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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借我200萬創(chuàng)業(yè),我拜謝,如今他生意失敗借80萬,我說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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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創(chuàng)作聲明: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圖片和文字均不涉及真實人物和事件。

      秘書通報說舅舅來了,我心中一緊。他穿著一件洗舊的夾克,局促地搓著手,與這間奢華的辦公室格格不入。

      “小振,”他艱難開口,聲音沙啞,“我想跟你……借八十萬周轉(zhuǎn)?!蔽异o靜聽完,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他以為我會拒絕,緊張地盯著地面。最終,我起身拿出一張卡,看著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只說了三個字。



      01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南風市像一個被點燃的巨大引擎,轟鳴著,散發(fā)著灼人的熱浪??諝庵衅≈鴫m土、汗味,以及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讓每個人都心跳加速的東西——機遇。馬路上,永久牌的自行車和零星的伏爾加轎車混雜在一起,道路兩旁拔地而起的腳手架,昭示著這座城市野蠻生長的決心。

      我叫蕭振,那年二十三歲,是這座沸騰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一顆水滴,卻妄想著能掀起波瀾。我住在一個老舊的蘇式筒子樓里,公用的廚房和廁所終年彌漫著一股潮濕霉變的氣味。我的房間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搖搖欲墜的書桌,桌上堆滿了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電子元件和幾本已經(jīng)翻爛的《無線電》雜志。

      我的夢想,就誕生在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我設計出了一套VCD的組裝方案,并且堅信這東西將來會走進千家萬戶。我用手繪的方式,一筆一劃地制作了一份商業(yè)計劃書,紙張的邊緣已經(jīng)被我的汗水浸得微微卷起。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我的一切。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揣著這份計劃書,敲開了一扇又一扇門。我找過銀行的信貸員,那位穿著白襯衫的中年男人,隔著厚厚的玻璃,輕蔑地掃了一眼我皺巴巴的計劃書,便不耐煩地擺手,讓我去填一堆我根本看不懂的表格,抵押物那一欄,像一座大山,直接將我壓垮。

      我又去找了父親單位里一位據(jù)說靠“倒爺”生意發(fā)了點小財?shù)目崎L。在他家簇新的組合式沙發(fā)上,我拘謹?shù)刈倌瓩M飛地講了半個小時。他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最后把瓜子皮一吐,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蕭啊,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容易扯著。你這個東西,我看不懂,風險太大?!?/p>

      一次次的碰壁,像一盆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我的熱情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那個在小屋里被自己描繪得無比燦爛的未來,或許真的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笑話。

      那天下午,我站在南風市最氣派的“金海灣大酒樓”門口,望著那金碧輝煌的旋轉(zhuǎn)門和門童筆挺的制服,雙腳如同灌了鉛。酒樓里傳出的觥籌交錯聲和歡聲笑語,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我的舅舅,顧衛(wèi)東,就在里面。

      他是我們顧家乃至整個清河鎮(zhèn)的傳奇。八十年代末,他第一個辭去鐵飯碗,用全部積蓄辦起了一家小小的紡織作坊。十幾年過去,那家作坊已經(jīng)變成了擁有幾百名工人的“衛(wèi)東紡織廠”,他的名字,在南風市商界,是分量和信譽的代名詞。他是我的親舅舅,但對我來說,他更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偶像,一座我只能仰望的高山。

      去找他,是我最后的希望,也是我最不敢邁出的一步。親情在金錢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擊。我害怕看到他失望或為難的眼神,那比陌生人的嘲諷更讓我難堪。

      我在酒樓門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太陽西斜,晚霞染紅了天空。我看著自己的倒影在光亮的玻璃門上模糊不清,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領口已經(jīng)起了毛邊,腳上的回力鞋也沾滿了灰塵。我深吸了一口氣,那股混雜著高級香煙、海鮮和香水味的空氣,嗆得我喉嚨發(fā)緊。

      我終究還是走了進去。

      大廳里璀璨的水晶吊燈,光芒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一位穿著旗袍的服務員見我這身打扮,立刻迎了上來,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微笑,眼神里卻透著一絲警惕:“先生,請問您有預定嗎?”

