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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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歲生日這天,張明遠坐在城市廣場冰冷的臺階上,手里捏著最后一張百元鈔票。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打在他臉上,像二十年前離開家鄉時,小芳站在村口揚起的碎紙花。
他把頭埋進膝蓋,西裝袖口已經磨得發亮。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銀行最后的催款短信。那個他為之拋棄愛情、奉獻二十年青春的公司,用一紙“架構調整”將他像塊抹布一樣丟了出來。
副總裁的頭銜,三十年按揭的江景房,剛上國際學校的兒子,還有妻子李莉越來越尖刻的抱怨聲,此刻都成了壓垮他的巨石。
“明遠,不是公司不念舊情,實在是……你也知道今年大環境。”人事總監遞給他解約合同時的眼神,躲閃閃閃。張明遠沒接那筆還算豐厚的補償金,挺直背走了出去。
他還能記得自己當年作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是如何意氣風發地踏上南下的火車。那時他覺得前途是金燦燦的,握在自己手里。可現在,只剩下一把虛空。
他在江邊坐到天黑,看著對岸寫字樓的燈一盞盞亮起,那片他曾經戰斗、攀爬、耗費了全部心血的地方,如今沒有一盞燈再為他而亮。
手機屏幕又亮起,是李莉的短信,言簡意賅:“房子掛中介了,兒子下學期學費你抓緊。過不下去就離。”
他沒有回復。還能說什么呢?當初選擇李莉,固然有她父親是廳級干部的緣故,但也以為是有感情的。
如今看來,那點感情早被這些年無休止的攀比和索取磨光了。他想起二十年前,另一個女孩把熱乎乎的雞蛋塞進他行囊時,眼里滾燙的淚。“明遠哥,到了外面,好好的。”小芳的聲音隔了這么多年,竟然還清清楚楚響在耳邊。
他鬼使神差地買了一張回老家的火車票。綠皮車,慢悠悠晃蕩了一夜。
車廂里混雜著泡面、汗液和煙味,他靠著窗,看窗外掠過的模糊燈火,想起當年離鄉時也是這趟車,只是方向相反。
那時他心里裝著整個世界,現在,他只裝著一身債務和一顆破敗的心。
故鄉小鎮變了模樣,新樓擠占了田地,只有那條穿過鎮子的河還在,水似乎也沒從前清了。
他拖著行李箱,走在略顯冷清的街道上,竟有些近鄉情怯。母親去年過世了,老屋空著,他這次回來,甚至沒通知任何親戚。
走到鎮中心那座老石橋時,他停住了。橋頭邊,開了一家小小的“芳姐便民超市”。店面不大,貨架整齊,玻璃窗擦得亮堂。
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正彎腰整理門口的礦泉水箱,身形微胖,短發利落。當她直起身撩開額前碎發的那一刻,張明遠的心臟猛地一縮。
是小芳。
歲月在她臉上刻了痕跡,皮膚黑了,粗糙了,但那眉眼,那側影,他絕不會認錯。
她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忙碌,樸實,帶著一種被生活磨礪過的沉穩。和他記憶里那個扎著兩條烏黑辮子、眼神清亮得像山泉水的姑娘重疊又分開。
他像被釘在原地,進退不得。羞愧、狼狽、還有一股說不清的酸楚,瞬間涌了上來。
他幾乎想立刻轉身逃走。他張明遠,曾經是這個小鎮的驕傲,如今落魄得像條喪家犬,最不愿、也最沒臉見到的,就是小芳。
她卻看見了他。目光對上的一剎那,她明顯也愣住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時間凝固了幾秒。
她的驚訝很快褪去,臉上沒有出現張明遠預想中的怨恨、嘲諷或憐憫,只是用一種平靜的,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語氣開口:“是明遠啊?啥時候回來的?”
“剛……剛到。”張明遠喉嚨發緊,聲音干澀。
“進屋坐吧。”小芳彎腰撿起抹布,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外面風大。”
他像個木偶一樣跟著她走進小店。
店里干凈整潔,貨架上商品琳瑯滿目,透著女主人的勤快。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小芳給他倒了杯熱茶,一次性紙杯握在手里,燙著他的指尖。
“聽說你在外面混得挺好,當大老板了。”小芳在他對面坐下,語氣平常得像在聊天氣。
張明遠的臉頰猛地燒起來。
他低下頭,盯著杯中浮沉的茶葉,一句話也說不出。所有的偽裝和強撐,在這個他曾深深辜負的女人面前,土崩瓦解。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啞得厲害:“小芳……我……公司沒了,什么都沒了。”
這句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把臉埋進掌心,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四十歲的男人,哭得像個走投無路的孩子。
他斷斷續續地說起了這些年的種種,公司的無情,妻子的冷漠,債務的壓力,未來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她說這些,也許只是因為,這世上再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聽的人了。
小芳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只是偶爾起身給他續上熱水。等他終于說得差不多了,她才輕輕嘆了口氣:“人這一輩子,誰還沒個溝溝坎坎。”
這時,一個十來歲、虎頭虎腦的男孩背著書包跑進店里,喊了聲“媽”。小芳應了一聲,對張明遠說:“我兒子,小虎。”又對男孩說,“叫張叔叔。”
男孩好奇地看了張明遠一眼,乖巧地叫了一聲,就跑到里屋寫作業去了。張明遠心里微微一刺,小芳已經有了家庭,過得平靜安穩。他在這里,只是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他站起身,“打擾你了,我……我先走了。”
“等等。”小芳叫住他,轉身從柜臺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推到他面前。“這錢你先拿著,不多,應應急。找地方安頓下來最重要。”
張明遠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不,我不能要你的錢!”
