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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歲的一個周末,林青和幾個初中同學結伴,第一次走進了文身店。
文身很痛。文身師要先扎出圖案的輪廓,這就像是有一根燒燙的針,穿透林青的皮膚使勁往下按。文完了輪廓,接著要鋪圖案里的顏色,林青感覺到,自己的肉在反復地被針挑起、放下,挑起、又放下。
疼痛持續了半個小時,林青一直咬牙忍著。“當時幾個朋友都在,感覺這樣(忍著),自己就在他們那邊屬于比較帥,比較膽子大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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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Unsplash
和林青一樣在青少年時期文身的人并不少。2025年8月,蘇州一名15歲的少年因為文身引發了糾紛,發現文身后,他的父母將文身店告上了法庭。而在5月,湖南省高院通報的一起案例也顯示,因為給一名14歲的女孩文身,文身店被判需要賠償3.8萬元。
青少年為何走進文身店?有人因為受到旁人的影響文身,不少人和林青一樣,認為文身意味著“帥氣”和“大膽”,也有人把文身的疼痛,視作一種排解壓力的出口。
旁人眼中青少年的“叛逆”,實則有著更為深層的緣由。文身的抉擇,是家庭、同伴與文化共同作用下的結果。透過他們的經歷,在“叛逆”的表面背后,是青少年成長的困境與起伏。
“酷”
林青的文身,起于一次沖動。
她沒有事先計劃。去了文身店,才臨時在網上給自己找文身圖案。刷到一個黑色的“朱雀”,她不知道是什么含義,只覺得“很帥、很酷”,然后決定把這只朱雀文在自己脖子后側。
文身師沒有多問他們的年齡。選定圖案,文身師拿著棉簽在林青身上抹了兩下,當做消毒,然后把朱雀圖案印了上去,文身就開始了。直到文身結束,林青看到自己身上的圖案,才發現它有點“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她意識到,這個文身說不定就要跟自己一輩子了。周圍的同學都夸文身師文得很好,林青心里不太舒服,但不敢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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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Pexel
在林青原本的想象中,文身很“帥氣”。當時班里的很多同學都說,文身就是“長大的標志”。他們先是買文身貼貼在身上,后來又說“貼的沒意思,還不如文一個”。同學們在網上刷到的文身圖片,還有青少年“幫派”的帖子,逐漸讓更多人有了文身的念頭。
林青也是其中之一。小學時曾被同學欺負的林青,期待自己文了身,也能變成幫派電影里那樣,“坐在那里,沒人敢招惹,(別人會)躲著我點,對我客客氣氣的那種”。
另一位受訪者也因為周圍人的影響,在16歲時文身。高中時他開始接觸嘻哈音樂,認識了一些音樂圈的朋友,其中不少人都有文身,他也因此對文身產生了好奇。文身之于他,“就像我們去外面吃頓飯(一樣),很自然而然地就做了,沒考慮太多東西”。
群體的影響和文化的塑造之下,文身成為“帥氣”“酷”乃至“成熟”的象征。而在另一些青少年眼中,它是一個發泄壓力的出口,更是一種自我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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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劇照
顏夕在18歲時文身,而文身的念頭,從她的學業與生活壓力之中更早地萌生出來。
初中畢業,她考入了北京一所重點高中的實驗班。學業壓力變大,她過去原本就有的強迫癥癥狀,從高一開始變得更加嚴重,直到她無法學習,在高一下學期選擇了休學。
休學前,她已經不能正常閱讀。過去,顏夕隱約意識到自己有點強迫癥,每次要在桌上吃東西,她必須把桌子上的東西整理好,把桌面、桌腿、椅子,甚至自己的臉和眼鏡全部擦干凈。寫作業的時候,只要有一個字寫得不整齊,她就會撕掉那一整頁重新寫。到了高中,她的強迫癥狀讓她反復地重新讀題,因為“總覺得肯定有遺漏”。
“這樣我可能一道題還沒讀完,別人都做完了。”而焦慮的心情又加重了她的強迫行為。那時候,一道題的題干但凡有三四行以上,她就讀不了。外界壓力、身體健康狀況等多重因素影響下,顏夕頻繁想到死亡,乃至計劃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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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夕的文身/受訪者供圖
