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手里那個盒子,紅得發(fā)黑,跟凝固的血似的,也不知道是給她婆婆送壽禮,還是送葬。”
“噓,小點聲,她過來了,你看她那個臉,笑得跟畫上的人一樣,一點煙火氣都沒有?!?/p>
“陳浩真是娶了個厲害角色,他媽那張嘴,平時能把死人說活了,今天我看是懸了。”
“有好戲看了,”
“那可不,這出戲啊,從一年前她兒子那滿月酒就開始唱了,今兒個就是最高潮的一折?!?/p>
01
那天的風(fēng)有一種黏膩的腥氣,像是從屠宰場偷跑出來的,在酒店的玻璃門上撞得頭破血流,留下一層看不見的油垢。
林晚抱著剛滿月的兒子,覺得孩子的臉也像一塊濕漉漉的糕點,被悶得快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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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叫“金碧皇朝”,名字土得掉渣,卻是城南這邊最有臉面的地方。
地上的紅毯,被無數(shù)雙腳踩得顏色發(fā)暗,像一塊巨大的豬肝。
陳浩站在她身邊,西裝的領(lǐng)口勒得他有點喘不上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不停地跟來客哈著腰,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
“辛苦了辛苦了,快請進?!?/p>
林晚看著他,覺得他像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被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身不由己。
今天是他們兒子陳知行的滿月宴,是陳家的頭等大事。
婆婆張桂芬在電話里早就下了死命令,“我們陳家第三代第一個孫子,排場必須搞大,不能讓人家看扁了。”
陳浩自然是無有不從。
于是就有了這金碧皇朝的十桌酒席,有了這厚得發(fā)膩的紅地毯,有了陳浩臉上那快要僵掉的笑容。
林晚不喜歡這種場面,空氣里飄著一股飯菜、酒精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腐爛般的熱鬧氣味。
她覺得這氣味像一張網(wǎng),把所有人都網(wǎng)在里面,每個人都戴著面具,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宴席過半,到了親友們給孩子送紅包的環(huán)節(jié),氣氛被推向了一個油膩膩的高潮。
張桂芬早就等不及了。
她站起來,嗓門像是廟里敲的鐘,嗡的一聲就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
“靜一靜,大家都靜一靜?!?/p>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了過來。
張桂芬清了清嗓子,從她那個鱷魚皮紋路的手袋里,極其緩慢地、極其鄭重地掏出了一個紅色的信封。
那紅包不大,甚至有些干癟,但在她手里,卻像是捧著一塊傳國玉璽。
她高高地舉起那個紅包,手臂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夸張的弧度,像是戲臺上的老旦。
“我們家知行滿月,添丁進口的大喜事,我這個做奶奶的,當(dāng)然要好好表示一下。”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掃視著全場,那眼神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一絲期待被贊美的得意。
林晚抱著孩子,沉默地看著她。
她看到婆婆的手指,粗壯,指甲縫里還藏著一點灰黑的泥垢,那雙手此刻正捏著那個單薄的紅包,仿佛捏著千斤重擔(dān)。
張桂芬走到林晚面前,把紅包塞到襁褓里,還特意用手拍了拍,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拿著,這是奶奶給乖孫的,以后要好好孝順爸爸媽媽,孝順奶奶?!?/p>
周圍的親戚立刻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
“哎呀,老嫂子真是疼孫子啊?!?/p>
“看這紅包,分量肯定不輕?!?/p>
“那是,親奶奶,能一樣嗎。”
林晚的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那微笑是她穿在臉上的一件鎧甲。
她輕聲說:“媽,謝謝您,您人來了就是最好的禮物,不用這么客氣的。”
張桂芬很滿意她這番話,臉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爛菊花,“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陳浩在一旁也松了口氣,他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林晚,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像是在說,“謝謝你的大度。”
