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的七十壽宴上,觥籌交錯,滿是奉承與炫耀。
“陳凡,不是我說你,你好歹也是市政府的人,怎么能開那種破車?”
我的局長“同學”張濤,居高臨下地拍著我的肩膀。
我昔日的校花女友林夢雅掩嘴輕笑,眼里的憐憫像針一樣刺人。
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個在官場底層掙扎、十年都未曾翻身的失敗者。
他們盡情地嘲諷,卻不知道,那個他們剛剛在電話里叫囂著“讓他等著”的新市長,此刻正端著一杯涼茶,平靜地看著他們淋漓盡致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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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江州市的初秋,夜幕降臨得比盛夏早了一些。
陳凡關掉了市長辦公室的臺燈。
一摞摞比磚頭還厚的文件,整齊地碼放在他的左手邊,上面用不同顏色的標簽標記著“城建規劃”、“經濟數據”、“民生項目”、“人事檔案”。
這是他履新江州市代市長的第七天。
這座城市,是他闊別了十三年的故鄉。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熟悉的,是遠處那條環城河的輪廓,是空氣里那股特有的潮濕水汽。
陌生的,是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是夜晚如繁星般亮起的萬家燈火,以及壓在他肩上,那屬于一千二百萬市民的沉甸甸的期待與責任。
桌上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他走過去拿起,屏幕上是一條幾天前收到的短信。
“陳凡,本周六晚七點,為我慶祝七十壽辰,凱悅酒店三樓牡丹廳,務必賞光,不見不散。——李振邦。”
李振邦教授,是他大學時代的恩師,也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之一。
一位治學嚴謹,為人方正的老人。
在陳凡最迷茫、最困頓的青年時代,是李教授的幾番長談,為他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這份恩情,他從未忘記。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他的秘書小劉走了進來。
“市長,晚上的日程表,您看一下。”
小劉遞過來一個平板電腦,上面羅列著好幾個應酬。
市建設銀行的行長想做個匯報。
本地龍頭企業宏達集團的董事長設宴接風。
還有幾個區縣的一把手,都想借著周末的由頭,和他“增進一下感情”。
陳凡劃拉著屏幕,眉頭微微皺起。
“都推掉。”他干脆利落地說。
小劉愣了一下:“市長,這……宏達集團的張董那邊,已經約了三次了,您看是不是……”
“就說我今晚有非常重要的私人活動,改天我再主動約他們。”
陳凡的語氣不容置疑。
“好的,我馬上回復。”小劉不敢再多問,但他心里充滿了好奇。
到底是什么樣的“私人活動”,能讓新市長推掉這么多重要的飯局。
“另外,”陳凡補充道,“今晚不用車了,我自己過去。”
“市長,這不合規定,您的安全……”
“在江州地界上,能有什么不安全的。”陳凡笑了笑,“就這么定了,你下班吧。”
小劉只好點頭離開。
陳凡不想讓恩師的壽宴,沾染上任何官場迎來送往的習氣。
他只想做回那個二十多歲,可以和老師無拘無束聊天的學生陳凡。
六點一到,他換下那身筆挺的深色夾克,穿上一件自己帶來的、洗得有些發白的普通夾克衫,獨自一人走向了市政府大院的地下停車場。
他沒有走向那排嶄新的黑色奧迪A6,而是走到了最角落的一個車位。
那里停著一輛灰色的老款大眾帕薩特。
這輛車已經開了快十年,是他從省城特意開回來的,車身上還帶著些許長途跋涉的塵土。
這輛車見證了他從一名鄉鎮的基層干部,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全部歷程,車門上還有一道當年下鄉時被碎石劃出的長長傷疤。
他拉開車門,車里有一股舊書和茶葉混合的熟悉味道。
他喜歡這種味道,這讓他感覺自己還是自己。
點火,發動機發出一聲略顯遲緩的轟鳴。
車子駛出大院時,門口站崗的武警戰士有些疑惑地看著這輛與大院氣場格格不入的舊車,但看到那張通行證后,還是標準地敬了個禮。
陳凡開著車,匯入了江州擁堵的晚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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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城市的霓虹如流光飛逝。
他想起大學畢業時,他和林夢雅最后一次見面的場景。
就在這條江州最繁華的中山路上,她哭著說:“陳凡,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我更害怕跟你一起過沒有希望的苦日子。張濤他爸爸是副市長,他能給我想要的一切。”
當時,他心如刀割,卻無力反駁。
如今十三年過去,他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市長。
