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鉆刺耳的“滋滋”聲,是韋靜在今年春節聽到的、最悅耳的音樂。
她就那么靠在門框上,抱著手臂,神色平靜地看著換鎖師傅利落地拆下舊的鎖芯。
門外,樓道里,小叔子高建亮和他老婆一人拎著兩大包剛買回來的零食,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像兩尊滑稽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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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你,你這是干什么?”高建亮結結巴巴地問,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韋靜的目光從他那張錯愕的臉上掃過,淡淡地開口:“沒看見嗎?換鎖。”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補充道:“辭舊迎新。”
這把鎖,她早就該換了。
這一切,都要從五天前,他們一家“又”來過年說起。
01
臘月二十八,錦安市已經有了濃濃的年味。
韋靜剛結束公司年前最后一次項目復盤會,身心俱疲地回到家。
她只想踢掉高跟鞋,把自己陷進沙發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可當她打開家門,玄關處多出來的三四雙不屬于這里的鞋子,瞬間讓她所有的疲憊,都轉化成了堵在心口的煩躁。
客廳里,電視機的聲音開得震天響,婆婆張桂芬正盤著腿坐在她新買的米白色沙發上,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對著電視里的家庭倫理劇評頭論足。
瓜子殼吐了一地,與沙發干凈的顏色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五歲的女兒妤妤,自己一個人縮在角落的兒童沙發里,抱著一本繪本,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媽,你們來了。”韋靜換著鞋,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哎,小靜回來了。”張桂芬頭也沒回,眼睛還盯著電視,“我尋思著早點來,還能幫你收拾收拾。你看看你這地,也不知道擦擦。”
韋靜深吸一口氣,沒接話。
廚房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小叔子高建亮的老婆,周莉,正笨手笨腳地洗著水果,水濺得到處都是。
而高建亮本人,則四仰八叉地躺在另一個沙發上,旁若無人地刷著短視頻,手機里傳出陣陣刺耳的笑聲。
這個一百二十平米,由韋靜婚前全款買下的三室兩廳,在這一刻,顯得無比擁擠和陌生。
這里是她的家,但此刻,她卻像個外人。
“妤妤,過來,媽媽看看。”韋靜朝著女兒招了招手。
妤妤怯生生地看了客廳里的奶奶和叔叔一眼,才小跑到韋靜身邊,小聲說:“媽媽,你回來了。”
“嗯,今天在幼兒園乖不乖?”韋靜蹲下來,摸了摸女兒的頭。
“奶奶說,家里的零食都是給弟弟吃的,不讓我吃。”妤妤小聲告狀,大眼睛里滿是委屈。
韋靜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她抬頭看向茶幾,果然,她給妤妤準備的進口零食盒被打開了,里面所剩無幾。而高建亮三歲的兒子浩浩,正被周莉抱在懷里,滿嘴滿手都是巧克力醬,還把油乎乎的手往沙發的抱枕上蹭。
韋靜閉了閉眼,將那股涌到喉嚨口的火氣,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她告訴自己,大過年的,忍一忍,就過去了。
結婚七年,這樣的“忍一忍”,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02
丈夫高建明是晚上九點多才回來的,帶著一身的酒氣。
他一進門,看到自己母親和弟弟一家都在,臉上立刻堆起了笑。
“媽,建亮,你們什么時候到的?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們啊。”
“接什么接,我們自己打車就過來了,花不了幾個錢。”張桂芬白了他一眼,隨即開始抱怨,“你媳婦也真是的,我們來了大半天了,晚飯就隨便下了點面條,我孫子都沒吃幾口。”
韋靜正在廚房里默默地清洗被周莉弄得一塌糊涂的灶臺,聽到這話,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晚飯是她回來后,拖著疲憊的身體,特地給老人和孩子做的蝦仁雞蛋面。浩浩吃了滿滿一碗,張桂芬自己也說好吃。