      我沒有理會她,目光穿過人群,迅速鎖定了主桌的位置。我的舅舅顧衛(wèi)東,正被一群人簇擁在中心。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雖然已經(jīng)年近五十,但腰桿筆直,舉手投足間都散發(fā)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他正端著酒杯,與身邊一位大腹便便的客人談笑風生。

      所有嘈雜的聲音在我耳邊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我那顆擂鼓般的心跳。我邁開腳步,徑直朝著那張桌子走去。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談笑聲戛然而停,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帶著審視、不解、和隱藏不住的輕蔑。

      舅舅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但他很快恢復了鎮(zhèn)定,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他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露出不悅,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

      “小振?”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讓周圍徹底安靜下來?!澳阍趺凑业竭@里來了?”

      我沒有回答,繞過幾張椅子,徑直走到他的身邊。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我從已經(jīng)被汗水濡濕的懷里,掏出那份皺巴巴的計劃書,用顫抖的雙手,捧著,遞到了他的面前。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舅舅身旁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皺了皺眉,似乎想開口說些什么,但顧衛(wèi)東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那人便立刻閉上了嘴。

      顧衛(wèi)東放下手中的酒杯,那只杯子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他沒有接我的計劃書,而是對滿桌的客人歉意地笑了笑:“各位,不好意思,家里出了點事,我失陪一下?!?/p>

      說完,他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立刻給我?guī)砹司薮蟮膲浩雀?。他沒有看我,只是朝旁邊一個包廂指了指,率先走了過去。我攥緊拳頭,跟在他身后,感覺背上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著我。

      包廂的門“咔噠”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和窺探。舅舅沒有坐下,他轉(zhuǎn)過身,就那么站在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表情嚴肅。

      “說吧,到底什么事,非要鬧到這種場合來?”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

      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剛剛鼓起的勇氣仿佛瞬間泄了一半。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最快的語速,把我那個關于VCD組裝廠的構(gòu)想,從技術來源、市場前景、成本核算到未來規(guī)劃,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傾瀉而出。我講得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生怕他隨時會不耐煩地打斷我。

      他一直沉默地聽著,沒有插話,也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邃的眼睛像一口古井,讓我看不透任何情緒。

      直到我說完最后一個字,包廂里只剩下我因為激動而變得粗重的喘息聲。

      他緩緩伸出手,從我依然高舉的手中,抽走了那份計劃書。那份被我視若珍寶的東西,在他寬厚粗糙的手里,顯得那么單薄可笑。他走到桌邊,打開臺燈,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看得很慢,很認真。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鐘,對我來說都像是在受刑。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耳膜。

      終于,他看完了。他合上計劃書,隨手將其放在桌子上,沒有做出任何評價。他沒有問那些銀行信貸員和“倒爺”科長反復盤問的技術細節(jié)和市場風險,那些問題足以將我問得啞口無言。

      他只是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看著我,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身體,看到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渴望和野心。他沉默了幾秒,然后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多少?”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里炸響。我瞬間懵了,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我問你,”他加重了語氣,又問了一遍,“做這個事,啟動資金,需要多少錢?”

      我的血液在瞬間沖上頭頂,臉頰燙得嚇人。我感覺自己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喉嚨干得像撒哈拉沙漠。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是用氣聲,說出了那個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天方夜譚的數(shù)字。

      “二……二百萬?!?/p>

      一九九五年的南風市,“萬元戶”這個詞還代表著富有和榮耀。二百萬,那是一筆足以讓絕大多數(shù)人暈厥的天文數(shù)字,它可以在市中心買下好幾棟帶院子的洋樓。

      我說完這個數(shù)字,就立刻低下了頭,不敢再看舅舅的眼睛。我等待著他的宣判,或許是嘲諷,或許是憤怒,又或許是一句“你瘋了”。

      包廂里再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我知道了?!痹S久,舅舅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斑@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回去等消息吧?!?/p>

      他沒說借,也沒說不借。這句模棱兩可的話,給了我一絲渺茫的希望,又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焦慮。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金海灣大酒樓的。外面的晚風吹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接下來的一周,是我人生中最煎熬、最漫長的一周。

      我像一個等待判決的囚犯,每天守在電話機旁,不敢離開半步。電話每一次響起,我都像觸電一樣跳起來,可每一次,傳來的都不是我期盼的那個聲音。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希望的火苗,在無盡的等待中,一點點地被黑暗吞噬。我開始一遍遍地回想那晚的場景,舅舅平靜的眼神,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我漸漸相信,那或許只是他為了顧及我的面子,給我一個臺階下而已。是我自己,把那份客氣當成了希望。

      到了第七天,我徹底絕望了。我將那份計劃書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準備第二天就去買南下的火車票,去那些電子廠里當一個流水線工人。我的夢,碎了。

