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鐵鍬挖下去,碰到的不是石頭,而是一種沉悶又帶著點彈性的聲音。
馬東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動作停住了。他抬頭看了看眼前這棵石榴樹,枝繁葉茂,比院里任何一棵樹都長得旺盛。尤其今年,結出的石榴又大又紅,紅得像滴著血。
妻子林娟失蹤三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蛇@棵她走后才長起來的樹,卻旺得有些邪門。
馬東深吸一口氣,扔掉鐵鍬,徒手扒開了濕潤的泥土。一截慘白的東西,慢慢地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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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都別動!保護現場!”
市刑警隊二隊隊長江潮拉起警戒線,聲音洪亮,指揮著現場的警員有條不紊地工作。
他身后,老刑警李建沉默地蹲在那被挖開的土坑前,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坑不大,剛好能容下一個蜷縮的人。
泥土里,一具幾乎只剩下白骨的尸骸,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蜷縮著,像一個未出世的胎兒。
報案人馬東,也就是這家的戶主,正裹著一條毯子,臉色煞白地坐在旁邊的臺階上,眼神空洞,不停地哆嗦。
“老李,你看怎么樣?”江潮走過來,遞給李建一根煙。
李建擺擺手,沒有接。他的目光像鷹一樣,在骸骨、泥土、石榴樹根之間來回逡巡。
“死了很久了?!崩罱ㄉ硢〉卣f,“你看這骨頭,已經完全皂化,和泥土都快融為一體了。要不是馬東今天心血來潮,這具尸體恐怕永遠都見不了天日。”
江潮點點頭:“法醫初步判斷,死亡時間至少在三年以上。這和馬東的妻子,林娟,失蹤的時間基本吻合。”
他說著,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東,壓低了聲音:“馬東說,他老婆林娟是三年前一個下雨的晚上,跟他吵了一架,然后就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當時報了失蹤,我們查了,沒查到任何線索。現在看來……”
江潮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你是說,這具尸體,就是失蹤的林娟?”李建問。
“八九不離十?!苯眹@了口氣,“丈夫殺了妻子,埋在自家院里,這種案子太常見了。馬東今天的表現,又是挖樹又是主動報警,演得有點太過了?!?/p>
幾乎所有在場的年輕警察,都和江潮是同樣的想法。
這案子,看上去簡單得就像一道小學算術題。
法醫小劉帶著團隊,小心翼翼地將骸骨清理出來,裝進證物袋。
就在骸骨被完全抬離土坑的那一刻,李建的瞳孔猛地一縮。
“等等!”
他快步上前,指著土坑底部的一個角落。
那里,有一小塊被骸骨壓住的、沒有完全腐爛的布料,上面,似乎印著一個模糊的、紅色的圖案。
小劉立刻會意,用鑷子小心地將那塊布料夾了起來。
布料的主體已經爛沒了,只剩下這硬邦邦的一角,像是一張銀行卡的大小。上面那個紅色的圖案,依稀可以辨別出,是一個“發”字。
“麻將?”一個年輕警察脫口而出,“死的這個人愛打麻將?”
“不,”李建搖了搖頭,眼神變得無比凝重,“這不是普通的麻將。這是衣服口袋的內襯。很多劣質的男士夾克,喜歡用這種印著麻將牌的布料做內襯。”
男士夾克?
江潮的臉色瞬間變了:“你的意思是……死者是個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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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幾個小時后,市局法醫中心。
初步的鑒定結果出來了,徹底推翻了之前的所有猜測。
死者,男性,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顱骨枕部有致命傷,是被鈍器猛烈擊打一次造成的。
消息傳回隊里,所有人都懵了。
馬東家的院子里,埋著一個死了三年的男人!
而馬東的妻子林娟,也恰好是在三年前失蹤的!
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一個可怕卻又邏輯清晰的推論,瞬間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形成:
林娟,有外遇。
她和這個男人發生了某種沖突,殺死了他。然后,她將情夫的尸體埋在了自家的石榴樹下。最后,她因為害怕罪行暴露,選擇了“人間蒸發”,遠走高飛。
這個推論,完美地解釋了所有疑點。
江潮猛地一拍桌子:“立刻,對這具骸含進行DNA和社會關系排查,一定要搞清楚他是誰!另外,把林娟的失蹤案,正式轉為故意殺人案,對她進行網上追逃!”
“太狠了這女人!”隊里的小王忍不住感嘆,“殺了人還不夠,還把人埋在自己家,上面種棵樹,這心理素質得多強大???”