而他與她,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許今晚,會是一場安靜的懷舊吧。
02
凱悅酒店,江州市最頂級的五星級酒店之一。
今晚的停車場,幾乎成了江州上流社會的一個縮影。
奔馳S級、寶馬7系、雷克薩斯LS隨處可見,偶爾還能瞥見賓利和保時捷的影子。
陳凡的老帕薩特在穿著筆挺制服的保安略帶詫異的目光指引下,被安排停在了距離酒店大門最遠的一個角落里,緊挨著一排垃圾桶。
他并不在意,從后座取出一個用素色棉布精心包裹的長條木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夾克,不急不緩地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酒店大堂。
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水、雪茄和海鮮自助餐混合的味道。
他找到了位于三樓的牡丹廳。
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暗紅色刺繡唐裝,滿面紅光的老人。
正是他的恩師,李振邦教授。
他正被一群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簇擁著,談笑風生。
“老師!”陳凡快步走上前,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正與一位房地產老板談笑的李教授聞聲回過頭,看到陳凡時,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沒能立刻認出來。
他扶了扶老花鏡,仔細端詳了片刻,臉上才綻放出驚喜而真誠的笑容。
“陳凡!哎呀,你這孩子,真的是你!”
他撥開人群,用力地抓住陳凡的胳膊,上下打量著他。
“好,好,比畢業時看著沉穩多了,就是……好像瘦了點,工作很辛苦吧?”
“還好,老師。”陳凡微笑著,將手里的木盒遞了過去,“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你看看你,人回來就好,還帶什么禮物。”李教授嘴上嗔怪,卻高興地接了過來,“快,里面坐,我們師生待會兒可要好好喝幾杯。”
李教授身邊那位房地產老板,好奇地打量了陳凡一眼,看到他普通的穿著,便失去了興趣,又轉身和另一位看起來身價不菲的客人攀談起來。
陳凡被一位負責招待的同學引到了靠近主桌的二號桌。
桌上已經坐了七八個人,都是李教授往屆的學生。
一個大腹便便,戴著金絲眼鏡的胖子,是江州一家上市公司的副總。
一個打扮時髦,挎著愛馬仕包的女人,是一家外企的華東區總監。
還有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是某區法院的副院長。
大家都在熱情地交換著名片,高聲談論著各自的成就和圈子里的八卦。
陳凡的到來,像一滴水落入了滾油里,瞬間被蒸發,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他向同桌的人點頭笑了笑,找了個最靠門邊的位置坐下。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安靜地喝著,聽著周圍喧囂的人聲。
這種置身事外的感覺,讓他有片刻的放松。
就在這時,一陣濃郁的香風襲來。
一個嬌柔卻又帶著幾分夸張的聲音在包廂門口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人的嘈雜。
“李教授,我們來晚了,實在對不起,讓阿濤自罰三杯!”
陳凡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頓了半秒。
這個聲音,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猛地插進了他記憶的深處,然后用力一擰。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門口。
林夢雅穿著一身剪裁精致的香奈兒限量版白色長裙,裙擺上點綴著細碎的水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她的妝容完美無瑕,脖子上那串碩大的鉆石項鏈,幾乎能閃瞎人的眼睛。
她親密地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款款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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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身材微胖,梳著油光锃亮的背頭,滿面紅光,正是張濤。
他穿著一身高定西裝,手腕上那塊金色的勞力士手表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他們一出現,立刻成了全場的焦點。
李教授身邊的人紛紛主動讓開一條路。
“張局長,夢雅,你們能來,李老師就最高興了!”有人諂媚地喊道。
張濤從跟在身后的助理手里接過一個巨大的絲絨禮盒,遞給李教授。
“老師,一點小意思,祝您老健康長壽!”
