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李偉盯著手機屏幕，汗水順著安全帽的內(nèi)襯流進眼睛里，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摘下手套，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把臉，在滿是灰塵的手機屏幕上留下幾道泥印。
晚上十點，工地剛剛收工，攪拌機的轟鳴聲還在耳邊回蕩。
他坐在駕駛室里，車窗緊閉，隔絕了外面飛揚的塵土，卻隔不斷車內(nèi)混雜著汗水和廉價香薰片的渾濁空氣。
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曉芳”兩個字。李偉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疲憊。
“下班了？”王曉芳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背景安靜，應(yīng)該是在家里。
“剛收工。”李偉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腰背酸痛，“你還沒睡？”
“這就睡。”王曉芳頓了頓，“你那邊天氣怎么樣？杭州這幾天降溫降得厲害，你走的時候帶的那幾件厚衣服夠不夠？”
“夠。”李偉簡短地回答。他瞥了一眼副駕駛座上扔著的半瓶礦泉水和吃了一半的盒飯，胃里一陣翻攪。分居這兩年，他和曉芳的通話總是這樣，圍繞著天氣、飲食、身體健康，小心翼翼避開那個最深最痛的傷口。
七百公里的距離，像一道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
他主動申請外派到這個城市負責新項目，嘴上說是為了多掙點錢，心里卻清楚，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逃離那個充滿壓力的環(huán)境。
在那里，親戚朋友關(guān)切的目光，父母欲言又止的嘆息，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七年前，醫(yī)生那句“梗阻性無精癥，自然生育可能性為零”的判決，像一把鈍刀，生生割裂了他的人生。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渾渾噩噩地走出醫(yī)院，陽光明晃晃的，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他提出過離婚，不想耽誤曉芳，那個在他最絕望時緊緊抱住他說“我只要你”的女人。
曉芳拒絕了，甚至把不孕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維護他那點可憐的尊嚴。可越是如此，他內(nèi)心的愧疚就越深重。
“對了，”王曉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今天……去醫(yī)院做了個檢查。”
李偉的心猛地一緊，手下意識地攥緊了方向盤：“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壓抑的抽泣聲。“不是……李偉……我……”她的哭聲越來越大，帶著一種天塌地陷的慌亂，“我懷孕了……醫(yī)生說是八周了……怎么辦啊李偉……”
懷孕？八周？
李偉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擊中。安全帽似乎突然縮緊，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車內(nèi)渾濁的空氣瞬間變得稀薄，他張大了嘴，卻感覺吸不進一絲氧氣。無精癥……七年……自然生育率為零……醫(yī)生冰冷的話語在他耳邊反復(fù)回響。這怎么可能？絕無可能！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般竄入他的腦海，迅速盤踞了他所有的思緒。背叛。是背叛嗎？那個和他從大學校園牽手走到今天的曉芳？那個在他確診后紅著眼眶給他耳光罵他不是人的曉芳？分居兩地兩年，七百公里的距離，足夠發(fā)生太多事情。猜忌的種子一旦落下，便在懷疑的土壤里瘋狂滋生。
“李偉？你在聽嗎？你說話啊！”王曉芳在電話那頭哭喊著，聲音里充滿了無助和恐懼，“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害怕……”
李偉猛地回過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感讓他勉強維持住一絲理智。他不能慌，至少現(xiàn)在不能在曉芳面前慌。她還在哭，那哭聲不像假裝。如果……如果這是真的，她現(xiàn)在該有多害怕？可萬一是假的呢？萬一是她為了掩蓋什么而演的一場戲？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出的驚喜：“懷……懷孕了？這是好事啊！曉芳，別哭，別怕，這是天大的好事！”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偽又惡心，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好事？”王曉芳止住哭泣，語氣里滿是難以置信，“可是你……你的病……”
“也許……也許是奇跡呢？”李偉打斷她，聲音有些發(fā)顫，“醫(yī)學上也有極低概率的奇跡，對不對？曉芳，你聽我說，你現(xiàn)在情緒不能激動，對孩子不好。注意身體，什么都別想，我……我馬上請假，今晚就買票回去陪你！”
他必須回去。必須親自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回去之前，他需要先知道真相。一個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真相。
“真的嗎？你明天就回來？”王曉芳似乎被他的“驚喜”和“鎮(zhèn)定”安撫了，哭聲漸漸平息，轉(zhuǎn)而變成一種帶著不確定的期盼。
“嗯，明天就回去。”李偉肯定地說，語氣堅決，“你好好休息，等我。”
掛斷電話，李偉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倒在駕駛座椅背上。手機從汗?jié)竦氖种谢洌粼谀_墊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車廂里死一般的寂靜，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發(fā)疼。他抬起顫抖的手，看著這雙布滿老繭、能畫出精密圖紙、能建起高樓的手，這雙被判定無法賦予生命的手。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席卷了他，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汽車喇叭發(fā)出刺耳的長鳴，在空曠的工地外圍回蕩。