      就在那個傍晚,一陣汽車喇叭聲在我家那破舊的筒子樓下響起。我從積滿灰塵的窗戶往下看,一輛嶄新的黑色桑塔納轎車,在夕陽下泛著光,停在樓門口,顯得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那是舅舅的車。

      他沒有上樓,只是讓司機在樓下喊我的名字。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懷著無比忐忑的心情,慢慢地走下樓。

      我走到車邊,舅舅搖下了車窗,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朝我揚了揚下巴,指了指車的后備箱。

      “打開看看。”他的聲音很平靜。

      我猶豫了一下,走到車后,依言打開了沉重的后備箱蓋。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兩個巨大的黑色皮革手提箱,靜靜地躺在后備箱里,幾乎占滿了所有空間。我顫抖著手,伸過去,拉開了其中一個箱子的拉鏈。

      一沓沓嶄新的、用牛皮紙捆得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散發(fā)著獨特的油墨清香,像一塊塊紅色的磚頭,整齊地碼放在一起,那紅色的光芒,幾乎要晃瞎我的眼睛。我不敢相信,又拉開了另一個箱子,里面同樣是滿滿一箱的現(xiàn)金。

      二百萬。整整二百萬現(xiàn)金。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在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轟然沸騰,沖向四肢百骸。我猛地關上后備箱,那“砰”的一聲巨響,像是一記重錘,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快步走到車窗邊,轉(zhuǎn)身看向車里的舅舅。他還是那樣平靜地看著我,仿佛他給我的不是一筆能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巨款,而只是兩箱不值錢的土特產(chǎn)。

      那一刻,我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感謝,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我心中瘋狂叫囂。

      我雙腿一軟,“噗通”一聲,對著車窗里的舅舅,重重地跪了下去。

      粗糙的水泥地硌得我膝蓋生疼,但我毫不在意。我低下頭,將額頭狠狠地磕在地上,一下,兩下,三下。每一聲,都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舅舅!”我抬起頭,眼淚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這份恩情,我蕭振這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一定報答您!”

      舅舅臉色一變,立刻推開車門下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

      “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跪!像什么樣子!給我站直了!”他呵斥道。

      我被他扶著,雙腿還在發(fā)軟。

      他看著我滿是淚痕的臉,和額頭上磕出的紅印,眼神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

      “這錢,是給你的,不是借你的。”他頓了頓,又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好好干,別讓我失望。”

      說完,他便不再看我,轉(zhuǎn)身上了車。黑色的桑塔納轎車發(fā)出一聲低吼,調(diào)轉(zhuǎn)車頭,絕塵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口,只留下我和那兩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皮箱,以及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尾氣味道。

      02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它會碾碎固步自封的人,也會將抓住機會的人高高托起。我,蕭振,就是被托起的那一個。

      我用那二百萬,在市郊租下了一個廢棄的倉庫,成立了我的“啟航電子廠”。從最初的十幾名工人,幾把烙鐵,到后來擁有自己的流水線,一切都像是在做夢。我?guī)缀跏且砸环N玩命的姿態(tài),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進去。

      我住在工廠的宿舍里,吃在工廠的食堂,每天睡眠不足五個小時。白天,我?guī)е鴺I(yè)務員跑遍了省內(nèi)所有的商場和批發(fā)市場,陪著笑臉推銷我的產(chǎn)品;晚上,我回到工廠,和技術員一起蹲在車間里,研究如何優(yōu)化電路板,如何降低成本,如何提高良品率。

      當國內(nèi)的VCD市場逐漸飽和,陷入慘烈的價格戰(zhàn)時,我?guī)е粋€剛畢業(yè)的俄語翻譯,拎著兩個裝滿樣品的皮箱,登上了去莫斯科的火車。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國度,我們住在最便宜的旅館,吃著堅硬的黑面包,穿梭在各個大大小小的市場里,用磕磕巴巴的俄語和比劃,拿下了第一筆出口訂單。

      那筆訂單,為“啟航”打開了通往世界的大門。VCD的風口過去,我又立刻掉頭,扎進了技術更復雜的DVD和家庭影院音響的藍海。十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啟航電子廠,變成了啟航集團。

      我蕭振,也從那個跪在水泥地上的窮小子,變成了別人口中恭恭敬敬的“蕭總”。我搬出了那個陰暗潮濕的筒子樓,住進了城市中軸線上可以俯瞰江景的大平層,車庫里停著幾輛不同款式的進口豪華轎車。我的資產(chǎn),早已翻了幾百倍,當年的二百萬,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數(shù)字。

