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雨水順著辦公室的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寫字樓的點點燈火。
鄭文博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已跳向深夜十一點。
桌上那串磨損嚴重的車鑰匙，在臺燈下泛著微弱的光澤，像一個熟悉的舊識。
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媽媽”兩個字讓他心頭一緊。
聽筒里傳來母親帶著哭腔的急促聲音，混雜著醫院嘈雜的背景音。
“文博，你快來醫院！你爸……你爸他突然暈倒了，醫生說是腦溢血……”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至頭頂，他抓起鑰匙沖向電梯，冰冷的金屬刺痛了他的掌心。
這輛車，四年來幾乎成了同事吳宏圖的第二個家，他從未計較過油費與損耗。
父親憨厚的笑容在他眼前浮現，那個總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老人此刻正命懸一線。
電梯鏡面映出他蒼白失措的臉，一個念頭瘋狂滋生：吳宏圖，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當他在急救室門口聽到手術急需五萬押金，而自己存款僅有三萬時，這個念頭變成了唯一的稻草。
他顫抖著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對方聲音一如既往的熱情。
“宏圖哥，我爸住院了，急需兩千塊救急，能不能……”
電話那頭的熱情瞬間冷卻，只剩下敷衍的沉默，隨即是那句輕飄飄的：“哎呀，文博，我這會兒手頭也緊，等等再說。”
緊接著，話音一轉，帶著理直氣壯的急切：“對了，車鑰匙在你那兒吧？快給我，我有個急事，客戶等著呢！”
聽筒里的忙音像一根針，扎進了鄭文博耳膜，也扎破了他四年來自以為牢固的“兄弟情誼”。
雨水冰冷地拍打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只死死攥著那串鑰匙，鑰匙齒痕深深嵌進皮肉。
01
窗外的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噼里啪啦地敲打著寫字樓的玻璃幕墻。
鄭文博從堆積如山的報表里抬起頭，頸椎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部門同事早已走空，開放式辦公區只剩他工位上方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燈。
他習慣性地瞥了眼墻角那個空置的工位，屬于吳宏圖的座位整潔得如同無人使用。
桌上那盆綠蘿還是他看不過去，從自己桌上分了一枝插在那兒的，如今已枝葉繁茂。
四年了，吳宏圖似乎總有各種理由不配公車，或者抱怨公車手續繁瑣。
而鄭文博那輛貸款買的、不到十萬的國產SUV，就成了吳宏圖理所當然的代步工具。
起初只是偶爾應急，后來變成每周兩三次，再后來，除了周末，車幾乎都在吳宏圖手里。
“文博，兄弟一場，你的車就是我的車，別見外啊！”吳宏圖總是摟著他的肩膀，說得豪氣干云。
鄭文博性格內向，不擅拒絕，更抹不開那聲熱絡的“兄弟”。
何況父親也常說，出門在外，朋友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手機屏幕忽然亮起，母親的名字在閃爍，這個時間點來電，讓他莫名心慌。
他趕緊接起，母親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和哭腔，背景是刺耳的救護車鳴笛和嘈雜人聲。
“文博……你在哪兒？快……快到醫院來！你爸他……他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
母親的話被哽咽打斷，鄭文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手腳瞬間冰涼。
“媽，你別急，慢慢說，爸怎么了？哪個醫院？”
“市一院……急診……醫生說是腦溢血，正在搶救……”母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馬上到！”鄭文博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響聲。
他抓起背包和桌上那串冰冷的車鑰匙，幾乎是跑著沖進了電梯。
電梯下降的失重感讓他一陣眩暈，鏡面里映出自己毫無血色的臉。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鑰匙，金屬的棱角膈得手心生疼。
幸好今天車在自己這兒，因為要加班，下午吳宏圖用完車就還了回來。
想到吳宏圖，他心頭莫名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
雨下得更大了，停車場里，他那輛灰色的SUV安靜地停著，車身布滿泥點。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車內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煙味，是吳宏圖常抽的那個牌子。
他皺了下眉，搖下車窗，冰冷的雨水夾雜著風灌進來，讓他打了個寒噤。
發動引擎，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擺動，勉強在前擋風玻璃上劃出兩道清晰的扇形。
車子駛入雨幕，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拉長出模糊扭曲的光影。
電臺里播放著舒緩的音樂，他卻只覺得煩躁，手指焦灼地敲打著方向盤。
