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馮廣明盯著手機銀行轉賬記錄上的數(shù)字，指尖微微發(fā)顫。
9999元，這是他給縣長兒子結婚隨的禮。
這個數(shù)字在他腦海里盤旋了整整三個月，像塊石頭壓在胸口。
妻子宋淑芬不止一次念叨，這禮隨得太重，都快趕上他們家小半年的收入。
可馮廣明總覺得，想要在縣里把生意做大，這點投資少不了。
五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正在擦拭桌椅的宋淑芬身上。
“爸的壽宴都準備好了，你就別愁眉苦臉的了。”
宋淑芬的聲音把他從思緒中拉回現(xiàn)實。
今天是父親程興國八十大壽的日子，馮廣明強打起精神。
他望向院子里正在澆花的父親，老人佝僂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單薄。
誰也沒想到，這場簡單的壽宴，會迎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更不會想到，一碗普通的長壽面，會揭開一段塵封四十年的往事。
01
馮廣明的小加工廠坐落在縣城東郊，主要生產(chǎn)五金配件。
最近半年，訂單量明顯下滑，倉庫里堆滿了積壓的貨物。
他站在二樓的辦公室窗前，望著空蕩蕩的廠房院子發(fā)呆。
工人們已經(jīng)半個月沒活干了，只能暫時放假回家等通知。
“老板，宏達機械廠那邊又來催貨款了。”
會計小李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幾張催款單，面露難色。
馮廣明轉過身，接過單據(jù)掃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了。
“跟他們說再寬限幾天，等銀行那筆貸款批下來就結清。”
小李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點點頭退了出去。
辦公室又恢復了寂靜，只有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
馮廣明重新坐回辦公桌前，打開當天的縣報。
頭版刊登著縣長林廣平視察重點工程的照片。
照片上的林廣平神采奕奕，正在與工程負責人親切交談。
馮廣明盯著照片看了很久，指尖輕輕敲擊桌面。
他與林縣長有過幾面之緣，都是在縣里舉辦的招商活動上。
最后一次見面時，林縣長還特意與他握了手，夸他的企業(yè)有潛力。
想到這里，馮廣明心里升起一絲希望。
也許該找個機會再去拜訪一下林縣長？
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妻子宋淑芬打來的電話。
“廣明，晚上回來吃飯嗎？爸說想跟你喝兩杯。”
“回，我這就下班。”
掛斷電話，馮廣明整理好桌面，關燈離開辦公室。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盤算著如何扭轉工廠的困境。
經(jīng)過縣政府大門時，他下意識放慢了車速。
氣派的辦公大樓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門口紅旗飄揚。
馮廣明深深望了一眼，這才加速駛向家的方向。
02
臘月的寒風吹得窗戶嗡嗡作響，屋里卻暖意融融。
宋淑芬正在廚房準備晚飯，鍋里燉著白菜豆腐，香氣四溢。
馮廣明坐在沙發(fā)上，不停翻看著手機里的通訊錄。
“你說，林縣長兒子結婚，咱們隨多少合適？”
他抬頭朝廚房方向問道，聲音里帶著些許猶豫。
宋淑芬端著菜從廚房出來，放在餐桌上，擦了擦手。
“按咱們這的關系，隨個一千塊就差不多了吧。”
馮廣明搖搖頭，把手機放在茶幾上，嘆了口氣。
“一千塊太少了，根本顯不出誠意。”
宋淑芬走到他身邊坐下，眉頭微蹙。
“咱們家什么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廠里都快發(fā)不出工資了。”
“正是因為這個，才更要抓住這次機會。”
馮廣明語氣堅定，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打著。
窗外傳來鄰居家孩子的嬉笑聲，更襯得屋里氣氛凝重。