      這十年里,我從未忘記過那份恩情。

      我事業(yè)小有成就的時候,就提著一個裝有一百萬現(xiàn)金的箱子去找舅舅,想要還錢。他正在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對著一堆布料樣品指點江山??吹轿姨嶂X來,他只是笑了笑,擺手讓我拿回去。

      “你的出息,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彼o我沏了一杯上好的龍井,茶香四溢,“咱們叔侄不說這個,拿回去,擴大生產(chǎn)?!?/p>

      后來,啟航集團走上正軌,我讓律師擬好了一份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準備將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無償轉(zhuǎn)讓到他的名下。我找到他時,他正陪著市里的領導視察工廠。在眾人的簇擁下,他依舊是那個光芒萬丈的顧衛(wèi)東。

      等客人散去,我把協(xié)議遞給他。他只看了一眼標題,就把協(xié)議推了回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我一個做布料的,摻和你那些叮叮當當?shù)碾娮油嬉飧陕??再說了,我自己的廠子還忙不過來呢。你的心意我領了,這東西,收回去?!?/p>

      那時的舅舅,事業(yè)正值巔峰。他的衛(wèi)東紡織廠是市里的納稅大戶,是解決就業(yè)的模范企業(yè),他本人是市里的人大代表,是商會里說一不二的人物。他依舊是那座我需要仰望的大山,穩(wěn)重,強大,不可動搖。我們叔侄倆,一個白手起家,一個老而彌堅,成了南風市商界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

      我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直到二零零五年左右,風向,在所有人都沒察覺的時候,悄悄地變了。

      國際貿(mào)易壁壘的增加,東南亞廉價勞動力的沖擊,國內(nèi)產(chǎn)業(yè)的升級轉(zhuǎn)型,像三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喉嚨。舅舅的工廠訂單肉眼可見地減少,利潤被壓縮得薄如刀片。

      他是個念舊且異常固執(zhí)的人。他堅信自己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路子不會錯,拒絕了所有關于引進新設備、開發(fā)新面料、進行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的建議。我曾不止一次,在他辦公室里,苦口婆心地勸他,可以收縮一部分產(chǎn)能,把資金抽出來,跟我一起做一些高科技產(chǎn)業(yè)的投資。

      他總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打斷我:“小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做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一輩子跟棉花紗線打交道,別的我不懂,也不想懂。這廠子是我一手一腳做起來的,我不會放棄它?!?/p>

      他的固執(zhí),最終讓他付出了慘痛到無法挽回的代價。

      為了挽回工廠的頹勢,他開始變得有些急功近利。他聽信了一個在酒桌上認識的所謂“合作伙伴”的攛掇,說南方有個港口城市的房地產(chǎn)項目,回報率高得驚人。在那個人的花言巧語之下,舅舅將工廠和自己的房產(chǎn)全部抵押給了銀行,換取了巨額貸款,連同公司賬上所有的流動資金,孤注一擲地砸了進去。

      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項目已經(jīng)啟動了。我立刻打電話給他,想勸他懸崖勒馬。電話里,他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亢奮:“小振,你放心!這次絕對沒問題!等這個項目一回款,我馬上就把廠子里的設備全都換成德國進口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他如此意氣風發(fā)的聲音。

      幾個月后,噩耗傳來。那個所謂的房地產(chǎn)項目,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那個“合作伙伴”在拿到舅舅的全部投資款后,卷款跑路,人間蒸發(fā)。項目成了一個挖了幾根地基的爛尾樓,銀行的催款單像雪片一樣飛到了衛(wèi)東紡織廠。

      舅舅的紡織帝國,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工廠被法院查封,大門上貼著刺眼的封條,嶄新的機器設備被當成廢鐵一樣拍賣。幾百名跟著他干了十幾年的老工人圍在工廠門口,等著他發(fā)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和遣散費。

      我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放下手頭所有工作,瘋了一樣地趕到他家。

      他家那棟曾經(jīng)賓客盈門、氣派非凡的別墅,此刻顯得異常冷清,連個傭人都沒有。舅舅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客廳里,那張他最喜歡的意大利真皮沙發(fā)上。他沒有開燈,整個人都陷在黃昏的陰影里,面前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曾經(jīng)挺拔的腰桿佝僂著,一夜之間,頭發(fā)白了大半。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我走到他面前,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舅,”我的聲音有些哽咽,“這里面有一千萬。您先拿著,把工人的工資發(fā)了,銀行那邊的窟窿,我來想辦法填?!?/p>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不堪,布滿了紅血絲。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絕望、羞愧和固執(zhí)的復雜情緒。他伸出顫抖的手,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把那張卡推了回來。



