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有言:“萬物有靈,通于上天。”古人相信,走獸飛禽,草木山石,皆有其靈性。它們雖口不能言,卻能知恩圖報,辨善識惡。深山老林之中,這樣的故事更是屢見不鮮。獵人說,山里最有靈性的莫過于狼,它們記仇,也記恩。你給它一刀,它會追你到天涯海角;你給它一口飯,它或許會護你一生周全。住在秦嶺深處的老漢王德山,對此深信不移。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年過七旬,竟會因為一次偶然的善舉,與這山林中最桀驁的生靈,結下了一段難解的奇緣。
01.
王德山是個獨居老人,無兒無女,老伴走得早,他一個人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小木屋,在秦嶺深處的大山里過了大半輩子。
他是個老獵手,但早在二十年前就收了槍,不再殺生。如今的他,更像個山林里的守護者,每天種種菜,采采藥,閑暇時就背著手在山里溜達,跟相熟的松鼠和山雀打個招呼。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進山采藥,走到一處名為“狼嚎溝”的地方時,隱約聽到了幾聲微弱的“嗚嗚”聲。
那聲音細弱得像剛出生的奶貓,斷斷續續,透著一股子可憐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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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山循著聲音找過去,在一個被雷劈斷的巨大枯樹洞里,發現了一窩狼崽。
狼窩里鋪著柔軟的干草,但母狼卻不見蹤影,只有兩只還沒睜眼的小家伙,皮毛呈灰褐色,正擠在一起瑟瑟發抖,餓得有氣無力。
王德山在附近找了一圈,在不遠處的一叢灌木下,發現了一灘早已干涸發黑的血跡,還有幾根凌亂的狼毛。
他心里頓時明白了。
母狼恐怕是遭遇了不測,或許是遇到了更兇猛的野獸,或許是落入了偷獵者下的陷阱。
“唉,作孽啊。”王德山嘆了口氣。
他蹲在樹洞前,看著這兩只命懸一線的小東西,犯了難。
按理說,山里的事,他從不插手,生死有命,這是自然的法則。可眼睜睜看著兩條小生命就這么餓死,他又于心不忍。
“嗚……嗚……”
其中一只稍微強壯點的小狼崽,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聲氣,努力地朝洞口爬了兩步,張開粉嫩的小嘴,發出了微弱的呼喚。
這一聲,徹底把王德山的心給叫軟了。
“罷了罷了,算我老頭子欠你們的。”
他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兩只小狼崽輕輕地包裹起來,揣進懷里。小家伙們感受到了溫暖,立刻安靜下來,使勁往他懷里鉆。
王德山抱著它們,步履蹣跚地回了家。
他知道,從他把這兩只狼崽帶回木屋的那一刻起,他平靜的生活,就要被徹底改變了。
02.
要把兩只嗷嗷待哺的狼崽養活,可不是件容易事。
家里沒有母乳,王德山就學著村里人喂養牲畜的法子,把自家養的山羊擠出來的奶,兌上溫水,用布條擰成奶嘴,一點一點地喂。
起初,兩只小狼崽很抗拒,怎么也不肯吸。
王德山也不惱,就那么耐心地舉著,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童謠,那是幾十年前哄村里娃睡覺時學的。
“哦哦哦,睡寶寶,月亮婆婆對你笑……”
或許是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或許是實在餓得頂不住了,那只壯一點的狼崽率先試探著嘬了一口,隨即大口大口地吸吮起來。另一只瘦弱的見狀,也有樣學樣。
看著它們吃飽喝足,蜷縮在自己準備的舊棉襖窩里睡著的樣子,王德山渾濁的老眼里,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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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這兩只小家伙起了名字。
壯實一點的,腦門上有一撮白毛,像個月牙,就叫“月牙”。
瘦弱一些的,通體黢黑,就叫“小黑”。
日子一天天過去,月牙和小黑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飛快地成長著。它們很快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雙帶著野性的碧綠色眸子,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它們不再滿足于喝羊奶,開始對肉食產生了興趣。
王德山便將自己吃的臘肉,用熱水煮得爛爛的,撕成小條喂給它們。月牙和小黑吃得狼吞虎咽,滿嘴流油。
從能跑到能跳,再到能跟著王德山滿院子撒歡,這兩個小家伙給老人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生趣。
它們很聰明,王德山教它們不許在屋里大小便,它們很快就學會了自己跑到院外的草叢里解決。老人喊一聲“月牙”,那個腦門有白毛的就會立刻搖著尾巴跑過來,用頭蹭他的褲腿。
它們也保留著狼的天性。
月牙性格更像狼,警惕性高,眼神銳利,院子里來了陌生人,它會第一時間躲起來,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警告聲。
小黑則更親近王德山,像條忠犬,老人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晚上睡覺,它就趴在老人的床邊,靜靜地守護著。
村里人偶爾來串門,看到院子里這兩只半大的狼,都嚇得不輕。
“王大爺!您這是瘋了?養狼?這可是白眼狼,養不熟的!等它們長大了,第一個就咬你!”村里的張屠戶好心勸道。
王德山只是呵呵一笑,摸著月牙的腦袋。
“萬物都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
月牙似乎聽懂了張屠戶的話,對著他齜了齜牙,嚇得張屠戶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兩年時間,一晃而過。
03.