“可不是嘛,最毒婦人心??!”
辦公室里,年輕的警員們議論紛紛,看向馬東的眼神,也從“嫌疑人”變成了“受害者”,充滿了同情。
審訊室里,當江潮把這個推論告訴馬東時,這個中年男人先是震驚,然后是憤怒,最后,他用雙手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發出了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我……我真傻……”他從指縫里擠出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痛苦,“我竟然還盼了她三年……我以為她只是生氣……沒想到,沒想到她……”
他說不下去了。
一個被戴了綠帽子,還被蒙在鼓里三年的“老實人”形象,活靈活生地呈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江潮遞給他一支煙,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開點吧,現在看清她的真面目,總比一輩子被她騙要好?!?/p>
案子似乎已經破了。
剩下的工作,就只是時間問題:確認男士身份,然后,把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林娟抓捕歸案。
隊里一片輕松,所有人都覺得又解決了一樁陳年積案,只有李建,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一言不發。
他總覺得,這事兒……太順了。
順得就像一個被人提前寫好了劇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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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兩天后,男士的身份確認了。
死者名叫王虎,本地人,一個劣跡斑斑的混混,靠放高利貸為生。三年前,他也幾乎是和林娟在同一時間段“失蹤”的,家里人還以為他得罪了什么人,跑到外地躲債去了,也就沒報案。
這個身份,讓林娟殺人的動機鏈,也閉合了。
“肯定是林娟在外面欠了王虎的高利貸,還不上了,兩人發生沖突,林娟失手殺人。”江潮在案情分析會上,意氣風發地做著總結,“動機、時間、地點、人物,全都對上了!這案子,可以提前報請功了!”
下面一片附和之聲。
“江隊英明!”
“這下就等把林娟抓回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不同意?!?/p>
是李建。
他站起身,表情嚴肅:“江隊,這里面至少有三個解釋不通的疑點?!?/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第一,犯罪心理?!崩罱ㄉ斐鲆桓种福叭绻志晔莻€殺伐果斷的狠角色,她有無數種方法處理尸體,為什么要選擇最危險、最容易暴露的一種——埋在自家院子里?這等于是在身邊放了一顆定時炸彈?!?/p>
“第二,犯罪現場?!彼斐龅诙种?,“那棵石榴樹。我查了資料,石榴樹喜肥。用尸體當養料,樹木會長得異常茂盛。如果林娟想要毀尸滅跡,她會希望這棵樹越不起眼越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長成全院最顯眼的存在,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我下面有問題’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崩罱ǖ穆曇舫亮讼聛恚拔抑匦驴戳艘槐榱志甑氖й櫨碜?。她所有的親人、朋友、同事,對她的評價都出奇地一致:溫柔、善良、甚至有些膽小懦弱。這樣一個女人,你們真的相信,她能一個人,用鈍器殺死一個身強力壯的流氓,然后冷靜地挖坑、埋尸、最后悄無聲息地消失?”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江潮的臉色有些難看。他知道李建說得有道理,但他更不愿意自己剛剛才明朗起來的案子,又被攪成一團迷霧。
“老李,你想說什么?”江潮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你是不是又想搞逆向調查那套?證據鏈已經很完整了,你說的這些,都只是主觀推測?!?/p>
“這不是推測,是常理。”李建堅持道,“我認為,林娟殺人并畏罪潛逃的結論,下得太早了。這里面,一定有我們沒看到的東西。”
“那你說,真相是什么?”江潮質問道。
李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要重新查,從三年前林娟失蹤的源頭開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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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江潮雖然沒有明確反對,但也收走了他所有的資源,只派了個剛入職的實習生跟著他。美其名曰:不影響追捕林娟的主線任務。
而最大的阻力,來自于受害人馬東。
當李建再次找到馬東,試圖詢問一些三年前的細節時,馬東表現出了極大的抗拒和憤怒。
“李警官,你到底什么意思?”他紅著眼睛,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案子不是已經清楚了嗎?那個女人殺了人跑了!你現在還來問東問西,是想為她開脫罪名嗎?你對得起我這個受害者嗎?!”
“我只是想搞清楚真相?!崩罱ㄆ届o地說。
“真相?真相就是我被一個蛇蝎心腸的女人騙了整整三年!”馬東的情緒很激動,“我不想再提她的任何事!你們警察的責任,是把她抓回來槍斃!而不是在這里同情一個殺人犯!”