      “不用了,小振。”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是我自己栽的跟頭,我自己得爬起來。”

      那是他作為顧衛(wèi)東,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之后,他賣掉了別墅,賣掉了最后幾輛車,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東西,勉強清償了部分債務,遣散了工人。然后,他就像從南風市蒸發(fā)了一樣,帶著舅媽,搬到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徹底斷了和所有人的聯(lián)系。

      風水輪流轉(zhuǎn)。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顧老板,成了南風市商界酒桌上,一個令人惋惜和嘲笑的談資。那些曾經(jīng)削尖了腦袋想巴結(jié)他的小老板們,如今見到我,都會畢恭畢敬地喊一聲“蕭總”,然后小心翼翼地旁敲側(cè)擊:“聽說您舅舅……唉,真是世事難料啊?!?/p>

      我動用了所有的人脈和關系去找他,我想給他安排一個清閑的顧問職位,或者直接給他一筆足夠他安度晚年的錢??伤拖耔F了心要跟我劃清界限一樣,每次我的人找到他租住的小區(qū),他都避而不見。

      我知道,他那強到骨子里的驕傲,不允許他以一個徹底的失敗者的姿態(tài),來接受我的“施舍”。他是我蕭振的恩人,這份恩情,重如泰山。但他的固執(zhí),也像一座山,死死地橫在我們中間。

      時間,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幾年。我以為,我們叔侄之間,會一直這樣尷尬地僵持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我的秘書敲開了我辦公室的門。

      03

      我的辦公室在啟航集團總部大樓的頂層,占據(jù)了整整半個樓面。一面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可以將南風市最繁華的江岸景色盡收眼底。辦公室里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和高級香薰的混合味道。

      當舅舅顧衛(wèi)東走進來的時候,我?guī)缀鯖]能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他穿著一件顏色已經(jīng)褪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灰色夾克,袖口和領口都磨損得很厲害,拉鏈的拉環(huán)也掉了一半。下身是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勞動布褲子,褲腳卷起了一截,露出里面灰色的棉襪子。腳上那雙沾著些許泥點的黑色布鞋,其中一只的鞋面甚至已經(jīng)開裂。

      這身打扮,與我這間充斥著紅木、真皮和冰冷金屬的辦公室,形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對比。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徹底花白,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曾經(jīng)挺拔的腰桿,如今完全彎了下去,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身高矮了一截。他站在辦公室門口,顯得那么瘦小,那么無助。

      他的眼神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只是局促不安地盯著地上光可鑒人的黑金沙大理石地磚,仿佛那上面有什么能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他那雙曾經(jīng)揮斥方遒、簽下無數(shù)訂單的手,此刻正緊張地搓著,指節(jié)因為常年的勞作而變得粗大變形。

      那一瞬間,時光仿佛倒流。我恍惚間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穿著白襯衫、站在金海灣大酒樓門口,同樣局促不安、不知所措的年輕的自己。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位置,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調(diào)換。

      “舅舅?!蔽覊合滦闹械乃岢?,站起身,快步從巨大的辦公桌后繞了出來,迎了上去。我的聲音,比我自己預想的還要熱情。

      “您怎么來了?來之前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您啊。”

      我的熱情,似乎讓他更加不自在。他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嘴唇動了動,才發(fā)出干澀嘶啞的聲音:“小振……你,你這里……真氣派……我,我沒打擾你工作吧?”

      “不忙不忙,再忙見您也有時間?!蔽覐娦χ?,不由分說地拉住他冰冷粗糙的手,將他引到會客區(qū)的沙發(fā)上。那套價值不菲的意大利進口沙發(fā),他坐上去卻如坐針氈,只敢把半個屁股搭在邊緣。

      “您坐,您坐。喝點什么?還是跟以前一樣,喝龍井?”我一邊說,一邊親自走到吧臺,準備給他泡茶。

      “不……不用了,我不渴,白開水就行?!彼B忙擺手。

      我沒有聽他的,依舊取出了我珍藏的特級明前龍井,用滾燙的開水,為他沖泡了一杯。這是他以前最喜歡的茶,每次去他辦公室,他都用這個招待我。

      我將精致的骨瓷茶杯放到他面前,他連忙伸出雙手去接,手卻在微微顫抖。滾燙的茶水濺出來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猛地縮了一下手,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吹著杯口的熱氣。

