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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18日,楊振寧先生在北京安詳離世,享年103歲。這位跨越世紀的科學巨匠,用他漫長而豐盈的一生,在微觀世界的對稱性與宏觀宇宙的秩序間架起橋梁,也在生命的最后歲月里,為我們留下一個深邃的謎題:當一位嚴謹的物理學家談論“造物主”時,他究竟在言說什么?
在清華大學最后一次公開講座中,時年101歲的楊振寧曾這樣描述他的宇宙觀:“如果你問我是否相信一個像人一樣的神,答案是否定的。但如果你問我,宇宙的精妙結構是否純屬偶然,我的答案同樣是否定的。”這番話并非晚年突然轉向神秘主義,而是他長達八十余年科學探索的結晶。1957年,他與李政道因發現宇稱不守恒而獲諾貝爾獎,那一刻顛覆了物理學家對宇宙對稱性的認知;而他與米爾斯共同構建的規范場論,更成為標準模型的基石,揭示了基本力背后令人驚嘆的數學美。
這種對宇宙精妙結構的敬畏,在科學史上有著悠久的譜系。牛頓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構建了經典力學的宏偉大廈,卻將行星運動的“第一推動”歸因于神圣的鐘表匠。然而與流行誤解不同,牛頓的上帝并非干預自然律的奇跡制造者,而是宇宙理性秩序的保證。愛因斯坦進一步發展了這一思想,他明確拒絕人格化的上帝,卻以近乎虔誠的態度談論“宇宙宗教感”——那種對自然律和諧之美的敬畏與驚嘆。當他發現廣義相對論方程時,不禁感嘆:“世界上最不可理解之事,就是世界竟然是可以理解的。”
楊振寧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將西方科學的精確性與東方智慧的整體觀融會貫通。在他的思考中,我們能看到中國傳統文化中“天”的概念的現代回響——那不是位格化的神明,而是自然本身蘊含的秩序與生生之德。他曾在回憶錄中寫道:“父親楊武之教授傳授給我的,不僅是數學公式,更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觀。”這種文化背景讓他能夠自如地游走在理性與神秘之間,既不陷入原教旨宗教的教條,也不墮入機械唯物論的傲慢。
量子力學的發現進一步深化了這一哲學探討。當海森堡提出不確定性原理,當薛定諤的貓既生又死,當量子糾纏被實驗證實,經典物理學描繪的決定論宇宙徹底崩塌。然而,楊振寧始終強調,量子世界的詭異非但不是科學的失敗,恰恰彰顯了自然更深層次的精妙。他在《物理學的困惑》中寫道:“我們不應該因為發現了不確定性而歡呼自由意志的勝利,也不該為此尋找神干預的證據。真正的科學精神是接受這種神秘,然后更深入地探索。”
當代宇宙學的前沿課題,如人擇原理和多元宇宙假說,更將這場討論推向新的高度。為什么物理常數似乎被精細調諧到恰好允許生命存在?是存在著一位“設計者”,還是我們恰好處在無數平行宇宙中那個適合生存的宇宙?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楊振寧保持著典型的審慎。他認為,將宇宙的適宜性直接歸因于智能設計,無異于放棄科學探索的責任;但完全忽視這種“巧合”背后的深意,同樣是一種思想的懶惰。
這種平衡的智慧,正是楊振寧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在他的晚年,我們看到一個動人的景象:這位曾經在最抽象數學領域中馳騁的物理學家,越來越多地談論美、談論傳統、談論人類對永恒的向往。他主持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不僅關注最前沿的課題,也支持科學與人文的對話。在他的書房里,物理學專著與《詩經》《莊子》比鄰而居,仿佛象征著兩種理解世界的方式終將匯流。
楊振寧所說的“造物主”,或許可以理解為宇宙本身蘊含的那種趨向復雜、趨向美、趨向可理解性的內在傾向。這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神,而是自然律本身展現的深刻智慧。就像他鐘愛的杜甫詩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篇宇宙的詩篇,既需要科學的嚴謹解讀,也需要人文的深切體會。
如今,這位世紀智者已經離去,但他的思考依然照亮著我們前行的路。在科學與信仰、理性與神秘、東方與西方之間,楊振寧開辟了一條獨特的道路——既對自然律保持堅定的理性,又對宇宙的深邃神秘保持開放的敬畏。也許,真正的科學精神從來不是提供標準答案,而是永遠保持提問的能力;真正的信仰也從來不是停止思考,而是在無限奧秘面前保持謙卑。
當我們在夜晚仰望星空,既看到引力方程描述的軌道,也看到千年詩篇歌頌的光明,我們終于理解楊振寧留下的啟示:科學探索的極致,不是破解所有謎題,而是學會與永恒的神秘共處;人類智慧的巔峰,不是成為宇宙的主宰,而是在浩瀚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懷著驚嘆與感恩,繼續這場永無止境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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