林晚對他回以一個安撫的微笑。
但當(dāng)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個紅包的邊緣時,一種冰冷的預(yù)感像電流一樣迅速傳遍全身。
太薄了。
薄得像一片枯葉,幾乎感覺不到里面有任何東西的存在。
喧鬧聲中,林晚悄悄將紅包從襁褓里抽出,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她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心卻像被丟進了一口深井,咕咚一聲,就那么沉了下去,冷得徹骨。
宴席結(jié)束后,送走了所有賓客,一家三口回到家里,陳浩累得像一灘爛泥,癱在沙發(fā)上。
林晚把睡熟的兒子放在嬰兒床上,然后走到客廳,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個紅包。
陳浩看見了,掙扎著坐起來,“媽給的那個啊,我媽就是節(jié)約,你別挑理,心意到了就行?!?/p>
晚沒有說話。
她當(dāng)著陳浩的面,用兩根手指,像拈起一片羽毛一樣,撕開了紅包的封口。
然后,她從里面倒出了兩張紅色的,皺巴巴的鈔票。
兩張,一百元。
一共是二百元。
那兩張鈔票落在光潔的茶幾上,像兩片被血染過的衛(wèi)生紙,顯得那么刺眼,那么滑稽。
客廳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陳浩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死死地盯著那二百塊錢,嘴巴張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晚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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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非常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和。
她拿起那兩張錢,仔細地撫平了上面的褶皺,然后對陳浩說:“老公,你說的對,心意到了就行,媽的心意,我收到了?!?/p>
她把錢收進錢包,就好像這真的是一份貴重的禮物。
但陳浩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他看著林晚平靜的側(cè)臉,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恐慌。
他覺得他那個一向溫婉懂事的妻子,在那一刻,像是變成了一尊玉石雕像,美麗,卻冰冷,帶著一種他看不懂的,遙遠的決絕。
那天晚上,林晚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兒子滿月宴的酒店,宴席上空無一人,只有她婆婆張桂芬坐在主位上,正用那雙捏過二百元紅包的手,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只巨大的豬蹄。
豬蹄上的油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滴在胸口的衣服上,暈開一團一團暗紅色的印記,像陳舊的血。
這場二百元的風(fēng)波,就像投入湖里的一顆小石子,漣漪散開后,湖面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陳浩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或者說,他選擇了忘記。
只有林晚,像一只耐心的蜘蛛,開始在心里默默地織一張網(wǎng)。
滿月宴之后沒幾天,張桂芬的電話就來了。
電話是打給陳浩的,但她每次都特意選在林晚也在家的時候。
那聲音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理直氣壯的虛弱。
“阿浩啊,媽最近這腰不行了,跟要斷了似的,疼得晚上睡不著覺。”
陳浩立刻緊張起來,“媽,那得去醫(yī)院看看啊。”
“看什么醫(yī)院,醫(yī)院就是坑錢的,你王阿姨說,有個什么理療儀特別管用,就是貴了點,要三千多塊呢?!?/p>
話說到這個份上,意思已經(jīng)不言而喻。
陳浩毫不猶豫地說:“媽,你別省那個錢,我馬上轉(zhuǎn)給你?!?/p>
林晚坐在旁邊,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安靜地聽著。
她什么也沒說。
02
等陳浩掛了電話,她看到丈夫臉上那種完成了一件孝順大事后的滿足感和輕松感。
陳浩對她說:“晚晚,我媽身體不好,我們做兒女的,應(yīng)該的?!?/p>
林晚點點頭,微笑著說:“嗯,應(yīng)該的?!?/p>
陳浩對妻子的“大度”和“懂事”感到非常滿意和欣慰。
他常常抱著林晚說:“晚晚,娶到你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你這么通情達理,我們家才能這么和睦。”