      我們之間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調(diào)的送風聲,在持續(xù)地嗚嗚作響。他低著頭,一口,一口,極其緩慢地喝著那杯茶,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的瓊漿玉液,又仿佛他只是想借著這個動作,來掩飾自己的緊張和窘迫。

      我知道,他在醞釀,他在掙扎,他在進行一場天人交戰(zhàn)。對于他這樣驕傲了一輩子、寧愿傾家蕩產(chǎn)也不愿接受我“施舍”的人來說,今天能主動踏進這間辦公室,已經(jīng)是放下了他最后,也是最重的尊嚴。開口求人,對他而言,恐怕比死還難受。

      我沒有催他,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他對面,陪著他。我看著他斑白的兩鬢,和他那微微佝僂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終于,他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水。他將茶杯輕輕地放在光潔的玻璃茶幾上,那一聲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壯士斷腕般的決心。他抬起頭,卻依舊沒有直視我的眼睛,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書架上。

      “小振,”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借點錢?!?/p>

      當“借”這個字從他口中吐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身體,都因為屈辱而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猛地揪緊了,疼得厲害。

      我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盡量用最平穩(wěn)的語氣問道:“您說,舅舅。需要多少?”

      “八十萬?!彼f出了這個數(shù)字。隨即,他像是怕我誤會,又急急忙忙地補充道:“是……是我一個以前的老朋友,他兒子……得了白血病,要做骨髓移植,急需手術費……我當年開廠的時候,他幫過我不少忙,他現(xiàn)在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找到我……我這些年……手頭實在是……拿不出來……”

      他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充滿了顯而易見的漏洞和慌張。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像明鏡一樣。以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他自己恐怕早已是捉襟見肘,連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持,又哪里有能力去顧及什么老朋友的兒子。這八十萬,大概率是用來償還一些他躲不掉的舊債,或者,是舅媽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

      但他寧愿編造這樣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也不愿在我面前,徹底撕開自己最后的遮羞布,承認自己的窮困潦倒。

      我聽完了他的話,沒有立刻回應。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落地窗外的車水馬龍,仿佛都變成了無聲的畫面。

      他似乎將我的沉默,當成了一種猶豫,一種為難,甚至是一種拒絕的信號。

      他的頭埋得更低了,那雙曾經(jīng)掌管著幾百號人命運、在文件上大筆一揮就是幾百萬訂單的手,此刻正緊緊地攥著自己那件破舊夾克的衣角,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內(nèi)心,正在經(jīng)受著怎樣的煎熬和羞辱。

      他是不是在想,我蕭振如今飛黃騰達了,也會像當年那些拒絕我的人一樣,用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羞辱他?他是不是在后悔,今天根本就不該踏進這間象征著財富和權(quán)力的辦公室?他那支撐了他一輩子的驕傲和自尊心,正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被一寸一寸地無情碾碎。

      我看著他斑白的鬢角,和他那微微顫抖的肩膀。

      我的腦海里,閃過的不是他此刻的落魄和窘迫,而是十五年前,在那個燥熱的午后,他坐在黑色的桑塔納里,將兩個沉甸甸的皮箱推到我面前的場景。

      還有他那句擲地有聲的話——“好好干,別讓我失望?!?/strong>

      我緩緩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身。

      我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我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我的皮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舅舅的身體猛地一顫,他似乎以為我要去做什么讓他難堪的舉動,比如打電話核實他那個“朋友兒子”的病情。

      我走到辦公桌前,拉開了中間的抽屜。抽屜滑開的聲音,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張嶄新的銀行卡,和一支沉甸甸的派克金筆。

      然后,我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張空白便簽紙,俯下身,在上面迅速地寫下了一串六位數(shù)的數(shù)字。

      我拿著卡,和那張寫著數(shù)字的便簽紙,重新走回到他的面前。

      我彎下腰,將這兩樣東西,輕輕地,并排地,推到了他面前的茶幾上。

      舅舅疑惑地抬起頭,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不解、緊張、迷茫,和一絲深藏在底層的恐懼。他看著我,嘴唇翕動著,似乎想問什么,卻又不敢開口。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給予我希望和力量的眼睛。我平靜但異常清晰地,只對他說了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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