可現在到了兒子面前,就變成了“隨便下的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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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明有些尷尬,打著哈哈:“媽,小靜上班也累。明天,明天我買一堆好吃的回來,咱們自己做年夜飯。”
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著韋靜的背影,壓低了聲音:“老婆,辛苦了。我媽就那樣,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又是這句話。
每次婆媳有矛盾,高建明永遠都是這一句“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然后轉身就沒了下文。
他從不覺得他母親和他弟弟一家,每年把這里當成免費酒店,拖家帶口地來“住”上半個月,是一件多么打擾別人生活的事情。
他管這叫,“有年味兒”,“熱鬧”。
韋靜不想跟他吵,只是說:“你趕緊去洗個澡吧,一身酒味,別熏著孩子。”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下后,韋靜才開始真正屬于她的“工作”。
她把一地的瓜子殼掃干凈,把被弄臟的沙發抱枕套拆下來,把散落一地的玩具收進箱子,把廚房和衛生間重新擦拭了一遍。
等她做完這一切,已經快凌晨一點了。
她走進主臥,高建明已經鼾聲如雷。
韋靜看著他熟睡的臉,心里一片冰涼。她忽然想起剛結婚那會兒,高建明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他也曾信誓旦旦地對她說:“小靜你放心,我們家雖然條件一般,但我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我爸媽那邊,我會處理好。”
可現實是,公公去世得早,婆婆張桂芬一個人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對小兒子高建亮,是溺愛到了骨子里。
高建亮從小就好吃懶做,學習不行,工作也干不長,三十多歲了,還三天兩頭找高建明要錢。
而高建明,總覺得是自己上了大學,留在了城里,對母親和弟弟有所虧欠。所以,對于他們的予取予求,他幾乎從不拒絕。
韋靜的這套婚前房,就成了他們一家最理直氣壯的“根據地”。
每逢節假日,尤其是春節,必然是全家出動,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
他們來,從不把自己當外人。韋靜的化妝品,弟媳周莉會拿去隨便用;韋靜的衣服,婆婆會拿去試試,說好看,讓她也買一件;冰箱里的東西,更是想吃就拿,從不問一句。
第一年,韋靜還試圖跟高建明溝通。
高建明總說:“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弟他們一年也來不了幾次,就當是熱鬧熱鬧。”
后來,韋靜說得多了,高建明就開始不耐煩。
“韋靜,你能不能別這么小心眼?我媽養大我們不容易,我弟條件不好,我們做哥嫂的,幫襯一下怎么了?”
心,就是這么一點點冷掉的。
03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九。
一大早,韋靜就被客廳里的吵鬧聲弄醒了。
是小叔子高建亮在跟他老婆周莉吵架,原因似乎是周莉昨晚打牌輸了三百塊錢。
“你說你有什么用?成天就知道打牌!三百塊,夠我買多少煙了!”
“高建亮你別血口噴人!那錢是你媽給我的,讓我去陪李阿姨她們打幾圈,聯絡聯絡感情!”
“我媽給你的錢,你就不能省著點花?”
婆婆張桂芬也在一旁幫腔:“就是,周莉,不是媽說你,建亮掙錢也不容易……”
一家人就在客廳里,為三百塊錢吵得不可開交,完全沒顧及主臥里還在睡覺的韋靜和妤妤。
韋靜看了一眼手機,才早上六點半。
她忍著怒氣起床,走出臥室,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們要吵,能不能回你們自己房間吵?孩子還在睡覺。”
客廳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張桂芬的臉色頓時就拉了下來,陰陽怪氣地說:“喲,這還沒怎么樣呢,就開始嫌我們吵了?我們說話聲音大,是我們農村人的習慣,不像你們城里人,嬌貴。”
韋靜懶得跟她理論,轉身進了衛生間。
結果一開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馬桶沒沖,用過的衛生紙扔了一地,洗手臺上全是水漬和牙膏沫子。
韋靜的潔癖讓她一陣反胃。她強忍著惡心開始收拾,心里那根叫“忍耐”的弦,又被狠狠地撥動了一下。
吃早飯的時候,氣氛更是壓抑。
高建明似乎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主動開口:“建亮,你們兩口子也是,大早上的吵什么?嚇著妤妤怎么辦?”
