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下去。”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走回來,拉開副駕駛的門,一把將我從座位上抱了下來。
我哭喊著,手腳并用地掙扎。
他把我拖到車廂門口,不顧我的哭喊,粗魯地將我推進了那片冰冷的黑暗中。
我的腳剛一落地,他就迅速地退了出去。
“砰!”
一聲巨響,車廂門被重重地關上,并且從外面落了鎖。
他的聲音隔著厚厚的鐵皮,顯得沉悶、疲憊,又帶著一絲我無法理解的解脫。
“別哭了……你媽想你了。”
01
記憶中,我們那個家,總是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墻皮脫落的聲音。
但這種安靜,會在爸爸回家的日子里,被徹底撕碎。
1989年的那個夏天,空氣里滿是燥熱的塵土味,我家的爭吵聲也像這天氣一樣,達到了頂峰。
“秦婉秋,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一天到晚蹬個破三輪,能有什么出息!”
爸爸姜振國的吼聲,像是要掀翻房頂,他剛跑完一趟長途回來,臉被曬得黝黑,眼神里滿是不耐煩。
“我沒出息?”媽媽秦婉秋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尖銳而清晰,“姜振國,你跑車是威風,可這個家你管過多少?你往家里拿回來過幾個錢?”
“我沒拿錢?我跑車不花錢啊?油錢、過路費、人情世故,哪一樣不要錢?”
“你的人情世故就是跟車隊那幫人喝酒吹牛嗎?穗穗的學費你問過一句嗎?”
他們的爭吵,總是圍繞著錢和所謂的“出息”。
我那時六歲,聽不懂那些復雜的大人詞匯。
我只知道,爸爸一回來,家里就會出現難得的肉香。
那天桌子上,就擺著一盤土豆燒肉,是爸爸從鎮上最好的館子“福來順”打包回來的。
油亮的醬汁包裹著每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散發出讓我口水直流的香氣。
這盤肉,就是我當時能理解的,最好的“出息”。
我縮在小板凳上,不敢作聲,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死死地盯著那盤肉。
爭吵最終以媽媽的沉默和爸爸的摔門而出告終。
那一晚,媽媽沒有動那盤肉,只是默默地給我夾了兩塊,自己就著咸菜喝了一碗粥。
我吃著香甜軟糯的紅燒肉,心里卻第一次覺得,這肉的味道,有點苦澀。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他們就走到了離婚那一步。
我被帶到一個很嚴肅的房間,里面坐著一個穿制服的叔叔。
他看著我,用一種盡量溫和的語氣問:“姜穗小朋友,你想跟著爸爸,還是跟著媽媽?”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媽媽蹲在我面前,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她拉著我的手,那雙手因為常年握著三輪車的車把,布滿了又干又硬的繭子,硌得我有點疼。
“穗穗,跟媽媽好不好?”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哀求,“媽媽以后會更努力,蹬車蹬得再快一點,一定讓你穿上新衣服,讓你好好讀書。”
我看著媽媽,心里很難過。
可就在這時,爸爸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里提著一個油紙包,一打開,還是那股熟悉的,來自“福來順”的紅燒肉的香氣。
香氣霸道地鉆進我的鼻孔,瞬間就占據了我的全部思想。
爸爸顯得信心十足,他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他的臂彎里,把一塊最大的肉喂到我嘴邊。
“閨女,看到沒?”他拍著自己結實的胸膛,聲音洪亮,“跟著爸,爸是開大貨車的,全國各地地跑,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保證你以后頓頓都有肉吃!”
“頓頓有肉吃”,這六個字像是有魔力一樣,在我腦子里轟隆作響。
我看了看媽媽滿是祈求的淚眼,又看了看爸爸手里油光發亮的紅燒肉。
孩子的世界很簡單,誰能給我最直接的滿足,誰就是更好的選擇。
我從爸爸的懷里掙脫下來,沒有走向媽媽,而是牢牢地抓住了爸爸的褲腿。
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媽媽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她的身體輕輕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椅子才沒有倒下。
她眼里的光,在那一秒鐘,徹底熄滅了。
那道目光,像一根看不見的針,在我往后很多年的歲月里,時常會冷不丁地刺痛我一下。
就這樣,我選擇了我以為的“好日子”。
我坐上了爸爸那輛高大的“東風”牌大貨車,離開了那個雖然貧窮但有媽媽在的家。
車子啟動的時候,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媽媽追了出來。
她沒有哭喊,只是跟著車子跑著,身影在塵土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我轉過頭,把臉埋在了爸爸給我買的新衣服里,那上面,還殘留著紅燒肉的油漬。
車輪上的“新生活”在一開始,確實美好得像個夢。
爸爸沒有食言。
每到一個新的城市,他都會帶我去找當地最好的飯館,點我最愛吃的肉菜。
紅燒肉、糖醋里脊、鍋包肉……那些我從前只能在過年時奢望一下的名字,成了我飯桌上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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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高高的副駕駛座上,把車窗搖下來,風呼呼地吹著我的頭發。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山巒和陌生的城市,覺得自己像個驕傲的公主,正在巡視自己的王國。
爸爸的車隊里,其他的叔叔伯伯們都很羨慕他。
“老姜,行啊你,走哪兒都帶著閨女,真是個好爹!”