他彎腰撿起手機，指尖冰涼。打開瀏覽器，顫抖著輸入“無精癥 懷孕 可能”。搜索結(jié)果密密麻麻，絕大多數(shù)醫(yī)學科普文章都在用冰冷的專業(yè)術(shù)語，反復(fù)論證著這件事情的極度不可能性。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他的眼睛上。就在絕望像潮水般要將他淹沒時，一個不起眼的廣告鏈接跳入眼簾：“無創(chuàng)產(chǎn)前親子鑒定，懷孕七周即可，只需母體靜脈血。”
親子鑒定。這四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亂黑暗的思緒。對，鑒定。只有科學、只有白紙黑字的報告，能給他最終的答案，無論是將他推向更深的深淵，還是……他不敢去想那個“還是”。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形。他再次撥通曉芳的電話，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定，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曉芳，我剛才太激動了，冷靜下來想了想。我咨詢了一個在省婦幼工作的同學，他說我們這種情況太特殊了，為了確保你和寶寶萬無一失，建議我們最好做一個全面的基因篩查。”
“基因篩查？”王曉芳的聲音帶著困惑。
“對，就是抽點血，檢查一下母體和胎兒的基因情況，看看有沒有什么潛在風險。我同學說他們醫(yī)院和省城一家特別權(quán)威的基因檢測中心有合作，結(jié)果最準確。你明天就去市婦幼保健院，就說做無創(chuàng)DNA檢查，他們會幫你抽血，然后把樣本寄過去。我也在這邊抽血，把我的樣本寄過去，這樣中心可以做一個更全面的比對，確保沒問題。”他編織著謊言，每一個字都像刀刃在割自己的心。
“會不會很麻煩？還要抽血……”
“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為了你和孩子，再麻煩也值得。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都聯(lián)系好了。”李偉的語氣不容拒絕，像一個為“奇跡”欣喜若狂、處處周到的丈夫。
王曉芳沉默了片刻，似乎被他的“細心”和“權(quán)威”說服了：“那……好吧。都聽你的。”
“好，那你早點休息，明天就去醫(yī)院。我這就去訂票。”李偉匆匆掛斷電話，仿佛慢一秒就會泄露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他立刻按照廣告上的聯(lián)系方式，找到了那家鑒定中心。客服的聲音專業(yè)而冰冷，詢問他的需求。李偉謊稱自己和妻子想提前確認親子關(guān)系，并支付了加急費用。
他提供了兩個收件地址，一個是七百公里外曉芳所在的城市的婦幼保健院，一個是他工棚的地址。
做完這一切，他癱坐在椅子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窗外的工地上，塔吊的燈光孤零零地亮著，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沉沉的夜色里。
第二天，王曉芳發(fā)來信息，說血已經(jīng)抽了，樣本已寄出。李偉也立刻找了一家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抽了血，用最快的快遞寄出。
兩張小小的血液樣本，承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奔向同一個決定性的地點。
等待結(jié)果的一個星期，對李偉來說，是地獄般的煎熬。
白天的工地上，他心神不寧，好幾次在圖紙上犯下低級錯誤，被下屬當面指出。
他變得暴躁易怒，一點小事就能點燃他的怒火，整個項目組的人都繞著他走。
晚上，他躺在硬板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曉芳的臉和那張刺眼的孕檢單在眼前交替出現(xiàn)。
他不敢給她打視頻，只敢發(fā)幾條簡短的信息，叮囑她注意身體。每一個字敲下去，都伴隨著內(nèi)心的撕裂。
他一會兒希望結(jié)果快點出來，給他一個了斷；一會兒又希望時間永遠停滯，讓他可以暫時躲在這個虛假的平靜之下。
他甚至開始向根本不信的神佛祈禱，卻不知該祈禱什么。
第七天下午，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李偉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按下接聽鍵，對方是鑒定中心的客服，用公式化的聲音通知他加急報告已出，可以憑身份證領(lǐng)取或接收電子版。
“我……我過去取。”李偉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他需要親手接過那個信封，需要親手撕開它。
他請了假，買了最快一班去省會城市的高鐵票。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如同夢游，窗外的景物飛逝，卻無法在他腦中留下任何印象。
鑒定中心設(shè)在市中心一棟高檔寫字樓里，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蒼白憔悴的臉。他跟著指示牌找到那個房間，門口掛著“基因科技中心”的銅牌。
前臺護士核對了他的身份證，遞給他一個淡黃色的牛皮紙文件袋，很薄，很輕。
李偉接過文件袋，手指觸碰到紙張冰涼的邊緣。
他沒有勇氣當場打開，拿著它，像個游魂一樣走下樓梯，在寫字樓背后一個僻靜的小花壇邊坐了下來。
午后的陽光斜照過來，帶著一絲虛假的暖意。
他盯著文件袋上那個冰冷的封條，感覺它重若千鈞，里面裝著他后半生的全部答案。
他顫抖著手，指甲摳進封口的縫隙，慢慢撕開。膠帶剝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他抽出里面薄薄的幾頁紙，目光跳過那些看不懂的曲線圖和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瘋狂地向下搜尋，直奔最后那行結(jié)論性的文字。
報告紙上，最后幾行字清晰地印入眼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