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格言聯璧》有云:“求個良心管我,留些余地處人。”
這句話,是江南木雕大王林善存的座右銘。他一輩子與人為善,修橋鋪路,扶危濟困,十里八鄉提起他,誰不豎起一個大拇指,道一聲“林大善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天大的好人,卻在五十歲那年,毫無征兆地從云端跌落谷底。萬貫家財散盡,妻離子散,聲名掃地,最后竟淪落到蜷縮在破廟的屋檐下,與一只野貓分食半塊發餿的冷饅頭。
寒風呼嘯,林善存望著自己那雙曾經能雕龍刻鳳、如今卻滿是凍瘡裂口的手,渾濁的淚水滾落下來,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反復嘶吼:我林善存一生沒做過一件虧心事,為何老天爺要如此待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錯?
他不知道,這滔天的禍事,既不是因為他德不配位,也不是因為流年不利,而是源于他親手搬進家門,日日觀賞,甚至引以為傲的那三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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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三年前的林善存,是何等的風光。
他的“善存堂”是江南最有名的紅木家具作坊,祖上三代都是給達官貴人做家具的木匠。到了他這一代,手藝更是青出于藍,一把刻刀在他手里,如同神仙的畫筆,朽木亦可化神奇。他雕的百鳥朝鳳屏風,鳥兒的羽毛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飛走;他做的松鶴延年太師椅,松針如真,鶴眼有神,據說體弱的老人坐上去,都能多幾分精神。
同行們都說,林善存的手藝,是老天爺賞飯吃,帶著一股子“仙氣”。
可林善存自己心里清楚,除了手藝,他最看重的,是那個“善”字。他給自己的作坊取名“善存堂”,就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心存善念。
他對工人,向來寬厚。誰家有困難,只要開口,他從不拒絕。學徒小王的老娘重病,他二話不說,拿出五萬塊錢,還親自開車把老人送到省城大醫院,對小王說:“錢不夠再跟我說,人命最大。”
他對客戶,講究一個“誠”字。用什么料,費多少工,都明明白白寫出來,絕不缺斤短兩,以次充好。有一次,一個富商訂了一套價值百萬的黃花梨木書房家具,交貨前,林善存發現其中一個書柜的背板,有一條極細微的天然裂紋,雖然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也不影響使用,但他硬是連夜帶著徒弟,用一整塊毫無瑕疵的新料給換了。富商感動不已,從此成了他最鐵的客戶,給他介紹了無數生意。
他對鄉鄰,更是沒得說。村里的路壞了,他出錢修;小學的房子舊了,他出錢蓋;哪家遭了災,他總是第一個上門送錢送糧。人們都說,林善存賺的錢,有一半都用來積德行善了。
那時候的林善存,家庭也令人羨慕。妻子溫婉賢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兒子林文杰,從小就聰明伶俐,讀書尤其厲害,是全校的尖子生,所有人都覺得他將來必定是清華北大的料,能光宗耀祖。
林善存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他親手打磨過的紫檀木,光滑、圓滿、泛著溫潤的光。他時常感嘆,老天爺待自己不薄,此生足矣。
他唯一的愛好,就是侍弄花草。生意不忙的時候,他喜歡去花鳥市場轉悠,看到什么新奇好看的花,總要買回來,擺在自家那個帶院子的二層小樓里。久而久-之,他家的小院和客廳,簡直成了一個小型的植物園。
他最得意的,是三年前托朋友從外地尋來的三盆“奇花”。
第一盆,是一株形態奇特的仙人掌,不是普通那種圓柱形,而是長得像一座層巒疊嶂的假山,通體碧綠,刺卻格外尖銳,泛著冷冽的鋼針般的光。賣花的人說,這叫“山海鎮”,養在家里,能鎮宅辟邪。
第二盆,是一株碩大的仿真迎客松。因為生意太忙,他沒時間照料真的松樹,便花大價錢定做了一盆假的。那迎客松做得惟妙惟肖,松針、樹皮、姿態,都和真的一模一樣,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顯得氣派非凡。
第三盆,是一盆爬山虎。他沒讓它爬外墻,而是用架子引著,盤在客廳的南窗上。夏天的時候,綠油油的葉子爬滿整個窗欞,把火辣的陽光擋在外面,屋里一片清涼,他覺得這是一種難得的詩意。
這三盆花,他越看越喜歡,時常對著它們,一坐就是半晌。朋友來了,也總要得意地介紹一番。他覺得,這三把“綠色的靠椅”,讓他的生活,更多了幾分安逸和雅致。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三盆他視若珍寶的花,竟是三把不見血的刀,悄無聲息地,斬斷了他后半生的所有福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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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敗落,是從他最引以為傲的手藝開始的。
那天,他正在給一位老主顧趕制一張供桌。那塊料,是百年難遇的金絲楠木,木紋如水波流淌,陽光下金絲閃爍,是木中極品。林善存耗費了半個月心血,眼看就要完工,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用絨布輕輕蓋好,才安心回家睡覺。
夜里,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第二天一早,他剛走進作坊,徒弟小王就一臉驚恐地跑過來,話都說不利索:“師……師傅,不好了,您快……快來看看!”