兩年的時間,足以讓兩只嗷嗷待哺的狼崽,長成矯健威風的成年狼。
月牙和小黑的體型,已經和山里真正的野狼無異。它們皮毛光滑油亮,肌肉結實,四肢修長有力。那雙碧綠的眼睛,在夜里會發出幽幽的光,充滿了野性的力量。
王德山的那個小院子,已經有些關不住它們了。
它們開始對院墻外的廣闊山林,表現出強烈的渴望。它們常常會蹲在院子最高的那塊石頭上,對著遠山發出悠長的嚎叫。
那嚎叫聲,不再是小時候的“嗚嗚”聲,而是真正的狼嚎,蒼涼、孤傲,充滿了對同伴和自由的呼喚。
王德山知道,送他們走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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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萬般不舍。這兩年,月牙和小黑早已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他最親的家人。
每天清晨,是它們用濕漉漉的鼻子拱醒他。
每天傍晚,是他倆陪著他坐在門檻上,看夕陽染紅西邊的天空。
無數個孤寂的夜晚,也是這兩個小家伙趴在他腳邊,帶給他溫暖和心安。
可他更清楚,狼,終究是屬于山林的。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將它們永遠圈禁在這方寸之地。
那天晚上,王德山特意宰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雞,給月牙和小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他看著它們大快朵頤的樣子,眼眶有些濕潤。
“月牙,小黑,吃吧,多吃點。”他挨個撫摸著它們的頭,“吃完這頓,明天……就該回家了。”
兩只狼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吃東西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它們抬起頭,用那雙碧綠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王德山,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依戀,有不舍,還有一絲迷茫。
那一晚,王德山幾乎一夜沒睡。
月牙和小黑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窩里睡覺,而是一左一右,緊緊地挨著他的床邊趴著,喉嚨里時不時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王德山就起了床,他打開了院門,指著外面連綿不絕的青山,聲音沙啞。
“走吧。”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就轉過身去,不敢再看它們。
月牙和小黑站在院門口,遲遲不肯離去。它們回頭望著老人的背影,一步三回頭。
小黑更是跑回來,用頭輕輕地蹭了蹭老人的腿,喉嚨里發出哀求般的嗚咽。
王德山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他強忍著淚水,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
“快走!回到山里,別再回來了!也別讓人看見!”
終于,在頭狼月牙的一聲低嚎下,兩只狼深深地望了老人和這個小木屋最后一眼,然后轉身,一躍進入了旁邊的密林,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院子里,瞬間空蕩了下來。
王德山緩緩轉過身,看著空無一物的院子,再也忍不住,渾濁的老淚縱橫而下。
04.