李教授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尊重達數公斤的純金壽桃擺件,做工精巧,金光燦爛。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和夸張的贊嘆。
“太貴重了,張局長真是大手筆!”
“這得幾十萬吧?張局長對老師的心意,真是沒得說!”
李教授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礙于場合,還是收下了。
林夢雅的目光像女王一樣,矜持而高傲地掃過全場,享受著眾人或艷羨、或嫉妒的目光。
當她的視線落在二號桌角落里的陳凡身上時,明顯地停滯了一下。
她的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訝,仿佛在這里看到他,是一件極不合常理的事情。
那絲驚訝迅速被一層冰冷的評估所取代。
她快速地掃過陳凡身上那件已經看不出牌子的舊夾克,掃過他桌前那部看起來用了好幾年的舊款國產手機。
最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毫不掩飾的憐憫和優越感。
仿佛在說:你看,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個一無是處的窮酸樣子。
張濤顯然也發現了陳凡。
他那雙被酒精和應酬浸泡得有些渾濁的眼睛里,迸發出一絲極其玩味的光芒,像是獵人終于發現了今天最讓他感興趣的獵物。
他大笑著和李教授以及周圍的人寒暄了幾句后,便故意拉著林夢雅,徑直地、目標明確地,朝著陳凡所在的二號桌走了過來。
他今晚的榮歸故里,需要一個完美的布景板。
而那個布景板,除了陳凡,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了。
03
“哎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班當年最牛的才子,陳凡嘛!”
張濤的聲音又大又夸張,瞬間讓整個二號桌的談話都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陳凡。
陳凡放下茶杯,臉色平靜地看著向他走來的兩個人。
“張濤,林夢雅,好久不見。”他的聲音很平穩。
“可不是好久不見嘛!”張濤大喇喇地走到陳凡身邊,對原本坐在那個位置的法院副院長說:“兄弟,麻煩讓個座,我和老同學敘敘舊。”
那位副院長顯然認識張濤,立刻賠著笑站了起來,把位置讓給了他。
張濤一屁股坐下,將林夢雅安排在自己和陳凡中間,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仿佛他是這場對話絕對的主導者。
“陳凡啊,畢業后就沒你什么消息了,還以為你小子發了大財,不跟我們這些俗人聯系了呢。”張濤的話里帶著刺,臉上卻掛著熱情的笑容。
“聽說你后來也考進體制了?混得怎么樣啊?現在在哪兒高就?正科還是副處了?”他連珠炮似的發問,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
在這個圈子里,職位,就是衡量一個人價值最簡單、最粗暴的標尺。
陳凡淡淡一笑,吐出幾個字:“剛從外地調回江州,在市政府工作。”
他依舊沒有說具體職務,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
“哦,市政府啊。”
張濤聽到這三個字,立刻就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聯想。
在他看來,陳凡這種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人,能擠進市政府,頂天了就是在某個辦公室里當個熬了十幾年資歷的主任科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寫不完的材料、開不完的會,伺候領導,看不到任何出頭的希望。
這個認知,讓他心中最后一點點的警惕也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濃厚和肆無忌憚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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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錯,市政府是咱們江州的核心部門嘛,平臺高,眼界寬。”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陳凡的肩膀,力道大得讓陳凡的身體都晃了一下。
“好好干,以后在城里,要是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兒,盡管提我張濤的名字。”
“尤其是在城建這一塊兒,”他刻意加重了“城建”兩個字的讀音,環視了一圈同桌的人,享受著他們敬畏的目光,“沒有什么事是我張濤擺不平的。”
市城建局局長,在江州這種高速發展的城市里,意味著無與倫比的權力和巨大的尋租空間,這是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林夢雅在一旁,用帶著蕾絲手套的手,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耳邊的碎發,看似在替陳凡解圍,實則句句都在往他心上插刀。
“哎呀,阿濤,你說話還是這么直。陳凡他性格就是這樣,與世無爭,在市政府當個安安穩穩的筆桿子,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像你一樣天天操心。”
她說著,轉頭看向陳凡,眼神里帶著一絲勝利者的炫耀和施舍般的同情。
“不像我們家阿濤,你看他,年紀輕輕就是正處級的實權局長,天天為了江州的城市發展日理萬機,愁得頭發都快白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心疼地撫摸著張濤那油光锃亮、一根白發都沒有的后腦勺。
同桌那個上市公司的副總王胖子,立刻心領神會地舉起了酒杯。
“張局長是我們這一屆同學里最有出息的,是我們所有人的驕傲!來,我敬張局長一杯!”