林善存心里“咯噔”一下,幾步沖到工作臺前,掀開絨布,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張光潔如鏡的供桌桌面上,竟從中間裂開了一道長達半米的口子!那裂口猙獰扭曲,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徹底毀掉了整塊木料的紋理和神韻。
“怎么會這樣?!”林善存眼睛血紅,雙手顫抖地撫摸著裂口,“我明明……明明檢查得好好的!這木料已經放置了五年,性子早就定了,怎么可能無緣無故自己裂開!”
所有徒弟都圍了上來,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作坊的門窗都關得好好的,絕不是人為破壞。可要說是木料自己的問題,誰都知道,林善存選料的眼光毒辣,經他手的木頭,比人的脾氣還穩。
這件離奇的事,像一根刺,扎進了林善存的心里。他只能自認倒霉,傾家蕩產賠了老主顧的料錢,信譽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可這,僅僅是個開始。
一個月后,兒子林文杰高考。以他平日的成績,所有老師都認為,狀元不敢說,但考個省內前十是板上釘釘的事。可成績出來那天,全家人都傻眼了。
林文杰的總分,竟然連一本線都沒過!
林善存拿著成績單,手都在抖:“文杰,你……你是不是考試的時候身體不舒服?還是……還是有什么事瞞著爸?”
一向開朗自信的兒子,此刻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聲音帶著哭腔:“爸,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進考場,我腦子就一片空白,那些平時做得滾瓜爛熟的題,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就好像……好像那些知識突然從我腦子里消失了一樣……”
妻子抱著兒子痛哭,林善存則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感覺天旋地轉。他一輩子最驕傲的,就是這個兒子。他甚至都規劃好了,等兒子大學畢業,就把家業交給他,自己安心養老。可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兒子的落榜,像第二記重錘,狠狠砸在了林善存的脊梁上。
緊接著,第三記重錘也來了。他的身體開始垮了。
先是常年的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到天亮。然后是莫名的心慌氣短,有時候正跟人說著話,突然就感覺喘不上氣,眼前發黑。他去省城所有的大醫院都查遍了,CT、核磁,各種檢查做了個遍,花了好幾萬,結果醫生都說,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正常,可能是“植物神經紊紊亂”,讓他放寬心,多休息。
可他哪里能寬心?生意上的不順,兒子的前途,自己的身體,像三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人也迅速消瘦下去,不到半年,頭發白了一半,背也駝了,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老了十歲。
禍不單行,因為他精力不濟,作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幾個老師傅也被人高薪挖走,訂單越來越少。墻倒眾人推,以前那些稱兄道弟的生意伙伴,如今見了他都繞著走。連他曾經幫助過的小王,也悄悄辭了工,去了對家的作坊。
短短一年時間,曾經人人敬仰的林大善人,成了一個眾叛親離,事業敗落的倒霉蛋。
04
林善存不信命,但他開始怕了。
這一連串的打擊,太過離奇,完全超出了常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他聽從妻子的勸告,開始求神拜佛。附近的寺廟、道觀,他幾乎跑了個遍,香火錢捐了幾萬塊,頭都磕破了,可境況沒有絲毫改變。
后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位據說是“道法高深”的王大師。那大師仙風道骨,見了林善存,捻著胡須,只說了一句:“你家陰氣太重,陽氣不興,是風水出了問題。”
林善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恭恭敬敬地把大師請到家里。
王大師煞有介事地轉了一圈,最后指著林善存家那三盆花,搖了搖頭。
林善存心里一緊,忙問:“大師,可是這花有問題?”
王大師閉著眼,掐指一算,猛地睜開眼:“問題大了!你這盆‘山海鎮’,刺氣太重,傷人傷己,是為‘兇’!你這盆‘迎客松’,雖是迎客,卻是假樹,迎來的是虛情假意,是為‘假’!你這盆爬山虎,盤踞南窗,遮天蔽日,陰氣郁結,是為‘陰’!兇、假、陰,三煞聚首,你家不出事才怪!”
林善存一聽,嚇得臉色慘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喜歡的三盆花,竟然是敗家的根源!