宋淑芬沉默片刻，起身盛飯，動作比平時重了幾分。
“最多兩千，不能再多了。”
馮廣明接過飯碗，卻沒有動筷子。
“我打聽過了，縣里幾個有頭有臉的企業(yè)家都隨五千以上。”
“咱們能跟人家比嗎？人家那是大企業(yè)。”
宋淑芬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顯然有些激動。
馮廣明低下頭，扒了口飯，嚼得特別慢。
他知道妻子說得在理，可心里那股不甘心在作祟。
“我想隨9999，取個長長久久的好彩頭。”
話音剛落，宋淑芬啪地放下筷子，臉色頓時變了。
“你瘋了嗎？這可是將近一萬塊錢！”
她的聲音顫抖，眼圈微微發(fā)紅。
馮廣明不敢看妻子的眼睛，埋頭繼續(xù)吃飯。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是投資。”
宋淑芬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投資？我看是打水漂還差不多！”
她轉身走進臥室，重重關上了門。
馮廣明獨自坐在餐桌前，望著冒著熱氣的白菜豆腐發(fā)呆。
墻上的老掛鐘當當敲了七下，每一聲都敲在他心上。
03
二月二日，龍?zhí)ь^，宜嫁娶。
縣城最好的酒店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馮廣明穿著唯一一套西裝，站在酒店門口，手心微微出汗。
他特意早到了半小時，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把紅包送出去。
紅包放在內兜里，厚厚的，像塊烙鐵燙著他的胸口。
9999元，全是新鈔，他特意去銀行換的。
“廣明，來得這么早啊。”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馮廣明趕緊轉身。
是縣工商聯(lián)的王主席，也是今天婚宴的知客之一。
“王主席好，這不是想著早點來幫忙嘛。”
馮廣明笑著遞上一根煙，趁機朝里面張望。
宴會廳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客人，個個衣著光鮮。
相比之下，他這套三年前買的西裝顯得格外寒酸。
“林縣長在二樓休息室，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
王主席點上煙，朝樓上努了努嘴。
馮廣明心跳突然加快，下意識摸了摸內兜的紅包。
“合適嗎？會不會打擾縣長休息？”
“沒事，我?guī)闵先ァ！?/p>
王主席拍拍他的肩，率先朝樓梯走去。
馮廣明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二樓休息室里，林廣平正在與幾位縣領導說話。
見到王主席帶人進來，他微笑著站起身。
“廣平兄，這是廣明五金廠的馮廠長，特意來給您道喜。”
王主席熱情地介紹著，把馮廣明往前推了推。
馮廣明趕緊上前握手，手心全是汗。
“林縣長，恭喜恭喜。”
他聲音有些發(fā)緊，趕緊從內兜掏出紅包。
“一點心意，祝公子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林廣平接過紅包，輕輕一捏，笑容依舊。
“馮廠長太客氣了，快請坐。”
他隨手將紅包放在茶幾上，繼續(xù)與其他人交談。
馮廣明在原地站了幾秒，見沒人再理會他，只好默默退到角落。
婚宴開始后，他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離主桌很遠。
整場宴席，林縣長再沒看過他一眼。
回家的路上，馮廣明開著車，心里空落落的。
那份厚紅包，就像石沉大海，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04
三月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廠里的情況越發(fā)糟糕。
馮廣明第三次來到縣政府門口，手里提著兩盒茶葉。
這是他托人從福建帶來的上好鐵觀音，價值不菲。
“同志，我想見一下林縣長。”
他對著門衛(wèi)室的工作人員擠出笑容，態(tài)度謙卑。
工作人員頭也不抬，繼續(xù)看著報紙。
“有預約嗎？”
“沒有，但是...”