“沒錯沒錯,夢雅你才是真正的好福氣,慧眼識珠啊!當年咱們都說陳凡是才子,現在看來,還是張局長這樣的實干家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那個外企女總監也趕緊附和道。
一句句奉承,像最醇的美酒,讓張濤徹底醉了。
他端起茅臺酒杯,清了清嗓子,仿佛登上了萬眾矚目的舞臺,開始了他的個人專場表演。
“大家過獎了,我也就是做了點微不足道的工作。”他嘴上謙虛,身體卻舒展開來,聲音也拔高了八度,確保鄰桌的人也能聽見。
“也就是最近吧,市里最重視的城東新區那個三百億的整體規劃,市委書記和市長天天盯著,所有的最終方案都得我親自點頭拍板。還有那個老大難的濱江路景觀帶改造項目,前前后后拖了三年,我一上任,三個月就給它推平了!”
他提到的這兩個項目,都是江州最近市民最關注、媒體報道最多的焦點工程,能主導這兩個項目,足以證明他如今的地位和手腕。
他一口喝干杯中酒,似乎談興更濃了。
“前兩天,我們局里一個資格比我還老的副局長,就因為一個文件批復給我拖延了兩天,你們猜怎么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
“我當著全局中層干部的面,指著他的鼻子把他罵了足足半個小時,他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最后還得給我寫三千字的深刻檢查!”
“我不看僧面看佛面,現在江州搞建設,要的就是效率!要的就是執行力!在我張濤手底下,誰敢當南郭先生,誰就給我滾蛋!”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生殺予奪的快感。
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沒人敢輕易接話,只有王胖子還在一旁“張局英明”、“張局威武”地叫好。
張濤似乎覺得吹噓自己的政績還不夠過癮,他話鋒一轉,竟然開始大著膽子點評起市里的高層領導來。
“說起來,咱們市里新空降來的那個代市長,你們聽說了嗎?”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但那音量卻恰好能讓周圍一圈人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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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年輕了,聽說才三十五六歲,比我還小。”
“這么年輕,在下面干過什么?懂不懂經濟?懂不懂城市管理?”
“我跟你們說,這種坐著火箭上來的,最麻煩,不接地氣,還特別喜歡瞎指揮,總想搞點所謂的‘政績’。”
“等過兩天他來我們城建局視察,我可得好好給他上一課,讓他知道知道,江州的水,到底有多深!”
他說得唾沫橫飛,渾然不覺坐在他對面的陳凡,臉色已經沒有了絲毫笑意,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終于,張濤似乎想起了自己今晚的“主要任務”。
他的表演需要一個華麗的收尾,而這個收尾,必須落在陳凡身上。
他把矛頭再次精準地對準了從頭到尾都沉默不語的陳凡。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手里的酒杯高高舉起,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對著陳凡。
“來,陳凡!我的老同學!我必須,單獨敬你一杯!”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瞬間聚焦在陳凡的身上。
“想當年,你可是我們班的筆桿子,作文比賽次次拿第一,是李教授最得意的門生。怎么著,現在在市政府,也還是天天在辦公室里寫那些沒完沒了的領導講話稿吧?”
陳凡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我跟你說,老同學,”張濤湊近了些,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嘴里的食物味道,噴了陳凡一臉,“光會寫東西,在體制里是沒用的。那叫技術崗,永遠都是給別人抬轎子的命,不叫領導崗,懂嗎?你那條路,這輩子都走不到頭。”
“你看我,我讀書是不行,但我懂人情,懂世故,懂規矩。這才是咱們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東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以后在市政府混,有什么想不通的,隨時來找我這個局長。同學一場,我肯定好好點撥點撥你。別不好意思。”
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腦門,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
“對了,你來的時候,我好像在停車場門口,看見一輛停在垃圾桶旁邊的挺舊的帕薩特,銀灰色的,車門上還有條劃痕,那……不會是你的車吧?”
