些門道后,蕾陽成為一名民事訴訟律師。
起初,她“做了三年多的萬金油律師”,從公司合同糾紛到離婚,甚至為黑社會大姐打三角債官司,都來者不拒。剛開始做這行的時候,她總是習慣于自我否定,大齡轉行的她,和經驗豐富的同行相比,專業能力差距甚大,不僅需要花比別人更多的工夫,從頭學起,身為一個媽媽,還要平衡好照料家庭的需求。每一次庭審前,她都會熬夜翻看厚厚的資料,她坦言:
我們這行業是不可能通過看案例、判決書,就能把控好每個環節的,必須得一步步實踐,這個成長過程是不可逾越的。第一次開庭時,我特別緊張,心跳咔咔咔的。哪怕之前準備再充分,開庭的時候頭腦還是一片空白,站在法官面前,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似的,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連續三年多都是這樣一種狀態。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個有些復雜的合同糾紛官司。正巧那天的法官看起來特別傲慢,對方請的律師也很強勢,經驗比我豐富多了。我一看那場面,根本就不在掌控的范圍內,當下就想找條地縫鉆進去,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這次庭審完,要不就別干了,自己可能真不是這塊料。沒想到,最后還是贏了。雖然我庭審表現力不好,但法律還是靠事實和證據說話的,事先充分準備的證據幫了大忙。
蕾陽做律師漸漸走上正軌,轉行的第三年,也就是39歲那一年,她懷上了二胎。對于新生命的再次到來,她特別開心,一來能給兒子添個一起成長的伴兒,二來收人穩步增加,經濟實力的增長也讓她有信心養育第二個孩子。
但是她的丈夫卻猶豫了,認為再生一個會增添家庭負擔。在她的一再堅持下,女兒終于來到了這個世界。和第一次做媽媽比起來,她更從容也更享受,只要是不工作的時候,喂奶、哄睡、陪玩,她都親力親為:
我老公覺得如果兩個都是(兒子)的話,經濟壓力會很大。我和我的父母都跟他打包票,不管(這孩子)是男是女,都由我們來養大,承擔全部費用。后來,女兒跟我姓,他也同意。
回憶起來,我對老大的付出是有限的,那三年因為剛開始做律師,各方面都不太穩定,我考慮自己的發展和工作更多一些。女兒出生后,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母愛爆炸,這時候才覺得當媽媽太好、太幸福了,很喜歡自己這個角色。
生完二胎以后,蕾陽又有了新的念頭,她想專注于一個領域,深挖自己在行業里的發展空間,而不是像只八爪魚一樣四處試探,永遠做一個“萬金油律師”。在老朋友的邀請下,她決定加入其律師事務所,專注于知識產權領域。
這一次機遇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她的口碑逐漸積累,加上朋友的賞識,她被提拔為律所合伙人,銀行賬戶上的余額每年見長。蕾陽珍惜這一切的來之不易,只有她自己明白,每一次職業上的變動都是她破釜沉舟的抉擇。因為需要考慮家庭收入、養小孩的各項支出,還有個人發展等等因素,一旦決定向前,再難都得硬著頭皮上,從不給自己患得患失的空間。
更換職業賽道時,她并沒有得到丈夫的支持和理解,因此每當工作上遇到不順,她從未向丈夫吐露過自己的焦慮和壓力:“說出來很輕巧,其實每一次做決定之前都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非常痛苦,現在有時候心臟會疼,誰的后腦上也沒長眼睛,不知道這一步走出去是踏空了還是踏準了。”
蕾陽在事業上收獲了她從未預料過的財富和成就感。不斷增長的收入給家庭帶來的明顯好處是,居住條件改善了。北漂多年后,夫妻倆終于有能力在北京安了家。孩子教育方面,她盡己所能地提供最好條件,根據兄妹倆的興趣,為他們分別報了英語、跆拳道、羽毛球等課外學習班。平時工作忙碌的蕾陽盡量平衡好工作和陪伴孩子的時間,孩子學校和課外輔導班的各項安排,都由她來負責。
她拿出手機給我看,在社交軟件上,和孩子有關的聊天群組有13個,為了不錯過任何一條重要的信息,她全部設為置頂。女兒參加兒童節集體活動,需要準備發飾、服裝等等,她會在深夜結束工作后,回到家里一項一項地整理好,生怕漏掉哪一項。
蕾陽現在既能做喜歡的工作,又能為孩子遮風擋雨,這是她此前從未體驗和擁有過的力量感,鼓勵著她解鎖人生一個又一個的關口。
然而,現實還是將她拖入了難以走出的泥潭。在她事業上升的這些年里,丈夫卻漸漸無法在職場中找到價值和存在感,成為退回家庭里的那個人,每天負責接送兩個孩子上學,做著一切在他看來是無可奈何、本該屬于媽媽的工作。當蕾陽的收入高出丈夫七八倍時,夫妻之間的嫌隙越來越大,爭吵也越來越多。
我老公在家里的時間比我多,我希望他能多參與孩子的教育,但他拿著手機的時候,從來都是斗地主、刷視頻、看股票…我們吵過很多次,也推心置腹地談過,如果對現在的狀態不滿意,我們可以對換一下(位置),我把重心轉移到家庭,(換)他出去賺錢,畢竟錢是賺不完的,我也沒那么貪心。聊完以后,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我沒有能力的時候,他打壓我,看不起我,現在我強起來了,經濟上超越他了,他心里又要和我別扭。后來我發現,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他不甘心我比他強,更沒辦法接受我的收入比他高太多,也不想分擔家里的事情,總覺得他一個大老爺們不應該去接送孩子,這有損做男人的尊嚴。
為了安撫丈夫的內心,蕾陽不僅承擔了家里的主要開銷,還抽出一切時間密集地履行母職,從孩子的飲食起居到課程和活動安排、教育規劃等等,她都不放松,卻依舊不能得到丈夫的支持,也無法平息婚姻里的“戰火”。
她經常反思自己哪里做錯了:是不是太不會撒嬌了?是不是應該在吵架的時候哄一哄對方?或者是不是應該退回家庭,做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妻子、好媽媽?訪談間隙,她忍住眼晴里的淚水,哽咽著吐了一句:“我到底應該怎么做,他才滿意呢?”
蕾陽坦言,十年婚姻是一個自我覺醒的過程,盡管離婚的選項一直存在于她的婚姻之中,但她從未后悔做母親。
因為步入婚姻,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才在經濟、職業發展的壓力之下,一步一步探索,逐漸在北京這座巨大的城市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在不斷上升的事業軌道上獲得了自我價值的實現。但也正因為工作打拼,和丈夫收入相差懸殊,關于誰主外誰主內的爭吵一輪又一輪。她認真地權衡過,如果夫妻關系無法得到改善,或許只有走上分開這條路。
之所以會這樣明確,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她衡量過自己現在的經濟能力,可以承擔離婚帶來的影響,即使馬上原地結束婚姻,生活質量也不會因此發生很大變化。她甚至悄悄看過孩子學校附近的租房情況,并仔細計算過,如果帶著孩子離開家,她每個月的收人完全可以支持所有的開銷。
蕾陽為婚姻的走向做好心理準備或許是一種另類自救,就好像《職場媽媽不下班》中描述的那樣,“眾多的夫妻可能都生活在一種潛藏的動態中——一邊努力維系婚姻生活,仿佛一切安好,另一邊以防萬一隨時準備離開。”
(本文選自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我不想成為偉大的母親》,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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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加油!媽媽》(2022),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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