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聞聞,是不是有一股奶腥味。”黑暗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那聲音帶著一種潮濕的、貼著耳膜的黏膩感。
“沒有啊,你肯定是白天帶孩子帶昏頭了。”男人翻了個身,聲音含混不清,像是從一堆厚重的棉絮里擠出來的一樣。
女人沉默了,但空氣中那股若有似無的、甜膩中帶著一絲腐敗的奶腥味,卻像一條看不見的蟲子,順著她的鼻腔,一直鉆進了她的肺里,盤踞在那里,攪得她一夜不得安寧。
這味道,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
01
林微打開奶粉罐的時候,右手習慣性地一沉,手腕卻輕飄飄地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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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一下,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你每天走的一段樓梯,忽然憑空少了一階,那種踏空的失重感會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
這個牌子的奶粉,她已經給女兒彤彤吃了快四個月了,每一罐開啟時的重量,她都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肌肉記憶。
今天,這罐新開封才三天的奶佩粉,輕了。
罐子里的奶粉是淺黃色的,細膩得像一捧干燥的香灰,散發著一股濃郁的、讓人安心的香甜氣息。
林微用原裝的塑料勺子插進去,勺子沒入奶粉的深度也比她預想的要淺。
她沒有動,任由那股香甜的味道包裹著她,但她的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像冬日里結了冰的河面。
她想起了婆婆張蘭。
張蘭的腳不好,年輕時在工廠里落下的毛病,走起路來有點輕微的拖沓,所以她每次來,林微都能提前聽到樓道里那熟悉的、一步重一步輕的腳步聲,像一只老舊的座鐘在不緊不慢地報時。
婆婆每周會來兩三次,雷打不動,美其名曰“想孫女了”,但每次來,眼睛總是在她家的各個角落里逡巡,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掃描儀。
“哎喲,小微,你這進口的洗潔精就是好用,泡沫又多又細。”,“小微啊,你這陽臺上的花養得真好,改天掐個枝讓我也回去種一種。”,“小微,彤彤這衣服真好看,什么牌子的,等浩浩過生日我也給他買一件。”
她總是這樣,用一種近乎天真的贊嘆,掩蓋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算計。
林微從不回應這些話里藏著的鉤子。
她只是微笑著,點頭,或者說“媽,您坐著吧,我來弄。”
今天早上婆婆剛來過,走的時候背著她那個用了十幾年的舊布袋,袋子是那種鄉氣十足的牡丹花圖案,洗得發了白,邊角都起了毛,但依舊被張蘭塞得鼓鼓囊囊,像一頭吃飽了的、心滿意足的母獸。
那個布袋,林微見過它裝過自己家沒吃完的半個西瓜,見過它裝過彤彤穿小了的衣服,甚至見過它裝過衛生間里快用完的一卷衛生紙。
張蘭管這叫“不浪費”。
林微覺得那是一種緩慢的、無聲的侵蝕。
現在,這侵蝕蔓延到她女兒的口糧上了。
林微從抽屜里找出一支油性的記號筆,黑色的。
她打開奶粉罐的蓋子,用勺子將內壁上掛著的奶粉刮干凈,然后在奶粉平面與罐壁接觸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用筆尖畫了一道極細的、幾乎與罐子內壁的金屬反光融為一體的黑色刻度線。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個神圣而又詭異的儀式。
她蓋上蓋子,將奶粉罐放回原處,廚房里的一切又恢復了原樣,只有空氣中那股甜膩的奶味,似乎比剛才更濃重了一些。
02
第二天傍晚,林微幾乎是帶著一種報復性的平靜回到了家。
她沒有先去看女兒,而是徑直走進了廚房。
打開那個熟悉的奶粉罐,一股粉塵混合著香氣撲面而來。
她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昨天畫線的位置。
那道黑色的、像頭發絲一樣細的刻度線,此刻正孤零零地懸在奶粉平面上方,大概有兩根手指那么寬的距離。
刻度線和奶粉之間,是明晃晃的、被掏空了的證據。