不等陳凡回答,他便夸張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兄弟,不是我說你。你現在好歹也是在市政府上班的人,代表的是咱們江州市的臉面!你怎么能開那么個破車出來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江州市政府窮得連車都給干部配不起了呢。”
“這丟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臉,是我們整個江州的臉面啊!”
他的聲音,在豪華的水晶吊燈下回蕩。
“哈哈哈……”
包廂里,爆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此起彼伏的哄笑聲。
有的人笑張濤的直白,有的人笑陳凡的窘迫,更多的人,是在借著笑聲向張濤表忠心。
林夢雅用一塊香奈兒的手帕優雅地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肩膀不停地抖動,看向陳凡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酣暢淋漓的嘲弄。
仿佛在欣賞一件被自己親手丟棄,如今已經蒙上厚厚灰塵、破敗不堪的舊物,從而證明自己當年的選擇是何等英明。
陳凡終于有了反應。
他沒有理會張濤,也沒有去看林夢雅。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向了同桌另一位一直局促不安的同學,李偉。
李偉是當年班里最老實的學生,現在是一所普通中學的老實,家境一般,剛才一直被眾人忽略。
“李偉,”陳凡的語氣很溫和,就像在和老朋友閑聊,“我記得你女兒今年六歲了吧?快上小學了?”
李偉愣了一下,沒想到陳凡會突然跟他說話,趕緊答道:“是啊,是啊,陳凡,你還記得。正為這事發愁呢,我和她媽都想讓她上市二實驗小學,可那個學校的學區房,一平米都十幾萬了,我們哪買得起啊,愁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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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濤見陳凡居然在這種時候,膽敢無視自己,轉而去和李偉這種他眼中的“失敗者”聊天,頓時勃然大怒。
他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發出了“砰”的一聲巨響,酒水四濺。
“陳凡!我他媽在跟你說話呢!你耳朵聾了嗎?”他爆了粗口。
然后他又轉向李偉,不耐煩地吼道:“聊什么破小學?李偉你那點屁大的事,也值得拿到臺面上說?回頭我給教育局許局長打個招呼不就解決了?一個入學名額而已!瞧你那點出息!”
李偉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擺手:“不不不,張局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怎么敢勞煩您……”
張濤懶得理他,身體前傾,再次逼視著陳凡,一字一頓地問:
“我問你!我車庫里那輛才開了兩年的寶馬五系,白色的,你要!還是不要?!”
這一刻,包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陳凡,看他要如何應對這場已經毫無退路、極盡羞辱的逼問。
陳凡緩緩地抬起眼皮。
他臉上依舊沒有憤怒的表情,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狀若癲狂的張濤,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千年古井,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他慢慢地,清晰地說出每一個字。
“不過,我用不上。那輛舊帕薩特,我很喜歡。”
然后,他端起面前一直未動的、已經涼透了的茶杯,對著張濤的方向,輕輕一舉。
“這杯茶,我敬你。謝謝你讓我看清了很多東西。”
說完,他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越是這樣平靜,張濤就越是感覺自己像一個在棉花上用盡全力的拳擊手,所有的力量都落了空,這讓他感到一種比被當面反駁更大的羞辱。
他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扭曲著,正要掀桌子發作。
04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陣急促尖銳的手機鈴聲,刺破了包廂里凝固的空氣。
是張濤的手機。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他局里的辦公室主任。
他狠狠地瞪了陳凡一眼,心里的滔天怒火沒處發泄,便決定全部傾瀉到這個倒霉的下屬身上。
而且,他要當著所有人的面,特別是陳凡的面,再狠狠地耍一次威風。
他按下了免提鍵。
一個帶著哭腔的、無比焦慮的聲音立刻從手機里傳了出來,大到整個包廂都能聽見。
“張局……我的親局長!您在哪兒啊?出大事了!”