月牙和小黑離開的第一天,王德山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不,是死寂。
他像往常一樣起床,習慣性地想去摸摸趴在床邊的腦袋,卻摸了個空。
他去院子里劈柴,再也沒有兩個追逐打鬧的身影。
他坐在門檻上抽旱煙,也沒有毛茸茸的腦袋枕在他的膝蓋上。
吃飯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撕下兩塊最好的肉放在旁邊的碗里,等了半天,才想起它們已經走了。
老人從未覺得日子如此難熬。
整個白天,他都有些魂不守舍,時不時地就朝著院門口張望,總覺得下一秒,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就會從林子里鉆出來,搖著尾巴向他跑來。
可直到太陽落山,林子里也靜悄悄的,什么動靜都沒有。
“走了好,走了好啊……”王德山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身影顯得無比孤單。
他知道,自己這是正確的決定。山林才是它們真正的家,在那里,它們可以盡情地奔跑,捕獵,尋找自己的同伴。
可這心里的空落,卻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怎么也填不滿。
晚上,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屋外,起了風,吹得窗戶紙“呼啦呼啦”地響。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到了遠處山林里,傳來了一聲悠長的狼嚎。
他猛地坐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門口,推開門仔細傾聽。
夜風呼嘯,除了松濤陣陣,再無其他聲音。
“唉,老了,耳朵也背了。”
王德山自嘲地笑了笑,關上門回了屋。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家屋后不遠處的山坡上,兩雙碧綠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著,正靜靜地注視著那間亮著昏黃燈光的小木屋。
第二天,王德山起得很晚。
沒了月牙和小黑的“叫醒服務”,他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來后,他依舊是無精打采,做什么都提不起勁。簡單地喝了碗粥,他就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院門口,對著大山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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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它們了。
不知道它們在山里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找到狼群?會不會被別的野獸欺負?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院門口的草叢里,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王德山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站了起來。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草叢里慢慢地鉆了出來。
是月牙!
它比昨天離開時,看起來似乎有些狼狽,皮毛上沾著一些泥土和草葉,但那雙碧綠的眼睛,卻依舊明亮有神。
“月牙?”王德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怎么回來了?”
月牙沒有叫,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后,他低下頭,將嘴里一直叼著的一個東西,輕輕地放在了王德山面前的地上。
做完這個動作,它又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后轉身,再次躍入了草叢,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十秒。
王德山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他低下頭,看向月牙放在地上的那個東西。
那東西外面裹著一層厚厚的泥土,看不出是什么。
王德山蹲下身,好奇地用手撥開表面的泥土。
隨著泥土一點點脫落,里面的東西逐漸露出了真容。
那似乎是一塊木頭,但顏色很深,呈暗紅色,質地看起來也非同尋常。
當他把所有泥土都清理干凈,看清那東西的全貌時,他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05.
王德山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那件物品,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好奇,慢慢變成了震驚,最后,又化為了一絲哭笑不得的荒誕。
他活了七十多年,大半輩子都在這座山里打轉,自認對山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可月牙叼回來的這個東西,他敢肯定,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
這是一個巴掌大小,形狀極其規整的……木牌?
說是木牌,但材質非金非木,入手冰涼,卻又帶著一絲溫潤的玉石質感。牌子通體呈一種深沉的暗紅色,仿佛浸透了歲月。
最奇特的是牌子的正面,上面沒有雕刻任何花紋或者文字,而是天然生成了三道詭異的紋路。
這三道紋路,筆直,深刻,從牌子頂端一直貫穿到底部,像是……爪痕?
王德山把它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玩意兒到底是什么?
月牙把它叼回來,又是幾個意思?報恩?可送這么個“破木牌”算哪門子報恩啊?
他把木牌隨手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心里琢磨著,這小東西不會是在山里刨了個誰家的祖墳,把人家的牌位給叼回來了吧?
想到這,他自己都樂了。
接下來的幾天,王德山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卻又有些不一樣。
他每天依舊會坐在門口發呆,但心里卻多了一份期待。
果然,從那天起,月牙每天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它從不進院子,也從不久留,每次都是將一個東西放在門口,然后深深地看老人一眼,轉身就走。
它叼回來的東西,千奇百怪。
有時候是一株他從未見過的,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草藥。
有時候是一塊閃閃發光,像是水晶一樣的石頭。
還有一次,甚至叼來了一只肥碩的野兔,就那么活生生地放在門口,好像是怕老人沒肉吃。
王德山哭笑不得地將野兔放生,心里卻暖洋洋的。
他知道,這是狼崽子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報答他。
這天,村里的張屠戶又來找他,說是想跟他買點他自己種的草藥。
兩人在院子里聊著天,張屠戶一眼就瞥見了被王德山隨手扔在石桌上的那塊暗紅色木牌。
“喲,王大爺,您這是從哪兒淘弄來的好玩意兒?”張屠戶是半個古董販子,眼神毒辣,一眼就看出這木牌不一般。
“嗨,什么好玩意兒,山里撿的破木頭。”王德山不以為意地擺擺手。
張屠戶卻不信,走上前拿起木牌,仔細端詳起來。他越看,臉上的表情就越是嚴肅,最后甚至透出了一絲駭然。
他顫抖著手,指著木牌上那三道天然的爪痕紋路,聲音都變了調。
“王……王大爺……這……這不是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