李建在馬東這里,碰了一鼻子灰。
他又輾轉找到了林娟的娘家。
那是一對生活在城郊的、老實巴交的夫婦。女兒失蹤三年,本就讓他們心力交瘁,如今又得知女兒成了殺人嫌犯,兩位老人一夜之間像是被抽走了魂,徹底垮了。
“我們……我們沒有這樣的女兒……”林娟的母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怎么會殺人呢?她從小到大,連只雞都不敢殺啊……”
林娟的父親,則顯得異常沉默。他蹲在院子角落,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無論李建問什么,他都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把頭埋進膝蓋里。
整個調查,就像是打在一團棉花上,軟綿綿的,毫無進展。
所有人都認定林娟是兇手,所有人都急于和她撇清關系。
李建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他仿佛是一個孤獨的潛水員,在所有人都認為水下是寶藏的時候,只有他知道,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里,藏著一頭更可怕的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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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追捕林娟的工作,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
而李建的調查,依然毫無頭緒。
這天晚上,他又一個人留在了辦公室,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那兩個已經快被他翻爛的卷宗:王虎的死亡案卷宗,和林娟的失蹤案卷宗。
他試圖從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照片里,找到一絲被忽略的聯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張現場勘查的照片上。
照片上,那棵石蒙著一層詭異的血紅色。
照片旁邊,是法醫的尸檢報告。李建的目光,停留在了死者王虎的隨身物品清單上。
錢包、鑰匙、腐爛的手機……很正常。
等等!
李建的眼睛,突然定格在了一行字上:“死者右腳腳踝處,發現一枚刺青,圖案為‘虎頭’,刺青下方,有一處約3厘米長的陳舊性疤痕?!?/p>
疤痕?
這個細節太普通了,普通到所有人都忽略了它。
但李建的腦子里,卻像是有一道閃電,猛地劈了下來!
他發瘋似地沖到檔案柜前,拉開三年前林娟失蹤案的柜子,從里面抽出厚厚的一疊原始筆錄。
他找到了!
那是三年前,林娟離家出走后,他第一次詢問馬東的筆錄。
上面有一段話,當時看起來毫不起眼。
馬東說:“……她那天晚上跟我吵架,就是因為一件小事。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對著一個舊的首飾盒在哭。我問她哭什么,她也不說,就說想孩子了。我就有點煩,說孩子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還天天想著有什么用?她就跟我吵了起來,說我不懂她,說我沒良心……然后就跑出去了……”
孩子?
李建記得很清楚,馬東和林娟,沒有孩子!
他立刻打電話給戶籍科的同事,查詢林娟的戶籍信息。
幾分鐘后,電話回了過來。
“李哥,查到了。林娟和馬東確實沒有子女登記。但是……在五年前,林娟有過一次住院記錄,婦產科。她生過一個男嬰,但是,孩子出生第二天,就因為意外,夭折了。”
“意外?什么意外?”李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記錄上寫的是……交通事故。當時林娟抱著孩子在路邊等車,被一輛失控的摩托車撞了。孩子當場死亡,林娟重傷。肇事司機……逃逸了,案子至今沒破?!?/p>
李建的血,瞬間涼了半截。
他立刻調出了五年前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的卷宗。
卷宗里,有當時目擊者對肇事司機的描述:男,三十歲左右,右腳腳踝上,似乎有一個很扎眼的刺青……
李建的呼吸,停滯了。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墻上的案件關系圖。
王虎,林娟。
這兩條看似因為“奸情”和“債務”而交織在一起的線,在這一刻,被另一種更黑暗、更沉重的關系,重新連接了起來!
王虎,不是林娟的情夫,也不是她的債主。
王虎,是五年前,撞死她孩子的那個,肇事逃逸的兇手!
那么,真相是什么?
是林娟策劃了一場長達兩年的復仇,親手殺死了仇人,然后遠走高高飛?
不……不對……
李建的腦海中,浮現出林娟那個沉默寡言、不停抽著旱煙的老父親的身影。
一個可怕的、顛覆性的念頭,在他心中轟然炸響。
如果……如果林娟的失蹤,不是故事的結尾,而是這個復仇計劃的一部分呢?
如果,當年死的,根本不止王虎一個人呢?
那棵石榴樹,用一個殺人犯的尸體做肥料,結出那么“旺盛”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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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根本不是為了掩蓋罪行。
這是祭奠!
是在用仇人的血肉,去告慰另一個逝去的亡魂!
而那個膽小懦弱的林娟,她去哪了?
一個更恐怖的答案浮現在李建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