林微的心臟沒有劇烈跳動,反而像被浸入了冰水里,一點點變得又冷又硬。
她甚至能想象出婆婆張蘭那張布滿褶子的臉,是如何帶著一絲竊喜和緊張,用一把也許并不干凈的勺子,一勺一勺地,將屬于彤彤的口糧,挖進她那個骯臟的、散發著陳年舊物味道的布袋里。
林微默默地關上櫥柜的門,轉身走進了客廳。
女兒彤彤在爬行墊上玩耍,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看見媽媽,立刻咧開沒牙的嘴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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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干凈得像清晨的露珠。
林微走過去,將女兒抱進懷里,臉頰貼著女兒柔軟的頭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女兒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和廚房里那股味道一模一樣。
就是這股味道,讓她變得不像自己,讓她心里長出了一些堅硬的、帶刺的東西。
她知道,她不能吵,不能鬧。
跟張蘭這樣的人對質,就像一拳打在爛泥里,濺自己一身污穢不說,對方還會擺出一副“我都是為了你好”、“一家人那么計較干嘛”的無辜嘴臉。
她丈夫王磊,那個永遠在試圖“和稀泥”的男人,也只會皺著眉頭說:“媽也是好心,她肯定也是心疼浩浩,你就別跟老人家計較了。”
計較。
多么輕飄飄的一個詞。
在他們眼里,她的底線,她的原則,她作為母親的尊嚴,都只是“計較”。
林微抱著女兒,眼神穿過客廳的窗戶,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正有幾只麻雀在電線上聒噪地叫著。
她想,是時候了,是時候在這間屋子里,裝上一雙屬于她自己的、永遠不會眨眼的眼睛了。
那個微型攝像頭是林微托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偽裝成一個充電頭,黑色的,毫不起眼。
她選了一個絕佳的位置,客廳電視柜旁邊的一個插座上,那個角度,正好能將客廳和廚房門口的大部分區域盡收眼底,而且被一盆茂盛的綠蘿葉子半遮半掩著。
安裝的時候,丈夫王磊正好在加班,女兒已經睡了。
整個屋子安靜得只能聽到冰箱運行的嗡嗡聲。
林微的手指冰冷而穩定,她將攝像頭插進插座,看著指示燈閃爍了一下然后熄滅,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徹底隱去了身形。
從那一刻起,這個家在她眼里,不再僅僅是家,而是一個舞臺。
她就是那個唯一的、冷漠的觀眾。
03
第二天,婆婆張蘭又踏著她那熟悉的、鐘擺一樣的步伐來了。
“小微,上班去啦。”張蘭的嗓門很大,帶著一種農村大集上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熱情。
“媽,彤彤的輔食在冰箱里,中午熱一下就行。”林微一邊換鞋一邊說,語氣和往常一樣平淡。
“知道啦知道啦,去吧去吧,路上小心。”張蘭不耐煩地揮揮手,眼睛已經黏在了爬行墊上咯咯笑的孫女身上。
林微關上門,門內是婆婆和孫女的“天倫之樂”,門外是她走向戰場的冷靜。
她在公司的會議室里,開著一個長達三小時的視頻會議,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閃爍著復雜的項目數據,但她卻分出了一小塊心神,連接上了家里的那個“充電頭”。
手機屏幕上的畫面有些輕微的延遲,但足夠清晰。
她看到婆婆抱著彤彤玩了一會兒,然后就像所有慈祥的祖母一樣,將孫女放進了嬰兒床里。
重頭戲開始了。
張蘭輕手輕腳地走到嬰兒床邊,確認孫女已經睡著了,然后她直起身,像一個完成了偵察任務的士兵,迅速而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她的目光在客廳里掃了一圈,甚至在那盆綠蘿上停留了兩秒鐘。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張蘭顯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廚房,那個略顯臃腫的身影消失在攝像頭的視野里。
林微耐心地等著。
