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熱映的影片《長安的荔枝》為了營造“困難制造—反轉破局”的強烈戲劇沖突,在關鍵情節上犧牲了歷史語境的內在邏輯,使其人物行為和事件發展脫離了唐代的政治現實與權力運行規則,從而導致了一種“為了苦難而苦難,為了反轉而反轉”的失真感。導致情節看似激烈,實則懸浮于史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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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力士派人截殺荔枝馬隊:違背宦官權力邊界與人物利益邏輯
1、動機的荒謬性:對皇權的根本性挑戰
唐玄宗與楊貴妃對新鮮荔枝的渴望,是當時最高級別的政治任務,是“圣意”的體現。高力士派人截殺荔枝隊,無異于直接對抗和破壞皇帝的意志。高力士的核心身份是“皇權依附者”,《新唐書》載其“恭慎無大過,善承上意”,楊貴妃嗜荔枝是玄宗明確縱容的需求(“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通鑒》)。送荔枝的馬隊是執行玄宗旨意,截殺馬隊即是斷楊貴妃所好、抗玄宗之命。以高力士“察言觀色、趨附皇權”的人設,絕無可能做出自毀政治根基的行為。影片設定此情節,僅為制造“宮斗反轉”,卻徹底無視人物的利益邏輯。
2、權力維度:唐代宦官無調兵權,與明代不可同日而語
影片中太監高力士為組織李特使順利把荔枝運送到長安,調動二十余武士(明顯屬軍隊編制)設伏截殺,設置拒馬樁,動用火球,刀劍砍殺,不足十人的馬隊均被殺死,只有李特使帶著一罐保鮮荔枝逃脫險境。這是對唐代宦官權力的嚴重誤讀。唐代宦官專權始于安史之亂后(如李輔國、俱文珍),玄宗時期雖有高力士受寵,但《舊唐書?宦官傳》明確記載:“玄宗在位,宦官稍盛,然不過掖庭灑掃,黃門驅使而已”,此時宦官無任何調兵權限。禁軍歸南衙十六衛管轄,地方駐軍屬節度使,宦官連“臨時差遣武士”的資格都不具備。反觀明代宦官(如魏忠賢掌東廠、劉瑾掌司禮監),因制度設計獲得兵權,影片實則將明代宦官形象“移植”到唐代,混淆了歷史分期。
(二)李特使當面斥責楊國忠:違背唐代權臣政治生態
影片中為了塑造李特使為民請命的形象,當著楊國忠的面,他斥責楊國忠貪得無厭,控訴荔枝貢運勞民傷財,百姓賦稅加重,苦不堪言,看似把李特使塑造成了“海瑞”、突出“民本意識”,實則完全脫離官場現實:
1、楊國忠的權力屬性:“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專權者
楊國忠憑借楊貴妃當上“國舅”的外戚身份,在玄宗后期獨掌相權,《舊唐書》載其“顓弄威柄,天子拱手矣”,凡反對者皆遭打壓——如宰相韋見素因諫阻其政策,被罷為太子太師;御史中丞盧奕因彈劾其黨羽,遭貶謫。楊國忠“頤指氣使,公卿以下莫不震懾”。天寶年間的朝堂,在李林甫、楊國忠相繼把持下,言路早已閉塞。而一個負責“送荔枝”的中下級特使,若敢在相府當面控訴,輕則丟官,重則下獄,絕無“斗膽進言”的可能。
2、唐代官員的生存邏輯:“明哲保身”為主流
據歷史記載,玄宗后期朝政昏暗,官員多“以阿諛為能事”。即便知曉荔枝貢運勞民傷財,也絕不會直接向楊國忠進諫。影片讓李特使當面痛斥楊國忠的“強加賦稅,民不聊生,中飽私囊”,這種“為民請命死而后已”的英雄壯舉過于夸張,本質是將現代“諫言邏輯”強加于唐代,屬于典型的“歷史人物現代化”失真。
(三)廣東官員砍荔枝樹:違背經濟常識與貢品制度
影片中“為保新鮮砍伐大批荔枝樹”的設定,畫面震撼夸張,實則違背古代貢品采集的核心邏輯:
1、貢品邏輯:“取果而非毀樹”,斷源等于失職
據《唐會要》記載,按唐代貢品制度,嶺南向朝廷進貢的“珍果”荔枝,“五里一候,十里一置”。地方官的職責是“持續供給”而非“一次性掠奪”。砍樹意味著后續無荔枝可貢,屬于“失職之罪”。所以,沒有一個官員敢昏庸到大批砍掉荔枝樹“殺雞取卵”。即便官員橫征暴斂,也只會通過“加征人力、強征驛馬”來保障運輸,而非毀掉貢品來源。影片此設定,忽略了古代官僚體系的“政績考核邏輯”。
2、技術邏輯:新鮮荔枝的關鍵在“運輸”而非“砍樹”
唐代送荔枝的核心難題是“保鮮”,史料記載的解決方案是“以鹽漬、截枝帶葉”(《唐國史補》),而非砍樹。影片大批砍樹的情節,是為強化官員昏庸“極端勞民”的視覺沖擊,卻違背了最基本的農業與保鮮常識。
(四)驛站逃離:違背唐代驛站制度的功能性與穩定性
影片中“驛站因荔枝稅賦加重而紛紛逃離”的設定,是對唐代驛站系統的嚴重誤讀:
1、唐代驛站的制度屬性:軍事化管理的“交通樞紐”
唐代驛站歸尚書省兵部駕部郎中管轄,全國設1639所驛站,每站有固定驛卒、驛馬(按等級配置,最高級驛站有馬75匹),主要功能是“傳遞軍情、公文”,兼具接待官員職能。驛站運作有嚴格的制度約束。驛卒逃崗會被治罪(《唐律疏議》載“驛卒亡者,一日杖六十,三日加一等”),驛站官員更不敢擅自棄站。
3、送荔枝的實際負擔:“增量壓力”而非“系統崩潰”
“荔枝香處人爭羨,馳驛登程,不許延俄”,諷刺皇帝為博美人楊貴妃偏愛荔枝的一笑,不惜對公權的濫用,如同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實則暗指“美女誤國”。唐詩和《長生殿》從未提及“驛站崩潰”。從運力看,送荔枝僅需“一騎”(一兩匹馬),遠未達到驛站的承載極限。而影片中驛站紛紛逃離,是為制造“送荔枝之難”的極端場景,卻徹底否定了唐代驛站系統的穩定性。
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以“紅塵”夸張運輸的急促,以“無人知”諷刺皇權的自私,卻未脫離“驛站送果”的歷史框架。洪昇的《長生殿》雖添戲劇細節(如“驛官催趕驛卒”“馬蹄踩踏禾苗”),但核心仍圍繞“濫用驛站資源”展開,未編造“截殺”“砍樹”等違背制度的情節。洪昇《長生殿》與杜牧詩的成功之處在于,它們運用象征和隱喻(一騎紅塵、妃子笑、馬蹄踏禾)來概括和批判,將具體的史實升華為一種普世的藝術意象,既完成了諷喻,又不失其美學高度和歷史感。
令人可惜的是《長安的荔枝》這樣夸張處理,引起巨大爭議。為了追求敘事的強度和現代共鳴,采用了過于具象化和極端化的情節(截殺、砍樹、面斥宰相),這些情節雖然在個體上可能“震撼”,但當它們被串聯起來,并放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檢驗時,其邏輯鏈條就顯得脆弱,從而讓人產生“這真的可能嗎”的抽離感。
綜上所述,我們通過對比與反思,得出歷史改編時“夸張”與“失真”是有邊界的。藝術需要創新,寬容的輿論環境也允許大膽創新。但是必須把握好邊界。《長安的荔枝》的問題,在于也許其團隊太過于遵循電影“坎貝爾”公式,目標+阻礙+努力+意外+轉折+結局,為了讓“送荔枝”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強行打破唐代的宦官權力邊界、官員生存邏輯、貢品制度常識,將歷史簡化為服務情節的“工具”。這種改編,雖能帶來短期的戲劇張力,卻也失去了歷史題材應有的“厚重感”與“真實感”。(王永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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