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為什么外婆不給我銀元?”
兒子的聲音帶著哭腔,像一根細針扎在我心上。
我攥緊他的小手,壓抑著滔天怒火,一字一頓地說:“我們走,這個壽,我們不祝了!”
就在我推開包廂門,準備帶著妻兒決然離去時,身后傳來她蒼老卻威嚴的聲音。
“站住。”
岳母攔住了我,將一個古樸的木盒塞進我手里。
“打開看看。”
01
岳母今年八十了。
對一個家庭來說,這是一等一的大事。
妻子提前兩個多月就開始張羅,從酒店的選定,到賓客的邀請,再到壽宴上每一個流程的細節,都親力親為,力求完美。
我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是疼惜的。
作為女婿,我能做的,就是全力支持。
錢,我來出。
力,我來使。
只要能讓妻子高興,讓老人家開心,一切都值得。
壽宴定在周末,地點是城里一家以古典韻味著稱的老字號飯店,“德順樓”。
包下的是頂樓最大的“萬福廳”,廳內雕梁畫棟,紅木桌椅泛著溫潤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菜肴的香氣。
我們到的時候,大部分親戚已經到了。
妻子的兄弟姐妹,他們的配偶孩子,還有岳母的一些老街坊、老同事,濟濟一堂。
整個大廳里人聲鼎沸,充滿了歡聲笑語。
“哎喲,陳浩和小靜來了!”
“小杰又長高了,快過來讓大姨看看!”
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小杰穿梭在人群中,和各位長輩親戚打著招呼。
小杰今天穿了一身帥氣的小西裝,小臉蛋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嘴巴像抹了蜜一樣,見人就喊,惹得長輩們個個笑得合不攏嘴。
岳母端坐在主位上,穿著一件專門定做的暗紅色繡花唐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雖然滿臉皺紋,但精神矍鑠,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她是我妻子的母親,一個傳統的、話不多但心里極有主意的老太太。
我和她的關系,談不上親近,也絕無矛盾。
就像大多數中國式家庭里的翁婿關系一樣,客氣、疏離,維持著表面的平和。
我知道,她骨子里是個很要強的人。
年輕時丈夫走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孩子,吃了數不清的苦。
所以,她看人的眼光,也總帶著幾分審視和挑剔。
當年我和妻子戀愛,她就不是特別滿意。
嫌我家是外地的,根基不穩。
嫌我只是個普通的公司職員,給不了她女兒最優渥的生活。
后來,我們還是結了婚。
這些年,我拼命工作,從一個小職員做到了部門主管,買了房,換了車,自認為沒有讓她女兒受一點委屈。
可我總覺得,在岳母眼里,我依然是那個“外人”。
她對我的態度,始終是淡淡的。
夸獎永遠是給別人的女婿,輪到我,最多也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還行”。
這種感覺很微妙,像一根拔不掉的刺,平時感覺不到,但一碰,就疼。
今天,是她的大壽,我把這些不快都壓在了心底。
我只想做一個稱職的女婿,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
宴席開始了。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如流水般被端上桌。
松鼠鱖魚、全家福、八寶鴨、長壽面……每一道菜都寓意吉祥。
親戚們推杯換盞,說著祝福的話,氣氛熱烈而融洽。
小杰坐在我身邊,小眼睛興奮地盯著滿桌的美食,小嘴吃得油汪汪的。
他一邊吃,一邊還時不時地抬頭看看主位上的外婆,眼神里充滿了孺慕和期待。
因為妻子告訴他,今天外婆會給所有的小輩發一個特別的禮物。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司儀宣布,請老壽星給孫輩們送上祝福和禮物。
全場的燈光暗了下來,只留下一束追光燈,打在岳母身上。
在眾人的掌聲中,岳母由大舅子扶著,緩緩站了起來。
她示意了一下,大舅媽立刻遞上一個用深紫色絲絨布縫制的布袋。
那布袋看起來很有年頭了,邊角都有些磨損,但卻被保管得非常干凈。
岳母接過布袋,解開系著的紅繩,從中倒出了幾樣東西。
“嘩啦”一聲輕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托盤里,是十幾枚在燈光下閃著銀白色光芒的圓形錢幣。
“喲,這是袁大頭啊!”一個懂行的親戚驚呼道。
“媽,您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大舅子也笑著說。
岳母沒說話,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自豪。
她拿起兩枚銀元,顫巍巍地走向離她最近的大外孫。
“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她把銀元塞進大外孫手里。
“謝謝外婆!”大外孫激動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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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二姐家的外孫女,大哥家的孫子……
每一個孩子上前,脆生生地喊一聲“外婆”或“奶奶”,說一句祝福的話,都能得到兩枚亮閃閃的銀元和一句簡單的叮囑。
孩子們都歡天喜地,把銀元攥在手心里,寶貝似的看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我看著這一幕,心里也暖暖的。
老人家有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貴。
小杰早就按捺不住了,他從椅子上滑下來,緊張又期待地排在隊伍的末尾。
他小聲地在我耳邊練習著:“爸爸,我等下說‘祝外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可以嗎?”