休學一年后返校,顏夕的心理狀況有所緩解,但學業壓力仍然存在。她沒法逼自己和其他同學一樣,為了給自己的壓力找個出口,她有時會翹課出去玩,或是在宿舍里和朋友調酒喝。
文身也成為另一種出口。這主要是因為它帶來的身體感受——疼痛。在顏夕看來,它是尖銳的,但也是可以承受的、安全的,因此她可以“放心去感受”,“疼完了腦子一般會清靜很多”。
顏夕特地等了半年多,成年后才去文了身。直到現在,她已經分三次做過6個文身了,每個文身都有自己獨特的意涵。她文了自己喜歡的樂隊海報里的圖案,那是一個人騎著神鳥飛翔的圖案,有種追求自由和超越的寓意。另一個文身是國際歌的樂譜,這象征著一種跨越語言限制的交流與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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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夕的其中一個文身是國際歌的樂譜/受訪者供圖
這是印在皮膚上的,鮮明的自我表達。在顏夕看來,這也是為什么文身會是一件很“酷”的事,因為她知道文身幾乎是不可逆的,“選擇文身,意味著要永遠忠于自己選擇的那個圖案,還有它象征的精神”。
無論出于怎樣的理由,文身都承載著青少年對“酷”的想象和定義。圖案所記錄下的,是他們對自我、同伴與生活的感受與思考。
家的缺位
文身之于青少年個人,有著各自獨特的意涵。而在更大范圍的社會層面,未成年人文身已經成為一種需要被治理的問題。
未成年人文身并非一開始就受到嚴格的管理。早期,國家并未出臺相關規范性文件明確禁止未成年人文身,相關規定大多只存在于地方性規定或地方司法機關的判決實踐里。直到2022年6月,國務院出臺了《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辦法》,第一次從國家層面提出對未成年人文身進行全方位治理。
即使如此,未成年人文身的情況仍然屢見不鮮。
在洗文身店里,未成年人也是常客。陽平在安徽和江蘇各經營了一家洗文身店,開業至今已有三四年,他遇到的未成年客人大約占了40%。另一位文身師劉宇在一線城市開店近4年,已經給大約100個未成年人洗過文身,而即使他寫明不給未成年人文身,每個月仍然有三四個未成年人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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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人文身的情況仍然屢見不鮮/圖源:視覺中國
找到劉宇的未成年人當中,年齡最小的才剛上四年級,他瞞著家里人,自己用針在虎口旁邊扎了文身。
在這些文身背后,文身師們也看到未成年人與家庭之間的裂隙。
劉宇可以免費給未成年人洗文身,前提是他們的家長要一起來。有的孩子聽到這點就打了退堂鼓,他們都是偷偷摸摸自己文的身,害怕跟父母溝通。
曾有一個媽媽帶著14歲的女兒找到陽平。陽平記得,女孩文了一個“花腿”,整個小腿上都是文身的線條。她看上去并不想洗文身,和媽媽在店里吵了十來分鐘,最終才被說服。
女孩的叛逆由來已久。陽平從女孩母親那里了解到,女孩父母離異,母親長期在外打工,女孩不僅文身,也染頭發、打架斗毆。“(女孩媽媽)第一次跟我聯系的時候,那個孩子還在少管所里,所以等孩子一出來,她就直接領到我這來洗文身。”那個文身一共需要洗四到五次,但女孩只被媽媽帶著洗了一次,后來媽媽又去了外地打工,女孩也不來了。
這樣的家庭并非個例。來到陽平店里洗文身的未成年人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的父母大多忙于工作,很多人長期不在孩子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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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女郎》劇照
論文《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必要性、不足與優化》中,便提到家庭的重要作用:文身與吸煙、喝酒等行為具有相似性,都是未成年人尋求自我認同的體現,而如果未成年人未能在家庭內部獲得足夠的關懷,便可能通過這些方式,向家庭以外尋求認同。
家長的缺位,讓互聯網上魚龍混雜的信息,和未成年人的一時沖動有了可乘之機。
“沒有人管”,也是林青和其他同學文身的原因之一。她的父親離婚后再婚,此后一直和妻子住在一起,林青和哥哥則被交給奶奶照顧。平日里,父親從不會聯系他們,只有每個月月底,父親才會到奶奶家來和他們見一次面。每次見面,父親也只是把這個月的生活費交給奶奶,簡單和他們聊兩句就走了。
有時候,父親會帶哥哥出門買點吃的,或者買幾件新衣服。但林青得不到,她常常只能穿哥哥或其他親戚的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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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管”,也是一些青少年文身的原因之一/圖源:Unsplash