“沒預約不行，縣長很忙。”
馮廣明站在原地，雨水打濕了他的肩頭。
他想起兩個月前那場婚宴，想起那個厚厚的紅包。
“能不能麻煩您通報一聲，就說五金廠的馮廣明求見。”
工作人員終于抬起頭，打量了他一番。
“每天想見縣長的人多了，都通報的話縣長還工不工作了？”
馮廣明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默默轉身，回到車上，茶葉盒子在副駕駛座上格外刺眼。
手機響起，是原材料供應商打來的電話。
“馮老板，那筆貨款到底什么時候能結？”
“再寬限幾天，等貸款下來第一時間就打給你。”
掛斷電話，馮廣明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
他啟動車子，漫無目的地在縣城里轉悠。
經(jīng)過縣醫(yī)院時，他意外看到了林縣長的公務車。
車就停在醫(yī)院門口，司機坐在車里等待。
馮廣明猶豫片刻，把車停在對面路邊。
也許這是個機會？可以假裝偶遇？
他在車里等了將近一小時，終于看到林縣長從醫(yī)院出來。
令馮廣明驚訝的是，林縣長攙扶著一位老人。
老人看上去七八十歲，步履蹣跚。
林縣長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扶上車，關好車門。
整個過程十分自然，不像是在作秀。
馮廣明正要下車，林縣長的車已經(jīng)啟動離開。
他望著遠去的車尾，心里五味雜陳。
這位縣長，似乎并不像外界傳言的那么難以接近。
可為什么對自己的示好無動于衷呢？
05
四月的陽光暖暖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發(fā)了新芽。
程興國坐在樹下的小馬扎上，仔細擦拭著手中的老懷表。
這塊表跟了他四十年，表殼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但走時依然精準。
“爸，下個月您八十大壽，咱們在酒店辦幾桌吧。”
馮廣明搬了個凳子坐在父親身邊，試探著問道。
程興頭也不抬，繼續(xù)擦拭著懷表。
“辦什么辦，浪費那個錢。”
他的聲音沙啞卻堅定，帶著老工人特有的固執(zhí)。
“八十歲是大事，該熱鬧熱鬧。”
馮廣明不死心，繼續(xù)勸說著。
程興國終于抬起頭，瞇著眼睛看向兒子。
“我知道你廠里最近困難，別亂花錢。”
馮廣明一時語塞，沒想到父親雖然退休在家，心里卻明鏡似的。
“再困難，給您過壽的錢還是有的。”
程興國搖搖頭，把懷表小心收進兜里。
“真要過壽，就在家里吃頓面條，一家人聚聚就行。”
這時宋淑芬從屋里出來，端著洗好的衣服。
“爸說得對，現(xiàn)在提倡節(jié)儉，大操大辦影響不好。”
她朝馮廣明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再說了。
馮廣明嘆了口氣，知道這事只能聽老人的。
他起身幫妻子晾衣服，心里卻另有打算。
雖然不能大辦，但該請的親戚朋友還是要請。
尤其是...要不要請林縣長？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就自嘲地笑了。
請了人家也不會來，何必自討沒趣。
“想什么呢？衣服都晾歪了。”
宋淑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馮廣明回過神，重新整理晾衣繩上的襯衫。
微風拂過，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程興國重新拿出懷表，打開表蓋，出神地看著表盤。
仿佛那轉動的指針，能帶他回到遙遠的過去。
06
五月初八，程興國八十大壽。
馮家小院里擺了兩張大圓桌，親戚朋友坐了滿滿當當。
沒有酒店的氣派，卻多了幾分家常的溫馨。
程興國穿著女兒買的新中山裝，坐在主位，笑容滿面。
“爺爺，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小孫女捧著壽桃，奶聲奶氣地說道，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馮廣明忙著招呼客人，暫時忘記了工廠的煩惱。
他看著父親開心的樣子，心里暖暖的。
雖然最后還是沒有請林縣長，但該來的人都來了。
“廣明，來，咱哥倆喝一個。”
表哥端著酒杯過來，拍拍他的肩膀。
“聽說你最近廠里不太順心？有事說話。”
馮廣明感激地笑笑，與表哥碰杯。
“還好，能應付。”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不想在父親的好日子掃興。
宋淑芬在廚房和女眷們忙著準備菜肴，香氣四溢。
簡單的家常菜，卻比酒店的山珍海味更讓人有食欲。
“開飯啦！”
隨著一聲吆喝，壽宴正式開始。
馮廣明站起來，舉杯致辭。