“可以,小杰真棒。”我摸了摸他的頭。
終于,輪到他前面的一個表哥領完了。
該小杰了。
我看到我的兒子,挺直了小小的胸膛,邁著小腿,滿懷期待地走到岳母面前。
他仰著臉,用他能想到的最甜美的聲音,大聲地喊道:“祝外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聲音清脆響亮,充滿了童真的喜悅。
我微笑著,準備迎接岳母把銀元遞給他的那一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發生了。
岳母只是伸出那雙干枯的手,在小杰的頭上輕輕摸了一下。
她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卻什么也沒說。
然后,她越過了小杰,走向了他身后的、也是最后一個孩子——小舅子家的女兒。
她把最后兩枚銀元,塞進了那個小女孩的手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小杰伸著準備接禮物的小手,僵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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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凝固,然后迅速變成了茫然、困惑,最后是難以掩飾的委屈。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塊巨石猛地砸中,沉到了谷底。
怎么回事?
是忘了嗎?
不可能,一共就這么幾個孩子,怎么可能偏偏忘了他?
我看向妻子,她的臉色也白了,眼神里充滿了尷尬和不安。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想上前去提醒岳母,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周圍的親戚們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原本熱烈的氣氛,瞬間冷卻下來。
竊竊私語聲開始在各個角落響起。
“怎么回事啊?怎么單單沒給小杰?”
“是不是老太太搞忘了?”
“不像啊,我看她是故意的……”
“陳浩家的條件最好,可能老太太覺得他們不稀罕這個吧?”
“那也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讓孩子下不來臺啊!”
這些議論聲不大,卻像無數根細小的針,一下一下地扎在我的耳膜上,扎在我的心上。
岳母發完了所有的銀元,在大舅子的攙扶下,坦然地回到了主位上。
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覺得不妥的表情。
我明白了。
這不是疏忽,這是故意的。
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從我的腳底板,沿著脊椎,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兩塊銀元的事。
這是尊嚴的問題!
我回想起過往的種種。
我想起,每次家庭聚會,她總是把大舅子的兒子、二姐的女兒夸上天,對小杰的優點卻視而不見,反而對他偶爾一次考試沒考好念叨個沒完。
我想起,她總是在我面前夸獎大女婿會來事,二女婿會賺錢,言下之意,就是我這個女婿不夠好。
我想起,多年前,我將我過世的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一根小小的、刻著我們家姓氏的金條,作為定情信物送給了妻子。
02
那是我家的傳家寶,是我對母親唯一的念想。
可婚后不久,岳母就以“你們年輕人毛手毛腳,容易弄丟,我替你們保管”為由,把金條拿走了。
我當時就覺得心里膈應,但妻子勸我,說媽媽也是一片好心。
為了家庭和睦,我忍了。
如今看來,那哪里是好心!
那分明就是從骨子里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們家!
這些平時被我刻意忽略、壓抑下去的委屈和不滿,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匯聚成了一股滔天的怒潮。
我感覺我的胸膛里,像是有個火藥桶,被點燃了引線。
妻子看出了我的臉色不對,她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手心冰涼。
“陳浩,你別沖動,媽肯定不是故意的,可能……可能她有別的安排。”她的聲音在發抖。
“別的安排?”我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有什么安排,需要讓我兒子當眾沒臉?”
我的聲音里,帶著我自己都害怕的冰冷和顫抖。
妻子看著我,眼圈紅了。
她松開我,快步走到岳母身邊,俯下身子,似乎在小聲地跟她溝通著什么。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看到岳母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了句什么。
然后,妻子就失魂落魄地走了回來。
她看著我,搖了搖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媽說,讓我們別管。”
別管。
好一個“別管”!
我徹底心寒了。
就在這時,一直默默站在那里的小杰,終于忍不住了。
他的眼圈通紅,嘴巴癟著,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走到我身邊,拉了拉我的衣角,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小聲地問我:
“爸爸,是不是小杰不乖,所以外婆才不給我禮物?”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我的心上。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作為一個父親,如果連自己孩子的尊嚴都保護不了,我還算什么男人!
