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那個在農村被稱為‘怪物’的丁克小姨,塞給我這個香囊時只說了一句話:
“能安神。”
于是,我把它貼身放著。
可我從沒想過,這個用來安神的東西,會差點要了我的命。
入營檢查,那個我們私下稱為“活閻王”的團長,把它從我的軍被里抽了出來。
他沒有發火,只是死死盯著上面那朵銀線繡的花,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他抬起頭,眼睛里是我從未見過的風暴,聲音沙啞地砸過來:
“說,這香囊你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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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8年,我去參軍。走的那天,家里擺了酒席。
屋子里擠滿了親戚,空氣又熱又吵,混著酒精和汗水的味道。
男人們拍著我的肩膀,說部隊是個好地方,能把人練成一塊鋼。
女人們往我碗里夾肉,說要多吃點,到了部隊就吃不著這么好的了。
他們的臉在燈光下油膩膩地發著光,說出來的話也油膩膩的,聽得我耳朵里嗡嗡響。
我就一直低頭吃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小姨顧影也來了。
她坐在角落里,離那張鬧哄哄的圓桌最遠。
她和其他親戚不一樣。他們都穿著土氣的襯衫和褲子,只有她穿了一條黑色的連衣裙,頭發剪得短短的,像個城里人。
親戚們不怎么跟她說話,只是偶爾用眼角瞟她,嘴里嘀咕著。
我聽見了,他們在說她都快四十了,還不結婚,也不要孩子,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么。
他們說她是個怪物。顧影就像沒聽見一樣,手里端著一杯茶,看著窗外。
窗外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夜。
她長得很好看,但是臉上沒什么表情,像一張冷冰冰的畫。
我從小就有點怕她,又有點好奇。
她不像我媽,整天為柴米油鹽發愁。她住在城里一個干凈的公寓里,在電視臺工作,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她從來不笑,也不哭,好像什么事都跟她沒關系。
酒席快散的時候,她把我叫了出去。
我們站在樓道里,樓道里的燈泡壞了一個,光線昏暗。
她從一個布袋里拿出一個東西,遞給我。
是一個香囊。靛藍色的布,很舊了,但洗得很干凈。上面用銀色的線繡著一朵花,花瓣層層疊疊,我看不出是什么花,只覺得它好像在發著冷光。
“拿著。”她的聲音很輕,也很冷。
我接過來,香囊拿在手里有點分量。一股奇怪的香味鉆進我的鼻子,不是花香,也不是市面上賣的那種香水味。
那是一種混合著草藥和松木的味道,聞起來很清醒,像冬天的早晨。
“部隊里晚上睡不好,就聞聞它。”她說,眼睛看著我手里的香囊,沒看我。“能安神。”
我點點頭,說:“謝謝小姨。”
“別弄丟了。”她又說了一句,然后就轉身準備走。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走得很直,像一根棍子。
我突然想問點什么,比如那上面繡的是什么花,或者為什么是這個味道。
但我沒問出口。我和她之間,好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我能看見她,卻碰不到她。
我把香囊揣進貼身的口袋里,口袋里的那塊地方,一下子就暖和了起來。
回到酒席上,父親還在跟人吹噓,說我將來一定能在部隊里干出名堂。
我看著他通紅的臉,再摸摸口袋里的香囊,突然覺得,他們說的那個“名堂”,跟我沒什么關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當完兵,然后回家。
火車開動的時候,月臺上站滿了送行的人。
我媽哭得最兇,好像我不是去當兵,而是要去送死。
我在車窗里看著他們,他們的臉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個模糊的點。
我沒有哭。我只是把手伸進口袋,緊緊攥著那個香囊。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像是要把我的過去全都碾碎在鐵軌上。
我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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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新兵營的日子,比我想象的還要難熬。這里的一切都是綠色的。