“今天是我父親八十大壽，感謝各位親友光臨。”
他看向父親，發(fā)現(xiàn)老人眼角有些濕潤。
“爸，祝您健康長壽，天天開心。”
大家紛紛舉杯，祝福聲此起彼伏。
程興國站起身，雙手微微發(fā)抖。
“謝謝大家，我老頭子能有今天，知足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熱鬧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陽光透過槐樹枝葉，在老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馮廣明突然覺得，父親比平時顯得更加蒼老。
也許是因為今天特別的日子，讓人格外感慨。
就在大家動筷之時，院門外傳來停車聲。
馮廣明抬頭望去，手中的筷子差點掉在地上。
林縣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還提著什么東西。
07
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門口。
林廣平穿著簡單的夾克，與電視上的形象判若兩人。
他手里提著一個保溫盒，笑容溫和。
“聽說程老今天八十大壽，不請自來，討碗壽面吃。”
馮廣明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還是宋淑芬反應快，趕緊迎上前去。
“林縣長快請進，真是貴客臨門。”
她邊說邊給馮廣明使眼色，讓他趕緊招呼。
馮廣明這才回過神，慌忙拉開身邊的椅子。
“林縣長請坐，沒想到您會來。”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有些發(fā)抖。
林廣平擺擺手，沒有立即入座。
“我先給老壽星祝壽。”
他徑直走到程興國面前，微微躬身。
“程老，祝您福壽安康。”
程興國站起身，顯得有些局促。
“縣長太客氣了，快請坐。”
老人說話時，目光不時瞟向林廣平手中的保溫盒。
林廣平注意到老人的目光，笑著舉起保溫盒。
“聽說程老愛吃面，我特意帶了碗長壽面來。”
他打開盒蓋，熱氣騰騰的面條香氣四溢。
馮廣明趕緊讓出位置，心里既驚喜又疑惑。
林縣長怎么會知道父親愛吃面？
而且還親自送面來？
其他客人也都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著。
林廣平似乎完全不介意眾人的目光。
他小心地把面碗端出來，放在程興國面前。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程老喜歡。”
程興國看著面前的面條，手微微顫抖。
“這怎么敢當，怎么敢當...”
老人喃喃自語，眼眶有些發(fā)紅。
馮廣明站在一旁，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動。
原來林縣長不是不近人情，只是...
08
“程老，您快趁熱吃。”
林廣平遞上筷子，態(tài)度誠懇。
程興國猶豫了一下，雙手接過筷子。
“那...那我就嘗嘗？”
老人看向兒子，似乎在征求同意。
馮廣明趕緊點頭：“爸，您快吃吧，別辜負林縣長好意。”
在眾人的注視下，程興國挑起一筷子面條。
熱氣模糊了老人的老花鏡，他取下眼鏡，小心吹了吹。
“真香啊。”
他由衷贊嘆，慢慢將面條送入口中。
林廣平站在一旁，目光柔和。
“這是我母親教的做法，她說這樣的面最養(yǎng)人。”
馮廣明聽到這話，心里一動。
他從未聽說過林縣長的家事，只知道他是外地調來的。
程興國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品味。
“這面...有股熟悉的味道。”
老人突然說道，眼神有些恍惚。
林廣平微笑不語，示意老人繼續(xù)吃。
院子里安靜極了，只剩下老人吃面的細微聲響。
面條看似普通，湯色清亮，配上幾片青菜和一個荷包蛋。
但程興國吃得很認真，仿佛在品嘗什么珍饈美味。
馮廣明注意到，林縣長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父親。
那眼神中，似乎包含著某種深意。
宋淑芬悄悄碰了碰丈夫的胳膊，用眼神詢問。
馮廣明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隨著碗里的面條越來越少，程興國的動作漸漸慢下來。
當筷子碰到碗底時，他突然愣住了。
老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筷子停在半空。
“怎么了爸？是不是噎著了？”
馮廣明緊張地問道，準備上前查看。
程興國緩緩抬起頭，眼中滿是震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