“什么事?天塌下來了不成?”張濤沒好氣地吼道,他很享受下屬這種恐懼的語氣。
“比天塌下來還嚴重啊!市長辦公室的王明秘書長剛剛親自打電話過來,電話里聲音都是冷的!說明天一早八點整,新來的陳市長要親自帶隊,突擊視察城東新區的項目進度!讓您必須到場,做十五分鐘的脫稿匯報!一分鐘都不能差!”
“陳市長?”張濤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他完全沒把這個通知當回事,反而覺得這是一個天賜的、可以讓他當著陳凡的面,將自己的權勢和傲慢推向頂峰的絕佳機會。
他對著電話,用一種他能發出的、最夸張、最狂妄的音量,對著在場的所有人,也是對著電話那頭的下屬,大聲咆哮道:
“告訴市長辦公室!我現在沒空!天大的事也給我候著!”
“我在陪我的恩師,德高望重的李振邦教授,過七十大壽!這叫什么?這叫天理人倫!比他一個新來的市長搞什么狗屁視察重要一百倍!”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盤一陣亂響。
“讓他等著!”
“他一個新來的,毛都沒長齊,就想給我張濤立規矩?他算個什么東西?讓他先去江州城里打聽打聽,他這個市長能干幾天還不知道,但我這個城建局長在江州說了多少年算了!”
“告訴那個姓陳的,天塌下來,也得等我明天睡醒了,心情好了再說!”
說完,他“啪”的一聲,用力地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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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包廂,先是陷入了一陣毛骨悚然的死寂,隨即爆發出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所有人都被張濤這番瘋狂而霸氣的話給徹底震懾住了。
敢這么指名道姓地硬頂新市長,這已經不是有底氣了,這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林夢雅的臉上,綻放出近乎病態的、無比崇拜的光芒。她的丈夫,此刻在她眼中,就是一個可以蔑視一切規則和權威的王。
張濤因為激動和酒精,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環視全場,將所有人臉上那混雜著恐懼、敬畏和震驚的表情盡收眼底,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他得意洋洋地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酒杯,高聲向全世界宣布:
“看見沒,兄弟們,這就叫實力!這就叫根基!”
“在江州這片地界上,我張濤說的話,有時候,比那個新來的市長簽的字都好使!”
他話音剛落。
“吱呀——”
牡丹廳那扇由名貴花梨木打造、重達數百斤的雙開大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了。
一股冰冷的穿堂風灌了進來,讓喧鬧燥熱的空氣為之一凝。
門口,站著凱悅酒店那位平日里眼高于頂、只對市里頂級權貴露出笑容的總經理。
此刻,他卻像個犯了滔天大罪的下人,滿頭都是豆大的汗珠,臉色慘白,腰彎成了近乎九十度的夸張角度,正用顫抖的手,為身后的人引著路。
一個穿著剪裁得體的深色夾克、神色嚴峻、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快步走了進來。
他進來后根本沒有看周圍那些想要湊上來打招呼的人,而是如同雷達掃描一般,在大廳里迅速鎖定了目標。
幾乎所有在江州商界和官場稍有頭臉的人,都認識這張臉。
市政府秘書長,市府大院里真正說一不二的核心人物,市長的“大管家”,王明!
他怎么會親自,而且是以這樣一種闖入的方式出現在這里?
張濤心頭猛地一跳,那股因為酒精和狂妄而膨脹的膽氣,像是被針扎破的氣球,瞬間漏掉了一大半。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王明的目光像利劍一樣,掃過了正襟危坐、想要站起來迎接的張濤。
但僅僅是一掃而過,沒有任何停留,甚至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
就好像,張濤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甚至不存在的背景板。
然后,在全場幾十雙驚疑不定、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的眼珠子的注視下。
王明秘書長竟然穿過了人群,無視了那位想要湊上來敬酒的上市公司副總王胖子,無視了所有想要向他點頭哈腰的人。
他徑直地,目標明確地,一步不停地,走到了……
走到了那個一直被所有人嘲諷、羞辱和無視的,那個穿著舊夾克、沉默喝茶的陳凡的面前。
接下來的場景,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畢生難忘,永世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