林晚把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心里卻在想,和睦,這個詞真像是一床爬滿了虱子的棉被,外面看著光鮮,里面卻藏著多少咬人的東西。
她也曾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去溫暖那塊捂不熱的石頭。
天氣轉(zhuǎn)涼,她會花很多時間去挑選羊絨衫,要最柔軟的,最保暖的,顏色也要挑張桂芬喜歡的。
她會買最高級的鈣片和維生素,仔細研究說明書,然后用小盒子分裝好,方便婆婆每天服用。
她甚至?xí)谥苣?,親手燉了烏雞湯,用保溫桶裝著,和陳浩一起送過去。
但她的這些付出,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沙漠里,瞬間就蒸發(fā)了,連個水汽都看不見。
那件她精挑細選的羊絨衫,張桂芬只是隨手接過去,往沙發(fā)上一扔,說:“放那吧?!?/p>
過了一陣子,林晚在小叔子陳斌的媳婦身上,看到了那件羊絨衫。
衣服穿在弟媳身上,明顯小了一號,緊緊地繃在身上,把身材的缺點暴露無遺,顯得不倫不類。
弟媳見到她,還得意地炫耀,“嫂子你看,這我媽買給我的,說是進口羊絨,好幾千呢?!?/p>
張桂芬在一旁笑瞇瞇地說:“你喜歡就行,我兒子買的,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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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絕口不提這件衣服是林晚送的。
那一刻,林晚看著婆婆和小嬸子臉上如出一轍的得意笑容,她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她送去的保健品,被張桂芬堆在廚房的角落里,落滿了灰塵。
她親手燉的雞湯,張桂芬喝了一口,就撇著嘴說:“太淡了,跟水似的,還是我小兒媳婦做的菜有味道。”
林晚終于明白,她所有的示好,所有的付出,在婆婆眼里,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甚至是不值一提的?/p>
她林晚這個人,仿佛是透明的,她所有的價值,都建立在“陳浩的妻子”這個身份上,而她本人,她的心意,她的感受,都可以被隨意抹殺和踐踏。
真正讓林晚下定決心的,是一次無意的竊聽。
那是一個周末,陳浩公司臨時加班,林晚自己帶著孩子去婆婆家。
她走到婆婆家門口,正準備敲門,卻聽到里面?zhèn)鱽韽埞鸱抑袣馐愕拇螂娫挼穆曇簟?/p>
那聲音里充滿了炫耀和得意,像一把磨得锃亮的刀子。
“哎,是啊,老李,我跟你說啊,我那個小兒媳婦啊,真是沒得說,嘴巴又甜,又會疼人?!?/p>
“這不,我前幾天過生日,她非要給我買個金手鐲,我開始還說不要不要,太破費了,可她硬是拉著我去了金店?!?/p>
“你猜多少錢,那個鐲子,三萬多塊呢,把我眼睛都看直了?!?/p>
“錢啊,錢當(dāng)然是我大兒子陳浩出的,我跟他說我最近手頭緊,他就給我轉(zhuǎn)了四萬塊,我拿了三萬多給小兒媳買鐲子,剩下的還能存起來?!?/p>
“我那個大兒子啊,就是個實心眼,老實,能掙錢,還孝順,我說什么他都信。”
“我就是得偏心我那小兒子小兒媳,他們倆會哄我開心啊,不像老大那口子,一天到晚悶著個臉,跟誰欠她錢似的,送點東西也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看著就小家子氣?!?/p>
門外的林晚,像一尊石雕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些話,像一顆顆淬了毒的釘子,盡數(shù)釘進了她的心臟里。
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們的家,她的丈夫,不過是婆婆的提款機。
原來,他們省吃儉用,努力工作,換來的“孝心”,都成了婆婆拿去補貼小兒子一家的資本。
原來,兒子滿月宴上那二百塊錢,不是因為節(jié)儉,也不是因為疏忽,而是赤裸裸的輕視和羞辱。
在你心里,我和你的大兒子,就只配得上這二百塊錢的“心意”。
林晚感覺不到憤怒,也感覺不到悲傷。
她感覺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極致的清醒。
她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抱著孩子,一步一步地走下樓。
樓道里的聲控?zé)?,壞了一盞,忽明忽暗的,把她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
她回到了家,打開了那本《陳氏家庭感恩與回饋記錄簿》。
她看著上面一筆一筆記下的數(shù)字,突然笑了。
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張桂芬,張桂芬。
你教會了我,心意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
你教會了我,每一筆付出都應(yīng)該被記錄下來。
那么,就別怪我,用你教我的方式,來給你送一份“大禮”。