綠色的軍裝,綠色的被子,綠色的鐵皮柜子,連空氣聞起來都像是一股發霉的綠色。
每天天不亮就被哨子聲叫醒,然后就是跑步,隊列,再跑步。腿像灌了鉛一樣,嗓子像著了火一樣。
班長是個黑臉的漢子,嘴里永遠在罵人,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欠他錢。
我們連的最高領導是團長,叫高山。我們很少見到他,但關于他的傳聞到處都是。
有人說他上過戰場,殺過人。有人說他能一個人在雪地里趴三天三夜不動。
因此,我們都叫他“活閻王”。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次訓練檢查的時候。
他從我們隊列前走過,步子很穩,像一座山在移動。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掃過每一個人。
他的眼神很冷,像兩把刀子,能直接戳進你心里。
一個新兵因為站得不直,被他看了一眼,就直接嚇得腿軟了。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在這個地方,高山就是天。
晚上熄燈后,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戰友們沉重的呼吸聲。
我睡不著,渾身的骨頭都在疼。
我想家,想我媽做的飯,甚至想那些油膩膩的親戚。
我偷偷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香囊,放在鼻子底下聞。
那股清冷的香味一下子就沖淡了宿舍里的汗臭味。我的腦子好像真的清醒了一些,身體的疲憊也減輕了。
我眼前浮現出小姨顧影那張冷冰冰的臉,她遞給我香囊時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別弄丟了。”
這個香囊成了我唯一的秘密。
我把它當作護身符,每天訓練都貼身帶著。疊被子的時候,我會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軍被的最里面。洗澡的時候,我會把它放在干燥的儲物柜角落。
我害怕被班長發現,那樣的后果我不敢想。
在這個一切都屬于集體的地方,任何私人物品都是一種罪過。
有一次搞五公里越野,我跑在最后,感覺肺都要炸了。
班長在我旁邊吼:“陳默!你他媽的是不是沒吃飯!跑不動就滾回去!”
我咬著牙,手不自覺地伸進口袋,摸到了那個香囊。
它的輪廓硬硬的,硌著我的手心。我好像突然就有了一點力氣,撐著跑到了終點。
跑到終點的時候,我直接癱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班長走過來,用腳踢了踢我,說:“算你小子還有點骨氣。”
日子就在這種折磨和香囊帶來的片刻安寧中一天天過去。
我慢慢習慣了這里的節奏,豆腐塊被子也疊得有模有樣了。
我和戰友們也熟絡了起來,晚上會躲在被窩里小聲聊天。
他們聊家里的女朋友,聊未來的打算。
我不說話,只是聽著。
我的未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在這里待滿兩年。那個香囊,就像我和外面世界唯一的聯系。
我聞著它的味道,就好像還能感覺到,在這個巨大的、綠色的機器之外,還有一個叫陳默的人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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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新兵訓練過去兩個月,我們這些新兵蛋子身上的油皮,已經被扒得差不多了。
一個個都曬得黝黑,眼神里也沒了剛來時的那種迷茫,多了幾分木然。
生活就像一條上了發條的流水線,起床,訓練,吃飯,睡覺,每天都一模一樣。
人待久了,就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零件。
就在我們覺得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的時候,班長突然通知說:
軍區要搞一次作風大整頓,高山團長要親自帶隊,突擊檢查我們新兵連的內務和個人物品。
“都給我聽好了!”班長站在我們面前,臉繃得像一塊鐵板。“所有不該有的東西,都給我處理掉!信件、照片、零食……任何跟部隊無關的東西,被查出來,后果自負!高團長的脾氣,你們知道!”