每當這時,爸爸就會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然后把我高高地舉起來,得意地說:“那可不,我閨女,就得跟著我享福!”
我在那些粗獷的笑聲中,挺起了小小的胸膛,覺得自己做出了天底下最正確的決定。
爸爸教我認識全國各地的地圖,告訴我哪里的蘋果最甜,哪里的面條最筋道。
他還在駕駛室里掛了一個小小的風鈴,車一開,就叮當作響,他說那是給我解悶的。
我也曾天真地以為,這樣新奇又富足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但就像再平坦的公路也會有顛簸一樣,我的“好日子”也開始出現了裂縫。
我漸漸發現,爸爸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眉頭卻越鎖越緊。
貨運的活兒,好像沒有他說的那么好干了。
有時候,為了等一單貨,我們能在某個陌生小鎮的停車場里一連待上三四天。
車廂是空的,我們的肚子也常常是空的。
伙食的標準,也從一開始的下館子,慢慢降級成了路邊攤的油膩盒飯。
再后來,連盒飯也吃不上了,變成了冰冷的饅頭就著咸菜。
爸爸的脾氣也隨著生活的窘迫,變得越來越暴躁。
他開始整宿整宿地抽煙,駕駛室里總是煙霧繚繞,嗆得我直流眼淚。
他也開始喝酒,不再是和朋友們聚會時喝的啤酒,而是那種裝在透明塑料瓶里的廉價白酒,味道刺鼻。
他會因為一點小事,比如丟了一張貨運單,或者被別的車別了一下,就暴跳如雷,滿嘴都是我聽不懂的臟話。
有一次,他跟貨主在電話里大吵了一架,掛了電話后,一拳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
那一聲巨響,和喇叭被震響的刺耳聲音,嚇得我渾身一哆嗦。
他轉過頭,看到我驚恐的眼神,愣了一下,然后煩躁地揮揮手:“看什么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那一刻,我感覺他很陌生。
那個會把我舉過頭頂,承諾我“頓頓吃肉”的爸爸,好像不見了。
我們不再去繁華的城市,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荒涼的國道服務區,或者塵土飛揚的工業園區。
車輪滾滾向前,但我的世界,卻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下這個幾平米的駕駛室。
沒有同齡的玩伴,沒有固定的床鋪,甚至沒有一頓安穩的熱飯。
我開始懷念,懷念媽媽。
02
思念像潮水,一旦開了個口子,就再也堵不住了。
在無數個寒冷的夜晚,我蜷縮在駕駛室后方那狹窄堅硬的臥鋪上,聽著爸爸時輕時重的鼾聲,和車外不知名的蟲鳴。
我開始控制不住地想念媽媽。
我想起她雖然粗糙但總是很溫暖的手,想起她給我洗頭發時,指尖溫柔的力度。
我想起她蹬著三輪車,在夕陽下緩緩歸來的背影,車上總是會有一個用草繩拴著的小風車,是專門給我買的。
我想起她做的手搟面,上面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湯里撒著碧綠的蔥花,那味道,比任何一家館子里的山珍海味都要香。
那些被我拋在身后的,曾經不屑一顧的日常,此刻卻成了我遙不可及的奢望。
有一次,我在睡夢中哭了起來,嘴里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
我感覺有人在輕輕拍我的臉。
我睜開眼,看到爸爸坐在鋪邊,正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看著我。
他的眼神很復雜,有愧疚,有疲憊,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無力。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轉身回到駕駛座,點燃了一根煙。
那一夜,他沒有再睡,就那么一直坐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明明滅滅的火光,映著他沉默的側臉,也把我的心照得一地冰涼。
從那以后,爸爸對我好了一些,不再那么大聲地吼我。
他會想方設法地給我弄點好吃的,哪怕只是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
但他臉上的愁云,卻一天比一天更厚重。
我知道,我們快撐不下去了。
我們身上的錢越來越少,有一次,爸爸為了給我買一本連環畫,翻遍了所有的口袋,才湊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
他把書遞給我的時候,我看到他眼圈紅了。
那本連環畫,我一直沒舍得看,因為書頁里,夾雜著爸爸的窘迫和我的心酸。
生活的壓力,像車輪一樣,無情地碾壓著爸爸的自尊。
他開始變得有些不修邊幅,胡子拉碴,衣服上總是沾著油污。
他不再跟車隊的朋友們吹噓,遇到熟人,甚至會下意識地避開。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以為靠著方向盤就能征服世界的男人,被現實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滿身的疲憊和滄桑。
漂泊的日子,讓我過早地學會了察言觀色。
我不再吵著要吃肉,不再喊著要買新玩具。
爸爸給我什么,我就吃什么,穿什么。
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安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的風景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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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經讓我新奇的風景,如今在我眼里,都變成了千篇一律的荒涼。
我知道,無論車子開到哪里,我們都像無根的浮萍,沒有歸宿。
冬天來得猝不及不及。
北方的寒風像刀子一樣,輕易地就穿透了駕駛室的鐵皮。
車里的暖風壞了,爸爸用破舊的棉衣和報紙,把車窗的縫隙堵了一遍又一遍,但冷風還是能從四面八方鉆進來。
我穿著所有最厚的衣服,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那天晚上,我們停在一個荒涼的服務區。
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蒼白。
我們的車里,只剩下最后兩個干硬的饅頭。
爸爸把饅頭放在發動機上烤了烤,遞給我一個。
我咬了一口,又冷又硬,難以下咽。
看著我吃不下去的樣子,爸爸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手帕仔細包著的東西。
打開一看,是一顆大白兔奶糖。
“吃吧,這是爸身上最后一點錢買的。”
我剝開糖紙,把奶糖放進嘴里,一股甜膩的味道瞬間在口腔里化開。
可那甜味,卻引得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們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甚至開始有些后悔,后悔當初的選擇。
如果我跟了媽媽,現在會不會正坐在溫暖的屋子里,吃著熱氣騰騰的晚飯?