“拿著!”小芳語氣堅決,眼神清亮,一如當年,“不是白給你的。我這兒正好缺個幫忙看店理貨的人,包吃住。你要是暫時沒去處,不嫌委屈,就先干著。工資……按市場價開。”
張明遠徹底愣住了。
他看著小芳,想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譏誚或施舍,但沒有。她的眼神干凈、坦蕩,甚至帶著一種純粹的擔憂。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那句“謝謝”怎么也說不出口,它太輕了。他默默地、幾乎是機械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
這一刻,他作為男人的全部驕傲和尊嚴,仿佛都隨著這個動作被抽走了,但與此同時,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底滋生——不是輕松,而是一種被敲碎后又被迫重新審視自己的劇痛。
他曾經的整個世界——那些觥籌交錯,那些項目會議,那些看似輝煌的頭銜——在這個小小的、彌漫著洗衣粉香味的便民店里,轟然倒塌,顯露出下面不堪的廢墟。而小芳,就站在這片廢墟上,向他伸出了手。
他最終留了下來,住在了小店閣樓上那間原本堆放雜物的屋子里。
空間狹小,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桌子,但窗戶臨街,能看到老石橋上來往的行人。小芳給他拿來了干凈的鋪蓋和毛巾。
第一天晚上,他躺在堅硬的板床上,聽著窗外陌生的鄉音,聞著空氣中混合著洗衣粉和舊紙箱的味道,久久無法入睡。
二十年了,他仿佛走了一個可怕的圓圈,又回到了原點,甚至比原點更糟。至少當年離開時,他還有青春和希望。現在,他只剩下一個破敗的中年軀殼。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樓下就傳來卷簾門被拉起的嘩啦聲。
張明遠趕緊爬起來,用冷水抹了把臉,走下樓梯。
小芳已經在忙碌了,正把一箱箱飲料從倉庫搬出來。他趕緊上前接手。
活兒不重,但瑣碎,整理貨架,清點存貨,打掃衛生。他開始還笨手笨腳,價簽記不住,掃碼槍也使不利索。小芳并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做,或者輕聲提醒。
來店里買東西的多是街坊鄰居,看到張明遠這個生面孔,都好奇地打量。小芳就淡淡地介紹:“這是明遠,我……一個遠房表哥,來幫忙的。”
有人會恍然,“哦,就是那個當年考出去的大學生吧?聽說在大城市當了大官?”張明遠臉上火辣辣的,含糊地應著。小芳會不動聲色地把話頭引開。
午后,小虎放學回來,趴在柜臺邊寫作業,遇到不會的數學題,撓著頭。
張明遠下意識地湊過去看,是一道并不復雜的應用題。
他拿起筆,三兩下列出了算式,耐心地給男孩講解。
小虎聽得眼睛發亮,“張叔叔,你真厲害!”那一刻,張明遠心里掠過一絲微光,但很快又黯下去。會解數學題有什么用?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張明遠漸漸熟悉了店里的活兒,手腳也麻利起來。他開始留意到一些細節,比如哪種牌子的醬油賣得快,哪種衛生紙更受老年人喜歡,他會默默地記下,提醒小芳補貨。
傍晚客流少的時候,他會拿著抹布,把貨架從上到下仔細擦一遍。
這些具體而微的勞動,奇異地帶來一種踏實感,是過去在會議室里絞盡腦汁爭奪項目時從未有過的。
他開始觀察小芳。她似乎總有忙不完的活兒,臉上卻總是平和的。她會因為送來的蔬菜不新鮮而跟送貨員據理力爭,也會因為小虎考試進步了五分而高興地加個菜。
她對張明遠,客氣而保持距離,從不打聽他的過去,也從不提及二十年前的事。
這種沉默的尊重,反而讓張明遠更加難受。他寧可她罵他幾句,也好過這樣不動聲色的仁慈。
一天,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晃進店里,要買煙,付錢時卻故意把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票子扔到小芳臉上,嘴里不干不凈。
張明遠血往頭上涌,一步跨上前揪住那醉漢的領子。小芳卻用力拉開他,對那醉漢平靜地說:“錢不夠,煙不能賣。你再鬧,我就報警了。”醉漢罵罵咧咧地走了。張明遠氣得胸口起伏,“你怎么就這么忍著?”
小芳彎腰撿起那張鈔票,撫平,放回收款機,這才抬眼看他,眼神平靜得像深潭:“明遠,過日子不是靠逞兇斗狠。為這點事不值當。你以前……不就是最講究體面,最怕麻煩嗎?”
張明遠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僵在原地。是啊,他曾經是多么“體面”,多么精于計算利弊。
為了前程,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愛情;為了在公司立足,他可以磨平所有棱角。小芳的話,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破了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也刺破了這些年來他為自己構建的那個看似堅固實則虛幻的殼。
他第一次開始真正審視自己過去幾十年的選擇,那些他曾經認為理所當然、通往“成功”的路徑,究竟有多少是出自本心?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