高建亮滿不在乎地扒拉著碗里的粥:“哥,你別管。我們夫妻間的事。”
張桂芬又護上了:“你哥說得對。建明你別老向著你媳婦,建亮也不容易,周莉是該說說她了。”
一句話,就把高建明給頂了回去。
高建明訕訕地閉了嘴,埋頭喝粥。
韋靜冷眼看著這一切,一句話沒說。她算是看透了,在這個家里,只要有婆婆在,高建明就永遠硬氣不起來。
早飯后,高建明被公司一個電話叫去加班了。
家里只剩下韋靜,和婆家這一大家子。
張桂芬把韋靜拉到一邊,搓著手,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小靜啊,你看,這快過年了,建亮他們兩口子也沒什么正經工作,浩浩又要上幼兒園了,手頭有點緊。”
韋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題來了。
“媽,您有話就直說吧。”
“你看你和建明,現在條件也好了。是不是……該表示表示?”張桂芬盯著她,“也不用多,你看,給建亮包個兩萬塊錢的紅包,讓他也過個好年。這事,你可別跟建明說,就當是你這個當嫂子的,心疼弟弟。”
韋靜差點氣笑了。
張口就是兩萬,還讓她別告訴高建明。這是把她當成什么了?冤大頭還是提款機?
04
“媽,我沒錢。”韋靜直接拒絕了。
她的工資是不低,但每個月要還這套房子的貸款,要給妤妤付各種興趣班的費用,還要負擔家里的日常開銷,根本剩不下多少。
高建明的工資卡,早在結婚第二年,就被婆婆以“怕你們年輕人亂花錢,我幫你們存著”為由,要了過去。每個月,只給他留兩千塊零花。
這件事,也是韋靜心里的一根刺。
“你怎么會沒錢?”張桂芬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聲音也尖銳起來,“你一個月掙那么多,騙誰呢?我看你就是不想給!韋靜,你的心也太狠了!建亮可是建明的親弟弟!”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不是我的。我沒有義務要養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韋靜的語氣很冷。
“你!”張桂芬氣得手指發抖,“好,好你個韋靜!你給我等著!”
說完,她就氣沖沖地回了房間,“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韋靜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她知道,這事沒完。
果然,下午高建明一回來,張桂芬就撲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哭訴。
她添油加醋地把早上的對話重復了一遍,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為了小兒子,低聲下氣求兒媳”的偉大母親形象,把韋靜描繪成一個“冷血無情,不敬長輩”的惡毒媳婦。
高建明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把韋靜拉進臥室,關上門,壓著火氣說:“韋靜,你到底想怎么樣?大過年的,你就不能讓我媽順心一點嗎?不就兩萬塊錢嗎?給了不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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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明,你說的真輕松!那兩萬塊是我辛辛苦苦掙的,不是大風刮來的!憑什么要給一個好吃懶做的人?”韋靜也火了。
“那是我的!什么叫好吃懶做的人!”
“他不是嗎?三十多歲的人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哪次不是你給他拿錢善后?你到底要填這個無底洞到什么時候?”
“我……”高建明被噎住了,隨即惱羞成怒,“你現在是越來越不可理喻了!是不是覺得這房子是你買的,就了不起了?就可以不尊重我媽了?”
韋靜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悲哀。
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這房子是你買的”這句話。
原來,他心里一直都介意著。介意著住在他老婆的房子里。
所以,他才要用對他母親和弟弟的“無限度的好”,來換取自己那點可憐的、作為男人的自尊。
“高建明,”韋靜的聲音在發抖,“你摸著良心說,我對你媽,對你弟,還不夠好嗎?他們每次來,我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你弟買房,我二話不說,拿出了我所有的積蓄。現在,你們是想把我敲骨吸髓嗎?”
“我沒那個意思……”高建明的氣勢弱了下去。
“你就是那個意思!”
夫妻倆的爭吵,最終以高建明摔門而去告終。
他去了客廳,沒一會兒,韋靜就聽到婆婆在那邊安慰他:“兒子,別生氣,媳婦不懂事,慢慢教。媽知道你孝順。”
然后,是高建亮的聲音:“哥,你也別為難,我不要了還不行嗎?大不了我年不過了!”