奶奶也很少關注林青。上小學的時候,林青沒有練習本了,想找奶奶借5毛錢,奶奶不肯。林青哭了很久,不得不給父親打電話,讓他答應月底把這5毛錢還給奶奶,奶奶才愿意借錢。可在此之前,哥哥找奶奶要20塊錢買教材,奶奶直接就答應了。
上初中時,一個男同學因為文身被家長打了一頓。林青“口嗨”說:“我文了身家里人也不會管我的。”后來大家約好一起去文身。文完了,林青開始害怕被家人發現,但她又希望被家人發現,“我就希望引起他(父親)注意,他罵我也行,怎么著也行,反正稍微和我說會話聊會天什么的”。
文身之后,再過兩周就到了月底。父親來的時候,林青故意在他面前整理東西,背過身、蹲下來,然后把頭埋得很低,確保父親正好能看到脖子后面的文身。她感覺父親好像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但最后他什么都沒說,把錢一給就走了。
“當時就感覺自己徹底沒人管了,反正家里沒人在意我。”林青徹底對家人失望了。
成長
最終,文身成為了青春期的一個印記。它記錄下成長,也持續不斷地給青少年帶去影響。
顏夕的第一個文身是一串數字——她的遺體捐獻編碼。
在高中休學前的一段時間,顏夕已經考慮過自殺。她幻想過很多次自己的死,后來一次偶然,她了解到了遺體捐贈,忽然覺得這種死法就是最好的,“我會死掉,然后被帶走做研究,這就相當于給自己一個答案了”。
于是,在剛剛成年的那個凌晨,她就去網站上登記了遺體捐獻。而為了紀念自己當時的想法,她在考慮再三后,把遺體捐獻的編碼文到了身上。
“希望能用它來一直提醒自己,(應該)珍惜生命,敬畏生命,盡可能多地去幫助別人。”紀念之外,這個文身標志著一種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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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串數字是顏夕的第一個文身——她的遺體捐獻編碼
并非所有人都對文身有過深思熟慮。一時沖動的文身,可能給青少年的未來帶去阻礙和后悔。
干洗文身這行,陽平遇到過很多對文身后悔的人。不少人未成年就文了身,“他們(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文的是什么”。成年后,文身帶來的異樣眼光,讓他們在工作、戀愛中受挫,他們又回到洗文身店,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把年少的沖動清洗掉。
王彬對文身的反思發生大學。他第一次文身時只有16歲,那時他想過,自己未來應該也考不上公務員,也不會入伍當兵,文身不會有影響。但真正等到大學畢業,他重新開始審視考公這條路,才意識到自己過早地把這條道堵上了。
他也曾在一家國企實習。實習期間,王彬的領導時不時會提起他的文身。他的話讓王彬明白,雖然自己可以留在這家公司工作,但幾乎不可能晉升。
后來王彬發了一個帖子,勸大家“盡量等到工作再去考慮(文身)”。至少,這樣能給自己的未來保留更多的可能性。
林青則從剛文身的時候就有了后悔。當時文身師的技術不精,圖案文得有些歪歪扭扭,還在脖子后留了一塊疤,過了幾個月,圖案里的顏色漸漸暈開,成了一團一團的色塊,像一個丑陋的胎記。林青不想讓別人看到,文身以后,她常常把頭發披下來,或者穿立領的衣服,即使夏天也是如此。
但她仍然每天都能看到那個印記,“挺想把這塊肉割掉的,不想看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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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Unsplash
如今,林青已經獨立生活兩三年了。14歲時那個文身帶來的失望,讓她決定一成年就要離開家,自己養活自己。現在,她每個月從工資里分出2000塊轉給家里人,當做是“還錢”。
2025年的6月,林青第二次文身,用自己賺來的錢,她把未成年時的文身遮掉。因為暈開的顏色面積比較大,她沒有多少選擇,只能文一只黑貓和花的圖案,“比之前的稍微好看點,稍微看得過去”。
她依舊會用頭發把文身遮住,這成了她難以擺脫的印記。好在她快要擺脫那個對她缺乏關心的家庭,把家里人養自己的錢還完,她就再也不用和他們聯系了。距離這個目標大概還有兩年零三個月,林青估摸著,就快到了。
(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視覺中國,部分來源于網絡
作者 |祝越
編輯 | 向現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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