他連忙問大師如何破解。
大師說,這三盆花已經養出了“煞氣”,必須用他的獨門符咒鎮壓,然后做法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化解。當然,這費用嘛,也不便宜,要十八萬八。
此時的林善存,早已方寸大亂,哪里還顧得上錢。他湊齊了家里僅剩的積蓄,畢恭畢敬地交給了王大師。
大師收了錢,畫了幾道黃符,貼在花盆上,又裝模作樣地舞了半天桃木劍,囑咐林善存靜候佳音,便飄然而去。
林善存滿懷希望地等啊等,可等來的,不是好運,而是更大的災禍。
半個月后,他兒子林文杰在復讀的學校里,因為壓力太大,和同學發生口角,失手將人推下樓梯,摔斷了腿。對方家長不依不饒,報了警,林文杰被關進了拘留所。為了給兒子辦理取保候審,為了賠償對方的醫藥費,林善存只能忍痛賣掉了祖上傳下來的老宅。
送走妻兒,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林善存看著那三盆貼著黃符、依舊“精神抖擻”的花,他終于明白,自己被那個王大師騙了。
他瘋了一樣沖上去,把那盆“山海鎮”連盆帶土砸了個粉碎,把那棵“迎客松”撕成了碎片,又把那爬山虎的藤蔓一根根扯斷。
可一切都晚了。
他的家,已經徹底散了。
05
兩年后。
江南的冬天,濕冷刺骨。
林善存蜷縮在城郊一座廢棄的文昌帝君廟的屋檐下,用破麻袋裹緊了身體。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餓得眼冒金星。
這兩年,他嘗試過東山再起,可無論他做什么,都以失敗告終。去工地搬磚,第一天就砸了腳;去餐廳洗碗,第三天就打碎了店里最貴的餐具。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他徹底認命了。
也許,自己這輩子,就是如此了。
寒風夾著冷雨,吹得他瑟瑟發抖。意識漸漸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死去的爹娘在向他招手。
“爹……娘……兒子不孝,來見你們了……”
他喃喃自語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即將失去所有意識的時候,一個溫和而威嚴的聲音,仿佛從九天之上,又仿佛就在他的耳邊響起:
“癡兒,陽壽未盡,豈可輕言生死?”
林善存猛地一個激靈,費力地睜開眼。
眼前,哪里還有什么破廟屋檐,他發現自己竟置身于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大殿正中,一位身穿官服、手持玉如意的神明,正慈悲地望著他。那神明的面容,和他此刻棲身的破廟里那尊布滿蛛網的神像,一模一樣。
是文昌帝君!
林善存大吃一驚,以為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覺。他使勁掐了自己一把,劇烈的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夢!
他連滾帶爬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帝君!帝君顯靈了啊!小人林善存,一生行善,不敢有半分作惡,為何落得如此下場?求帝君明示,小人究竟是做錯了什么,要遭此天譴啊!”
他的哭聲,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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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文昌帝君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悲憫與智慧,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
許久,帝君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林善存的腦海,每一個字都像一口銅鐘,震得他靈魂發顫。
“癡兒,你這一生,善事做得不少,福報本應深厚。可惜,可惜啊……”
帝君連說了兩個“可惜”,輕輕搖了搖頭。
林善存心中一緊,連忙追問:“敢問帝君,可惜什么?”
文昌帝君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那是一種告誡,也是一種點化。
“你且聽好。你的福報,并非被小人所害,也非時運不濟,更不是上天不公。”
帝君的聲音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敗光你家福祿,耗盡你子孫前程,讓你從富家翁淪為階下囚的,正是你家中那三盆花!”
林善存渾身巨震,如遭雷擊!
又是那三盆花!
兩年前那個騙子“王大師”的話,猶在耳邊。難道……難道他說的是真的?可自己明明已經把它們全砸了,為何不見半點好轉,反而愈發凄慘?
他來不及細想,失聲問道:“帝君!小人……小人早就聽信一個江湖術士的話,把那三盆花給砸了!為何……為何還是不見好轉?”
文昌帝君看著他,那張充滿威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告誡的、鄭重的神情。
“癡兒,你只知其形,不知其根。砸掉的是花,可敗家的‘根’,卻早已深深扎進了你的心里!那三盆花,只是一個‘象’,真正損你福祿的,是那花背后代表的三種‘心’啊!”
林善存徹底懵了,他完全聽不明白。
他匍匐在地,用盡全身力氣,磕了一個響頭,嘶啞著聲音,絕望地祈求道:
“求帝君明示!究竟是哪三盆花,背后又是哪三種心?求帝君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