大約過了五分鐘,張蘭從廚房里出來了,手里什么也沒拿,但她那個標志性的、牡丹花圖案的舊布袋,被放在了沙發上,肉眼可見地比她來的時候更飽滿、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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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她又若無其事地回到嬰兒床邊,摸了摸孫女的臉,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滿足的、慈愛的笑容。
林微面無表情地關掉了手機視頻。
會議室里,項目的總監正在慷慨激昂地陳述著下一季度的規劃。
窗外的陽光很好,將會議桌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有些失真。
林微看著那些晃動的人影,心里卻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原來,親情和愛意的偽裝之下,可以是如此熟練而又心安理得的偷竊。
憤怒像一把火,在她心里燒了起來,但很快,就被一種更強大的、像冰一樣的理智給澆滅了。
她需要的不是一場歇斯底里的爭吵。
她需要的是一場精準的、一擊致命的審判。
周末的下午,陽光懶洋洋地灑進客廳。
林微抱著彤彤坐在沙發上,丈夫王磊在旁邊一邊看手機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女兒。
“哎呀。”林微忽然發出一聲輕呼,聲音里帶著七分驚訝和三分焦慮。
“怎么了?”王磊的視線終于從手機屏幕上挪開。
“你快看,彤彤臉上這是什么?”林微將女兒的臉轉向王磊,指著女兒臉頰上一小塊幾乎看不出來的、淡淡的紅印。
那點紅印,可能只是孩子睡覺時捂出來的,甚至可能只是皮膚正常的褶皺。
但在林微的指引下,它變得像一個危險的信號。
王磊湊過去看了半天,遲疑地說:“好像是有點紅,是不是被蚊子咬了?”
“不可能,家里沒有蚊子。”林微立刻否定,語氣不容置疑。
她皺著眉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憂心忡忡:“我這幾天就覺得她不對勁,喝奶的時候老是煩躁,晚上睡覺也不踏實。我問了我一個朋友,她是專業的育兒師,她說這很可能是牛奶蛋白不耐受的癥狀。”
“蛋白不耐受?那是什么?嚴重嗎?”王磊顯然被這個陌生的專業名詞唬住了,臉上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可大可小。”林微嘆了口氣,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眼神里充滿了母性的擔憂,“輕則就是這樣起疹子、腹瀉,重則會影響生長發育的。那個育兒師說了,千萬不能大意。”
看著妻子擔憂的樣子,王磊立刻沒了主意,他那點“和稀泥”的本事在女兒的“健康問題”面前不堪一擊。
“那……那怎么辦?要去醫院看看嗎?”
“去醫院也是做檢測,然后建議我們換奶粉。”林微似乎早就想好了對策,她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說:“我已經咨詢過了,醫生說這種情況,必須馬上停掉現在的普通奶粉,換成那種特殊醫學用途的配方粉。”
“特殊……醫學用途?”王磊被這個更長的名詞徹底砸暈了。
“對,就是給過敏寶寶吃的‘藥粉’。”林微看著王磊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鄭重,“那個育兒師給我推薦了一個德國的牌子,說是深度水解蛋白配方,專門針對蛋白過敏的。不過……”她故意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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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什么?”
“不過這種奶粉特別貴,差不多是現在這個的兩倍價錢。而且,她說味道不太好,有點發苦,因為把蛋白質都分解掉了,為了避免過敏,犧牲了很多營養和口感。”
一聽到“貴”和“營養不好”,王磊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那……那吃了不是對孩子不好嗎?”
“怎么會不好!”林微立刻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絲被質疑的慍怒,“這是‘藥’!是治療!短時間肯定不如普通奶粉營養全面,但這是為了讓她能正常吸收,不被過敏折磨!總比現在這樣一直不舒服強吧!錢重要還是女兒的身體重要?”