我“霍”地一下,猛地站了起來。
身后的椅子因為我起身的動作太猛,向后倒去,“哐當”一聲巨響,在安靜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整個“萬福廳”,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有驚訝,有錯愕,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也有擔憂的。
我不管不顧。
我一把拉起兒子小杰的手,另一只手牽住早已臉色煞白的妻子。
我對妻子說,但聲音卻大到足以讓全場的人都聽見:
“我們走!”
“這個壽,我們不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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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身體猛地一顫,她想拉住我,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浩,你干什么!快坐下!”大舅子站了起來,厲聲喝道。
“大喜的日子,你別鬧!”二姐也皺著眉頭。
我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沒有理會。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必須用最決絕的方式,來捍衛我作為雄性的最后一點尊嚴,和我幼崽的委屈。
我拉著兒子,頭也不回地朝包廂那扇厚重的紅木大門走去。
我的腳步堅定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小杰被我拽著,踉踉蹌蹌地跟著,他似乎被我的舉動嚇到了,不敢哭出聲,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
妻子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擦了擦眼淚,快步跟了上來。
我知道,我今天的舉動,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和岳母家,徹底撕破了臉。
意味著從此以后,我們可能連親戚都沒得做。
但我不在乎了。
一個不尊重我、不尊重我孩子的親戚,不要也罷!
短短十幾米的路,我卻感覺走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無數道復雜的目光。
我能感覺到,岳母的視線,像一束冰冷的光,一直追隨著我的背影。
但我沒有回頭。
我終于走到了門口。
我一只手已經握住了那冰冷、雕花的黃銅門把手。
只要輕輕一擰,再一推,我就能離開這個讓我感到窒息和羞辱的地方。
外面的冷風從門縫里灌了進來,讓我滾燙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點。
但怒氣,依舊在我胸中翻涌。
就在我手上用力,準備推開大門的那一刻。
一個蒼老、沙啞,卻又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陳浩,你站住!”
是岳母。
我的身體猛地一僵。
我停下腳步,緩緩地轉過身。
我看到,岳母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主位,繞過了巨大的圓桌,正穿過呆若木雞的人群,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
她的手里,沒有拿拐杖。
她的步伐,不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沉穩而有力。
她的臉上,沒有我想象中的暴怒和斥責,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嚴肅、失望和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親戚們都屏住了呼吸,大廳里落針可聞。
她沒有看旁邊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兒。
也沒有看那個滿臉委屈、把臉埋在我腿彎里的外孫。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徑直鎖在我的臉上。
她一直走到我面前,離我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我們翁婿二人,就這樣對視著。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梗著脖子,毫不退讓地與她對視。
我倒要看看,她還想說什么。
是想罵我不知好歹,還是想當眾再給我一次難堪?
然而,她接下來的舉動,再次超出了我的預料。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她的手很干,布滿了歲月侵蝕的溝壑和老年斑,但卻很穩。
在那只干瘦的手掌心里,托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顏色暗沉的小木盒。
那個木盒看起來非常古老,材質像是紫檀木,邊角已經被摩挲得十分圓潤,上面只有一個簡單的銅扣,也已經泛出了青綠色的銅銹。
“拿著。”
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愣住了。
這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用這樣一個破舊的盒子,來彌補對我兒子的傷害?
來打發我們一家三口?
我心里的怒火非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旺了。
我不想接。
“媽……”妻子在一旁,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岳母的眼神依然銳利,她又重復了一遍:“拿著。”
她的手,又往前送了送,幾乎要碰到我的胸口。
我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小木盒。
盒子入手很沉,有一種超乎它體積的重量感。
“本來想等宴席散了,回家單獨給你的。”
岳-母看著我,語氣里有了一絲疲憊。
“既然你這么沉不住氣,那就在這兒看吧。”
“這個,才是給你兒子的。”
“打開看看。”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和不忿,覺得她無非是想用別的東西來彌補、來打發我們,好在親戚面前挽回她的面子。
我賭著一口氣。
你讓我看,我就當著所有人的面看!
我倒要看看,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了不起的東西!
我帶著一股怨氣,幾乎是報復性地,用拇指“啪”地一聲,用力掀開了那個古老的銅扣。
木盒的蓋子,應聲彈開。
然而,在看清盒子里東西的瞬間,我感覺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動。
我整個人,如同被一道閃電從頭到腳劈中,徹底傻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