年底,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著,整座城市都縮成了一團。
陳家卻迎來了一件熱熱鬧鬧的大喜事——婆婆張桂芬的六十六歲大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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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一塊肉”,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這是個大壽,要大辦特辦。
陳浩作為大兒子,自然是責(zé)無旁貸地張羅了一切。
地點還是那個“金碧皇朝”,但這次的排場比上次孫子滿月宴,又闊氣了好幾倍。
張桂芬穿著一身專門定做的暗紅色壽服,上面用金線繡著福壽圖案,在酒店璀璨的燈光下,閃著一種油滑的光。
她滿面紅光,像一尊剛刷了新漆的菩薩,端坐在主桌的正中央,享受著眾星捧月般的恭維和祝福。
03
林晚坐在陳浩身邊,穿著一身素雅的米色長裙,臉上掛著一貫的淺淡微笑。
她看著眼前這派熱鬧非凡的景象,看著那些親戚們諂媚的笑臉,看著婆婆臉上那幾乎要溢出來的得意,覺得這人間喜劇,真是比任何戲劇都要精彩。
壽宴進行到一半,送壽禮的環(huán)節(jié)又一次上演。
小叔子陳斌和他媳婦率先登場。
他們倆推著一個巨大的紙箱子走了上來,紙箱子上印著一個花里胡哨的老人頭像。
陳斌拿著麥克風(fēng),滿臉堆笑地說:“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們知道您平時腰不好,所以特意給您挑了一臺最新款的全自動按摩椅,希望您老身體越來越棒。”
弟媳婦機靈地拉開紙箱,一臺看起來就很高檔的按摩椅露了出來,烏黑的皮革,泛著亮光。
人群中立刻爆發(fā)出了一陣驚嘆。
“哎呀,這禮物可太實用了?!?/p>
“這牌子的按摩椅我見過,得好幾萬吧。”
“還是小兒子小兒媳貼心啊?!?/p>
張桂芬的臉笑成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她站起來,一把拉住小兒媳婦的手,親熱得不得了。
“哎呀,你們這兩個孩子,掙錢也不容易,買這么貴的東西干什么,媽心疼啊?!?/p>
嘴上說著心疼,那眼神和表情,卻分明是在說,“買得好,買得妙,買得我心花怒放?!?/p>
她拉著小兒媳坐下,眼神卻像兩道利箭,時不時地就朝林晚和陳浩這邊射過來。
那眼神里,有炫耀,有挑釁,還有一種“我看你們能拿出什么來”的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晚和陳浩身上。
大兒子大兒媳,總不能比小兒子送得差吧。
陳浩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低聲對林晚說:“我們準備那個,是不是有點太輕了。”
林晚準備的禮物,是一套定制的景德鎮(zhèn)茶具,價值不菲,但跟幾萬塊的按摩椅比起來,氣勢上確實輸了一大截。
林晚拍了拍他的手,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別急,我還有一份‘大禮’呢。”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林晚站了起來。
她沒有拿那個裝著茶具的盒子,而是從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了一個用深紅色錦緞包裹著的,長方形的禮盒。
那禮盒看起來很精致,但也很扁,很薄。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
林晚微笑著,一步一步走到張桂芬面前。
她的高跟鞋踩在紅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像一只優(yōu)雅而驕傲的貓。
她先是說了一番滴水不漏的祝福話,然后,將手里的禮盒遞了過去。
“媽,這是我和陳浩為您準備的一份‘大禮’,是我們做兒女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能喜歡?!?/p>
張桂芬的臉上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寬宏大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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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這里面大概是什么金項鏈,或者玉鐲子吧。
也好,總算是沒有太丟人。
她伸出那雙戴著金戒指和玉手鐲的手,接過了禮盒。
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盒子。
盒子打開的一瞬間,張桂芬臉上的笑容,就像被冰凍住了一樣,瞬間凝固了。
周圍伸長脖子的親戚們,也全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