父親高血壓多年，一直吃藥控制，前段時間還說感覺不錯，怎么會突然……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用力踩下油門，車子在空曠的雨夜里加速駛向市一院。
02
市一院的急診中心燈火通明，宛如白晝，與外面的漆黑雨夜形成慘烈對比。
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潮濕的雨氣和隱約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讓人胸口發悶。
搶救室外的走廊擠滿了人，焦慮、悲傷、麻木，各種情緒寫在每一張臉上。
鄭文博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長椅上的母親，她單薄的身子微微發抖，眼神空洞。
“媽！”他快步走過去，聲音因為奔跑而有些氣喘。
母親抬起頭，看到兒子，淚水立刻又涌了出來，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文博，你總算來了……醫生還在里面，說是……說是很危險……”
母親的手冰涼，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里，傳遞著無盡的恐懼。
鄭文博摟住母親的肩膀，感覺到她瘦弱身體的劇烈顫抖，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沒事的，媽，爸肯定會沒事的，市一院醫術很好……”他輕聲安慰著，聲音卻帶著自己都能察覺的顫抖。
搶救室的門開了，一位戴著口罩、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醫生走了出來，神色凝重。
“傅興國的家屬在嗎？”
“在！在！我們是！”鄭文博扶著母親急忙迎上去。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但沉穩的臉，眼神銳利而冷靜，胸牌上寫著“馮玉晶 主任醫師”。
“病人是突發性腦干出血，情況非常危重，需要立刻準備手術。”
馮醫生的語速很快，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不容置疑。
“手術？醫生，手術成功率高嗎？有沒有風險？”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追問。
“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尤其是腦部手術。”馮醫生看著他們，語氣緩和了些，“但目前這是唯一的希望，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鄭文博臉上：“現在最關鍵的是，需要你們馬上辦理住院，預繳五萬元手術押金。
手術室和設備、專家我們都已經在協調了，錢一到賬，立刻推進。”
“五萬？”鄭文博的心猛地一咯噔，脫口而出。
他銀行卡里滿打滿算只有三萬塊錢，那是他工作幾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
原本打算年底攢夠首付，買個偏遠點的小房子，把父母接過來一起住。
“對，至少五萬。后續治療費用還需要多少，要看手術情況和術后恢復。”馮醫生肯定地說。
她看了眼手中夾板上的單據，又補充道：“抓緊時間吧，病人等不起。”
馮醫生轉身又進了搶救室，門關上，將那盞象征著生死的紅燈隔絕開來。
母親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鄭文博用力扶住她，將她攙到長椅邊坐下。
“五萬……咱們哪有那么多錢啊……”母親喃喃自語，絕望像潮水般漫上她滿是皺紋的臉。
鄭文博抿緊嘴唇，大腦飛速運轉著，親戚朋友的面孔一個個在腦海里閃過。
大伯家條件一般，堂妹剛上大學；舅舅在外地，關系本就疏遠；幾個要好的同學，也都剛工作沒幾年……
“媽，你別急，我來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他握緊母親的手，聲音努力保持著鎮定。
可他的心里，卻是一片慌亂的冰原。五萬塊，像一座突然壓下來的大山。
他下意識地又摸到了口袋里那串車鑰匙，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
一個名字，幾乎是本能地跳了出來——吳宏圖。
那個開著他車四年，口口聲聲說“兄弟有事一句話”的同事。
03
凌晨的醫院走廊，時空仿佛凝滯，只有值班護士偶爾輕碎的腳步聲打破寂靜。
母親靠在長椅上，疲憊和驚嚇過度，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眼角還掛著淚痕。
鄭文博脫下外套，輕輕蓋在母親身上，自己則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毫無睡意。
手機屏幕的光亮映著他焦慮的臉，通訊錄被劃來劃去，一個個名字如同過眼云煙。
最終，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個備注為“吳哥（宏圖）”的名字上，遲遲沒有按下。
腦海里浮現出吳宏圖那張總是帶著笑意的圓臉，說話時習慣性地拍著他的后背。
“文博，放心！哥不是占便宜的人，這車我不會白用，以后有啥事，盡管開口！”
四年前，剛買車沒多久，吳宏圖第一次提出借車時，就是這樣摟著他肩膀說的。
那時鄭文博還是個剛轉正的新人，吳宏圖已是部門里的老資格，平時對他頗多“指點”。
第一次借車是周末，吳宏圖說老家來了親戚，要帶著去周邊景點轉轉，公車申請來不及。
鄭文博幾乎沒猶豫就把鑰匙遞了過去，吳宏圖還車時，不僅加滿了油，還洗得干干凈凈。
甚至還給他帶了一袋老家的土特產，說是親戚非要塞給他的，一起嘗嘗鮮。
鄭文博當時心里還挺溫暖，覺得這個老同事確實會做人，夠意思。