這頂“不心疼女兒”的大帽子扣下來,王磊立刻就蔫了。
他最怕的就是林微這種冷靜又強勢的講道理方式。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然是心疼女兒了。那就換!馬上換!”他立刻表態,以示自己的清白。
林微看著丈夫,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她知道,這出戲的第一個,也是最容易被說服的觀眾,已經被她拿下了。
04
下個星期,當著全家人的面“處理”舊奶粉,然后隆重請出這罐“昂貴的藥粉”,就成了這場大戲最關鍵的第二幕。
那一周,林微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著。
奶粉罐里的刻度線每天都在以固定的速度下降。
婆婆張蘭來得更勤了,臉上的笑容也更熱情了,仿佛她背走的不是奶粉,而是從這個富裕的兒媳婦家里汲取走的、能讓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挺直腰桿的養分。
周六的家庭聚餐,林微的機會來了。
吃完飯,大哥王浩和嫂子李娟也在。
李娟正抱著她一歲的兒子浩浩,炫耀著孩子手上那個新的銀鐲子。
林微抱著彤彤,從廚房里拿出了那罐只剩下小半罐的舊奶粉。
“媽,哥,嫂子。”她不大不小的聲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走到垃圾桶旁邊,做出一個要將奶粉扔掉的動作。
“哎!你干嘛呢!”婆婆張蘭第一個尖叫起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個箭步就沖了過來,護住了垃圾桶,仿佛里面是什么寶貝。
“這奶粉好好的,你怎么能扔了!多浪費啊!”
林微一臉“無辜”地說:“媽,彤彤最近身上老起疹子,我帶她去看醫生了,說是牛奶蛋白過敏,不能再吃這個了。醫生說這個奶粉里的蛋白質,對她來說就是毒藥。”
她特意加重了“毒藥”兩個字。
然后,她像是變魔術一樣,從身后拿出了一個包裝完全不同的、充滿了德文和各種醫學符號的奶粉罐。
新罐子是白色的底,藍色的字,看起來就像醫院里開出來的藥,冰冷又專業。
“醫生給推薦了這個。”林微將新奶粉罐舉到眾人面前,像是在展示一個獎杯,“德國進口的,叫什么深度水解蛋白配方粉,是給過敏寶寶吃的特殊醫學用途配方粉。”
她故意將“特殊醫學用途”這幾個字念得又慢又清晰。
她轉頭看著婆婆張蘭,又看了一眼抱著兒子,眼神里充滿好奇和嫉妒的嫂子李娟,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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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奶粉可金貴了,一罐頂過去兩罐的價錢。而且醫生特意囑咐了,”她用手指著罐子上那一行比螞蟻還小的小字,朗聲說道:“這玩意兒就跟藥一樣,味道又苦又澀,是為了治療過敏才把營養成分都破壞重組了的。普通健康的孩子可千萬不能吃,會把腸胃吃壞的,容易營養不良還天天拉肚子!”
張蘭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看起來更“洋氣”、更“高級”的白色罐子,眼中一閃而過的貪婪被林微盡收眼底。
嘴上卻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家孩子金貴,毛病也多。”
李娟在旁邊陰陽怪氣地插了一句:“喲,這奶粉聽起來跟人參燕窩似的,我們浩浩可沒那個福氣吃。”
林-微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那罐“昂貴的藥粉”開封,沖了一小杯,自己先嘗了一口,然后立刻皺起了眉頭,做出一個難以下咽的表情。
“是真難喝,一股子怪味。”她說著,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喂給彤彤。
這場戲,她演得天衣無縫。
她知道,她已經將魚餌,精準地拋到了那兩條貪婪的魚面前。
剩下的,只需要安靜地等待。
等待她們迫不及待地咬鉤,然后被那藏在誘餌里的、鋒利無比的鉤子,狠狠地刺穿喉嚨。
05
時間的水滴,不緊不慢地落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里,林微的世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婆婆張蘭依舊會來,但她的舊布袋不再像過去那樣鼓鼓囊囊。
她只是來,逗逗孫女,然后坐在一旁,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林微用那個“高級”的白色罐子給彤彤沖“藥”。
她偶爾會湊過來,聞一聞那股發苦的味道,然后撇撇嘴走開。
林微的微型攝像頭里,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溜進廚房的、鬼鬼祟祟的身影。
林微知道,戰場已經轉移了。
張蘭肯定是在用一種她無法想象的方式,將這罐“苦口的良藥”,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最疼愛的大孫子。
林微甚至可以想象出張蘭對李娟的說辭:“這可是德國進口的,貴著呢!雖然苦,但肯定有營養,不然林微那么精明的人能給她女兒吃?苦口良藥嘛!”