一唱一和,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韋靜身上。
韋靜一個人坐在冰冷的臥室里,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05
壓垮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除夕那天,韋靜強打起精神,在廚房里忙碌了一整天,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
她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了。
飯桌上,高建明大概是覺得理虧,主動給她夾菜,說些軟話。婆婆和高建亮一家,也暫時收斂了。
一家人看著春晚,似乎有了一點過年的樣子。
韋靜看著身邊乖乖吃飯的女兒妤妤,心里稍稍有了一絲暖意。為了孩子,或許,還能再忍一忍。
可她沒想到,這短暫的和平,很快就被打破了。
吃完飯,大人們在客廳看電視,妤妤和三歲的浩浩在房間里玩。
忽然,房間里傳來了浩浩的哭聲,和妤妤帶著哭腔的辯解聲:“我沒有!不是我!”
大人們立刻沖了進去。
只見浩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旁邊,一個精致的木質音樂盒摔得四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
那是韋靜的父親,在她結婚時送給她的禮物。父親前年已經去世了,這個音樂盒,是她對父親最珍貴的念想。她一直舍不得聽,寶貝似的放在妤妤的房間里,偶爾才拿出來給女兒看看。
“怎么回事!”張桂芬一把抱起自己的寶貝孫子,對著妤妤就吼道,“是不是你把弟弟推倒了?還把東西弄壞了!”
“不是我!”妤妤嚇得直哭,“是弟弟要搶我的音樂盒,他自己沒拿穩,掉在地上的!”
“你還撒謊!”張桂芬眼睛一瞪,“浩浩這么乖,怎么會搶你東西!肯定是你這個做姐姐的小氣,不給弟弟玩!”
韋靜的心,瞬間被刺得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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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沖過去,一把將女兒摟在懷里。她看著地上一片狼藉的音樂盒,那是父親留給她最后的一點念想,就這么……沒了。
“媽!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是浩浩弄壞的!”韋靜的聲音都在顫抖。
“什么叫我講不講道理?一個破玩意兒,壞了就壞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張桂芬滿不在乎地說,“回頭讓你哥再給你買一個就是了!妤妤就是太嬌氣,這么點小事就哭哭啼啼!”
“就是啊,嫂子,多大點事。”高建亮也在一旁幫腔,“小孩子玩鬧嘛,很正常。”
韋靜抬起頭,眼睛血紅,死死地盯著這一家人。
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歉意。只有理所當然和不耐煩。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高建明,終于開口了。
他嘆了口氣,說出了一句讓韋靜徹底心死的話。
“好了,都別吵了。大過年的,多大點事啊。”
他走過去,甚至都沒看一眼地上的碎片和自己哭泣的女兒,就先去哄他媽:“媽,您別生氣,小靜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韋靜看著這個她愛了七年的男人,忽然覺得無比的陌生和可笑。
她的痛苦,她的委屈,她失去至親遺物的悲傷,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大過年的,別吵架”來得重要。
婆婆張桂芬見兒子完全向著自己,氣焰更高了。她指著韋靜的鼻子,臉上滿是得意的譏諷。
“韋靜我告訴你,這房子是我兒子的,就是我們高家的家!你一個外姓人,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我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高建亮立刻附和:“就是!嫂子,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別忘了誰是這個家的主人!”
他們一家人,像一群得勝的將軍,將韋靜和她懷里的女兒,逼到了絕境。
韋靜看著他們丑惡的嘴臉,忽然不吵了,也不鬧了。
她只是抱著女兒,慢慢地站起身。臉上,甚至看不到一絲憤怒。
她掏出手機,當著所有人的面,平靜地打開微信,找到一個置頂的聯系人,發了一條信息過去。
“師傅,可以上來了。”
婆婆還在旁邊冷嘲熱諷:“怎么?不服氣?找你媽告狀去啊?晚了!”
韋靜抬起頭,看著她,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絲奇特的,近乎殘忍的微笑。
她輕聲說了一句,一句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的話:
“媽,你說的對,是該清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