整個宿舍的氣氛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大家像一群受了驚的耗子,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柜子和床鋪。
有人把女朋友的照片撕碎了沖進廁所,有人把偷偷藏起來的半包餅干分給大家吃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末日來臨前的恐慌。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香囊。
它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我唯一的慰藉。
上交?不可能。扔掉?更不可能。我把它拿出來,放在手心里。
靛藍色的布料已經被我的手汗浸潤得有些發亮,那朵銀色的雪蓮花,在昏暗的燈光下,依舊清冷。
我怎么辦?我把它藏在軍大衣的口袋里,覺得不安全。又把它塞進鞋子里,覺得味道會弄臟它。
最后,我心一橫,決定冒一次險。
我把疊得像豆腐塊一樣的軍被打開一個小口,小心翼翼地把香囊塞進了最中心的位置,然后迅速恢復原樣。
從外面看,什么痕跡都沒有。我只能祈禱,高山團長不會無聊到把每個人的被子都拆開來看。
那一晚上,我幾乎沒睡著。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我一遍遍地想,如果被發現了,會怎么樣?高山團長會怎么處置我?是關禁閉,還是全團通報批評?或者,他會覺得我這個人思想有問題,把我退回原籍?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感覺那個香囊不再是什么護身符,而是一顆埋在我床上的炸彈。
第二天,檢查如期而至。高山團長帶著幾個干部,像一陣寒風一樣刮進了我們的宿舍。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背著手,挨個床鋪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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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安靜得可怕,只聽得見他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是踩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走到我旁邊的床鋪,那個戰友因為枕頭沒放正,被他用眼神瞪了一下,臉瞬間就白了。
然后,他走到了我的床前。
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大氣也不敢出。我能感覺到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感覺時間過得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四
高山在我床前站定了。他的影子像一座小山,把我整個人都罩住了。
我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風塵的味道。
他沒有看我,而是伸出手,徑直摸向了我那床疊得方方正正的軍被。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
他的手很大,手指粗糙,在平整的被面上來回撫摸,像是在檢查一塊木頭有沒有刨平。宿舍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班長的臉色比鍋底還黑,他肯定在想,完蛋了,我手下的兵要出事了。
高山的手在被子的中間位置停了下來。他好像感覺到了什么。
他的手指隔著厚厚的被子,在那個位置上輕輕地按了按。
我的身體僵住了,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我知道,那下面就是香囊。
他沒有立刻發火,也沒有大聲質問。他的動作很慢,慢得讓人窒息。
他用兩根手指,像夾起一片羽毛一樣,小心地從被子里抽出了那個靛藍色的香囊。
香囊就這樣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里。
整個宿舍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班長倒吸一口涼氣,臉上血色盡失。我身邊的戰友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我完了。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我等著高山雷霆般的暴怒,等著他把那個香囊摔在我的臉上,然后把我像垃圾一樣從這里踢出去。
但是,預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高山只是靜靜地看著手里的香囊,一動不動。
他那張常年像冰山一樣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震驚、疑惑、痛苦……各種復雜的情緒在他眼中一閃而過,最后定格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失神。
他好像忘了自己在哪,忘了身邊還有一群新兵在看著他。
他用粗糙的指尖,輕輕地摩挲著香囊上那朵銀色的雪蓮花刺繡。那個動作,輕柔得不像一個“活閻王”能做出來的。他的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所有人,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不再是刀子,而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
“這香囊……”他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問出下一句話。“……你哪來的?”
這個問題很輕,卻像一顆炸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
這不是一個團長對犯錯士兵的質問,而是一個迷路的人,在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到他握著香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不是在問我,他是在問那個香囊,在問那個香囊所代表的、被時間掩埋的一切。
為了不耽誤剩下的兵,高山把魂不守舍的我單獨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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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去辦公室的路很短,但我感覺自己走了一個世紀。
我的腿是軟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高山走在前面,沒有回頭。
他的背影依舊挺拔,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他的步伐里有了一絲慌亂。
辦公室里很簡單,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個文件柜。墻上掛著一幅地圖。桌上除了一部紅色的電話機和一摞文件,什么都沒有。
這地方和他的人一樣,冰冷,沒有一絲多余的溫度。
他讓我坐下,自己也坐到桌子后面。他把那個香囊放在桌上,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然后,他就一直盯著那個香囊,不說話。我坐在那里,如坐針氈。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這種未知的恐懼比直接的懲罰更折磨人。
過了很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還要沙啞。“你小姨……叫什么名字?”
他沒有問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問了我的小姨。我愣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顧影。”
“哪個‘顧’?哪個‘影’?”他追問道,身體微微前傾。
“照顧的顧,影子的影。”
“顧影……”他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像是在嘴里咀嚼一塊玻璃碴子。他又問:“她多大年紀?是做什么的?”
“大概四十歲出頭。在電視臺工作,是個編導。”我像一個被審問的犯人,有問必答。
當我說道“電視臺編導”這幾個字的時候,高山猛地往后一靠,閉上了眼睛。
他的臉上露出了極度痛苦的表情,仿佛被人用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
辦公室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能聽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經上。
他再次睜開眼時,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但沒有點燃,只是用手指夾著,看著煙頭發呆。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拉開了辦公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
那個抽屜上了鎖,他用一把小鑰匙打開的。
他從抽屜的最深處,拿出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他把布一層層打開,里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