她幾乎能看到李娟那張虛榮又貪婪的臉上,是如何從嫌棄轉為欣然接受的。
她們一定以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們一定在背后嘲笑林微的“人傻錢多”。
林微什么都沒說,她只是像一個耐心的獵人,靜靜地等待著陷阱里傳來野獸的哀嚎。
哀嚎聲,在一個毫無征兆的周三晚上,以一種極其尖銳和狂暴的方式,破門而入。
“砰!”
林微家的門,像是被一頭憤怒的公牛撞開,發出了一聲巨響。
嫂子李娟,抱著兒子浩浩,像一陣黑色的旋風沖了進來,她的頭發凌亂,臉色鐵青,眼睛里燃燒著兩團憤怒的火焰。
婆婆張蘭跟在她身后,一臉的慌張和不知所措,手里攥著幾張紙,像是抓著幾張催命符。
“林微!”李娟的聲音又尖又利,像一把生了銹的刀子在玻璃上劃過,“你安的什么心!你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你給我兒子吃的到底是什么毒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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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班的王磊才換了一只拖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徹底砸懵了。
他呆呆地站在玄關,看著暴怒的嫂子,心虛的母親,和從臥室里聞聲走出來、臉上卻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妻子。
李娟幾步沖到客廳中央,將懷里的浩浩往沙發上一放,那孩子瘦得像只小貓,臉色蠟黃,無精打采地哼唧著。
她隨即把手里攥著的那疊化驗單,狠狠地摔在茶幾上,紙張散落一地,像一群受驚的白色蝴蝶。
“你自己看!孩子三個月一兩肉都沒長!還天天拉稀!醫生檢查了,說是嚴重營養不良!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婆婆張蘭在一旁,想幫腔,卻因為心虛而語無倫次,反而起了反作用。
“是啊小微……我們……我們就是看你那奶...…奶粉是進口的,想著肯定好,就……就給浩浩也吃了點……誰知道會吃成這樣……”
她這一句話,就像是在法庭上,一個豬隊友主動遞上了最確鑿的口供。
等于在所有人面前,清清楚楚地承認了偷竊和喂食的全部事實。
王磊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又看看妻子,腦子里像被塞進了一個蜂巢,嗡嗡作響。
他終于明白,這三個月家里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那段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寧靜。
而此刻,暴風雨的中心,那個被指控為“蛇蝎心腸”的女人,他的妻子林微,卻連眼皮都沒有多眨一下。
06
她從臥室里走出來,身上還穿著柔軟的家居服,她沒有看歇斯底里的李娟,也沒有看慌亂的張蘭,更沒有看不知所措的王磊。
她的目光,像一片冰涼的羽毛,輕輕落在了沙發上那個病懨懨的孩子身上。
然后,她緩緩地走到茶幾前,彎下腰,撿起一張散落的化驗單,看了一眼。
“我下毒?”她終于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輕易地刺穿了滿屋子的喧囂和混亂,“嫂子,你找錯人了。”
她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直視李娟,那眼神冷得像手術刀。
“你應該問問媽,我們這位偉大的、無私的、一心只為大孫子著想的奶奶,”她的話語里充滿了淬了毒的嘲諷,“這三個月,她從我這里‘拿’走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她給你的寶貝孫子喂的,又究竟是什么。”
說著,她轉身走進廚房。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她。
她拿出了那個白色的、印滿了德文的奶粉罐。
她走回客廳,將奶粉罐“啪”的一聲,放在了茶幾上,就在那堆散亂的化驗單中間。
那一刻,她像一個即將宣布最終判決的法官。
“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林微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她將奶粉罐轉過來,用一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指著罐身上那一行最不起眼的、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