雖然可能沒有肉,但至少,不會這么冷,這么餓,這么沒有盼頭。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我對媽媽的思念,在那個寒冷的雪夜里,達到了頂峰。
我開始頻繁地在爸爸面前提起媽媽。
“爸爸,你說媽媽現在在干什么呢?”
“爸爸,媽媽做的面條可好吃了。”
“爸爸,我們……我們能回去看看媽媽嗎?”
每當我說起這些,爸爸都只是沉默,用力地抽著煙,把臉轉向窗外,不讓我看到他的表情。
他的沉默,像一堵墻,把我所有的話都擋了回來。
但我能感覺到,這堵墻,正在一點點地龜裂。
終于,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夜晚,這堵墻徹底崩塌了。
那一單貨的貨款,被對方賴掉了。
這意味著,我們不僅白跑了一趟,還倒貼了油錢和過路費。
這對本就捉襟見肘的我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爸爸拿著電話,跟對方從爭吵到怒罵,最后到近乎乞求,但對方就是不給錢。
掛掉電話后,爸爸像一尊雕塑一樣,在駕駛座上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沒有目的地,就在空曠無人的國道上漫無目的地開著。
我不敢說話,車廂里的氣氛壓抑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爸爸又開始喝酒了,他一邊開車,一邊一口一口地喝著那瓶廉價的白酒。
他的眼睛越來越紅,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困獸。
我害怕極了,我蜷縮在座位上,緊緊地抱著我的連環畫,感覺車子正載著我們,沖向一個未知的深淵。
不知道開了多久,車子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路邊。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周圍是一片漆黑的田野,只有我們的車燈,在黑暗中劃出兩道慘白的光柱。
爸爸轉過頭,在昏暗的光線下,他雙眼通紅地盯著我。
那眼神,陌生又復雜,有痛苦,有掙扎,還有一絲我當時無法理解的決絕。
那眼神,讓我從心底里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03
“穗穗,下去。”
爸爸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無數的砂紙狠狠磨過。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沒有再解釋,而是直接推開車門,一股夾雜著雪花的冷風,像無數把小刀子,瞬間灌滿了整個車廂。
他下了車,繞到后面,用力拉開了那扇巨大而沉重的貨車車廂門。
車廂里漆黑一片,像一張能吞噬一切的巨獸的嘴,散發著一股鐵銹、灰塵和某種貨物殘留的混合氣味。
“爸……我,我怕黑。”我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本能地向后縮去。
爸爸沒有理會我的哀求。
他走回來,拉開副駕駛的門,一把將我從座位上抱了下來。
他的力氣很大,手臂像鐵箍一樣,勒得我生疼。
“爸爸!你要干什么!我不要下去!”
我哭喊著,手腳并用地掙扎,但對于一個成年男人來說,我的反抗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把我拖到車廂門口,不顧我的哭喊,粗魯地將我推進了那片冰冷的黑暗中。
我的腳剛一落地,他就迅速地退了出去。
“砰!”
一聲巨響,車廂門被重重地關上,并且從外面落了鎖。
世界,在一瞬間,被徹底剝奪了光亮和聲音,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寒冷和恐懼。
我懵了幾秒鐘,隨即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爸爸!開門!爸爸!”
我用我小小的拳頭,拼命地砸著厚重冰冷的鐵門,發出“咚咚”的悶響。
“爸爸!我錯了!我再也不提媽媽了!我聽話!你開門啊!”
我的哭喊在空曠的車廂里回蕩,顯得那么微弱和絕望。
門外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聲在呼嘯。
我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
寒冷從腳底迅速蔓延到全身,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臟,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
就在我哭得嗓子嘶啞,渾身無力,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時候,車廂外,終于傳來了爸爸的聲音。
他的聲音隔著厚厚的鐵皮,顯得沉悶、疲憊,又帶著一絲我無法理解的解脫。
“別哭了……你媽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