然而，借車的頻率很快從一個月一兩次，變成了一周兩三次。
理由也五花八門：接送孩子上學放學、老婆單位遠需要接送、親戚朋友來訪、約見重要客戶……
還車時加油的次數越來越少，洗車更是幾乎絕跡，偶爾車內還會留下零食袋或煙灰。
鄭文博不是沒有不快，但每次他稍露難色，吳宏圖總能搶先一步，用話堵住他的嘴。
“兄弟，是不是油費不夠了？跟哥說，別客氣！”或者“這破公司，配個車磨磨唧唧，還是文博你夠意思！”
那聲“兄弟”叫得無比順口自然，讓性格溫和、不善沖突的鄭文博一次次把話咽回肚子里。
甚至有兩次，鄭文博自己周末想用車，發現油表見底，只好自己先去加油站。
他跟女友林薇抱怨過幾句，林薇說他太好說話，車子就像老婆，哪能老借。
他卻總用“同事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老爸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來搪塞過去。
如今，父親躺在搶救室里，等著救命的五萬塊錢，他存款只有三萬。
剩下的兩萬缺口，像一張貪婪的嘴，吞噬著他的理智和尊嚴。
吳宏圖，成了他眼下能想到的，最近也最可能借到錢的人。
兩千塊，對他而言是救急，對吳宏圖來說，不過是一兩次應酬的費用吧？
更何況，這四年，光是油費、損耗，也應該不止這個數了……
這個念頭讓鄭文博臉上有些發燙，仿佛自己在做一筆交易。
但他深吸一口氣，還是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撥打鍵，聽筒里傳來漫長的嘟——嘟——聲。
每一聲等待，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04
電話響了七八聲，就在鄭文博以為沒人接聽，準備掛斷時，那邊終于接通了。
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有酒杯碰撞和說笑的聲音，吳宏圖的聲音帶著幾分酒意和慣有的熱情。
“喂？文博啊！這么晚了，啥指示？”語氣輕松，仿佛只是在接一個尋常的工作電話。
鄭文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醫院走廊的白熾燈刺得他眼睛發澀。
他走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壓低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
“宏圖哥，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你。我……我這邊出了點急事。”
“哦？咋了兄弟？工作上遇到麻煩了？”吳宏圖的語氣依然隨意。
“不是工作，是我爸。”鄭文博頓了頓，喉嚨有些發干，“我爸突發腦溢血，現在在市一院搶救，急需手術。”
“哎呦！這么嚴重？！”吳宏圖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充滿了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切，“老爺子平時身體不是挺硬朗的嗎？怎么搞的？現在情況怎么樣？”
這一連串的問話，聽起來充滿了“兄弟”般的關懷，讓鄭文博冰冷的心底生出一絲微弱的暖意。
“情況很危險，醫生說要馬上手術，否則……”他說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切入正題。
“宏圖哥，手術需要五萬押金，我手頭錢不夠，還差……差一些。你看，能不能先借我兩千應應急？我發了工資馬上就還你！”
他把原本想說的兩萬缺口，臨時改成了兩千，仿佛數額小一點，被拒絕的概率就會低一點。
話音剛落，電話那頭的嘈雜背景音仿佛瞬間被按了靜音鍵，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這沉默持續了大概五六秒，卻長得讓鄭文博感覺像一個世紀。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的聲音，以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終于，吳宏圖的聲音再次響起，之前的熱情和關切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含糊其辭的敷衍。
“哎呀……文博啊，你看這事鬧的……老爺子生病確實急用錢，我理解，特別理解！”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語氣帶著為難：“可是……不巧啊，哥們兒最近手頭也特別緊，你嫂子她剛報了個什么瑜伽班，花了小一萬，孩子下學期補習費又要交……”
鄭文博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握緊的手機邊緣硌得耳朵生疼。
“宏圖哥，就兩千，真的很急，手術等著……”他幾乎是在哀求了。
“我知道急，兄弟，我明白！”吳宏圖打斷他，語氣變得有些不耐煩，“但你再急，我也得有錢才能借給你是不是？這樣，你容我兩天，等我周轉一下，等等再說，好吧？”
“等等再說”四個字，像冰錐一樣刺穿了鄭文博最后的希望。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感覺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吳宏圖的話鋒突然一轉，語氣變得急促起來，帶著理所當然的吩咐口吻。
“對了，文博，先不說這個了。
車鑰匙在你那兒吧？我這兒有個急事，一個重要客戶臨時約見，地方偏，打車不方便。
你趕緊把車鑰匙給我送過來，或者告訴我你在哪兒，我過去取！”
鄭文博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