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喂，媽，是我。”我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處理著今天第八份兼職工作的收尾。窗外的天色早已被霓虹燈染得五光十色，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熟悉又略帶不耐煩的聲音：“哦，小蘭啊，你這個月生活費怎么還沒打過來？你弟弟看上了一款新手機，都念叨好幾天了。”
我的指尖一頓，心里泛起一陣熟悉的無力感。“媽，我上個星期才給家里打了五千塊。我自己的房租還沒交呢。”
“五千塊哪里夠？你弟弟談戀愛，處處都要花錢。你是姐姐，多幫襯著點不是應該的嗎？再說了，你在大城市，隨便找點活干干不就有了？不像我們在鄉(xiāng)下，刨土都刨不出錢來。”母親的語氣理直氣壯。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媽，我在大城市也不是撿錢。我每天從早上六點忙到凌晨，一天打八份工，你以為我很容易嗎？”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辛苦！”母親的聲音拔高了些，“誰不辛苦？我問你，你存了多少錢了？之前讓你拿錢給你弟弟付個首付，你推三阻四的。你一個女孩子，要那么多錢干什么？以后總是要嫁人的，存錢不都是給婆家存的？”
提到錢，我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第一次，我辛辛苦苦攢了三年，存了十萬塊，準備付個小公寓的首付。母親一個電話，說弟弟跟人打架，要賠錢，十萬塊一夜之間就沒了。
第二次，我又花了兩年，眼看著湊夠了十五萬。弟弟說要創(chuàng)業(yè)，開個奶茶店，母親和父親輪番上陣，說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是弟弟的后盾。十五萬又轉(zhuǎn)到了弟弟的賬上，奶茶店開了不到半年就倒閉了。
“媽，錢的事情以后再說，我這邊還有工作，先掛了。”我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每一次都以我的妥協(xié)告終。
“等等！”母親叫住我，“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又偷偷攢錢了？我可告訴你林蘭，你弟弟馬上就要談婚論嫁了，彩禮、房子，哪一樣不要錢？你當姐姐的要是不管，你就是想逼死我們！”
“我沒有！”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乜趧×业仄鸱?/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母親低低的啜泣聲：“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沒良心啊……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
熟悉的戲碼再次上演，我疲憊地閉上眼睛，掛斷了電話。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電腦主機嗡嗡作響，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狽。我看著屏幕上那個剛剛完成的購房首付計劃表，數(shù)字是那么的清晰，又那么的沉重。這是我第三次，從零開始，一個鋼镚一個鋼镚攢起來的。
02
第二天一大早，我破天荒地請了一天假。揣著所有的銀行卡和身份證明，我?guī)缀跏桥苤鴽_進了那家之前看過無數(shù)次的房產(chǎn)中介。
“王姐，就是上次我們看好的那個，城南的那個一居室，今天能定下來嗎？”我氣喘吁吁地對接待我的中介說道。
王姐看到我，笑得合不攏嘴：“小蘭啊，這么急？當然能定，業(yè)主那邊都說好了。你這是下定決心了？”
“定了！就今天！我不想再等了！”我斬釘截鐵地說。我怕，我怕再接到家里的電話，怕自己再一次動搖。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像是踩在云端上。簽合同，刷卡，辦理各種手續(xù)。當我的銀行卡余額瞬間清零，換來那一紙薄薄的購房合同時，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哎，小蘭，你這是怎么了？高興事啊，哭什么？”王姐遞給我一張紙巾，關(guān)切地問。
“沒事，王姐，我就是……太激動了。”我擦干眼淚，咧開嘴笑了起來，“我終于有自己的家了，一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地方。”
“這就對了！”王姐拍拍我的肩膀，“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打拼不容易，有個自己的窩，心里就踏實了。恭喜你啊！”
從房產(chǎn)交易中心出來，陽光正好。我拿著合同，站在馬路邊，看著車水馬龍，第一次覺得這個冰冷的城市有了溫度。我拿出手機，想找個人分享我的喜悅，翻遍了通訊錄，卻只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
“喂，小雅，我買房了！”電話一接通，我就忍不住喊了出來。
“真的假的？林蘭你太牛了！恭喜你！”小雅在電話那頭尖叫，“你終于擺脫你那個家了！”
“嗯，首付剛交完，雖然接下來要背三十年的貸款，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累，我覺得渾身都是勁！”我笑著說，“等我拿到鑰匙，你第一個來給我暖房！”
“沒問題！必須的！對了，你家里人知道嗎？”小雅突然問道。
我的心沉了一下，隨即又揚起一絲倔強：“我還沒說，也不打算現(xiàn)在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你做得對。這次千萬別讓他們知道了，不然你的房子可能就不是你的了。”小雅叮囑道。
“我知道。”
掛了電話，我把購房合同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貼身抱在胸前。這是我的底氣，是我在這個城市扎根的證明。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窗簾要買什么顏色，陽臺要種上幾盆花。
03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我最開心的時候，給我開一個殘酷的玩笑。
當天下午，我剛回到公司，準備休假，就被部門經(jīng)理叫進了辦公室。
“小蘭，來得正好，有個緊急任務。”經(jīng)理的表情很嚴肅，“公司在鄰市有個非常重要的項目，合作方指定需要一個細心、又能吃苦的人去跟進，我想來想去，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愣了一下：“去鄰市？要去多久？”
“項目周期比較長，初步估計，大概三個月。”經(jīng)理看著我，“我知道時間有點長，但是這個項目對你未來的發(fā)展非常重要。只要順利完成，回來之后，我立刻給你升職加薪。”
升職加薪？這對我來說，是無法抗拒的誘惑。每個月高昂的房貸像一座大山，我需要這份工作，更需要這次機會。
“可是……這也太突然了。”我有些猶豫，我剛買的房子，連鑰匙都還沒拿到。
“情況特殊，對方催得緊，希望我們的人員今晚就動身。小蘭，這是個機會，也是個挑戰(zhàn)。”經(jīng)理的語氣不容置喙。
我腦子里飛速地權(quán)衡著。三個月，換一個光明的未來和穩(wěn)定的還貸能力。我?guī)缀鯖]有別的選擇。
“好，經(jīng)理，我去。”我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經(jīng)理滿意地笑了，“趕緊回去準備一下，晚上七點的車，公司會安排好一切。”
從經(jīng)理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復雜到了極點。剛買房就要離開三個月，這算什么事？
更讓我頭疼的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跟父母說。不說，三個月聯(lián)系不上，他們肯定會鬧翻天。說，他們要是知道我不僅沒退房，還要出差，恐怕會立刻殺到我公司來。
思來想去，我還是在去車站的路上，給家里撥通了電話。我決定只說出差的事，買房的事能瞞多久是多久。
電話剛響一聲，就被接了起來，是父親。
“喂？”
“爸，是我。”
“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你媽都快被你氣病了！我問你，你是不是背著我們把錢拿去買房了？！”父親的咆哮聲從聽筒里傳來，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
我心里一驚：“你們……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中介的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說你尾款還沒結(jié)清！林蘭，你真是長本事了啊！翅膀硬了是吧？家里這么困難，你弟弟等著錢結(jié)婚，你倒好，自己先享受起來了！”
我握著電話的手不住地顫抖：“爸，那是我自己的錢！是我一分一分掙的！我憑什么不能買自己的房子？”
“憑什么？就憑你是我們養(yǎng)大的！你的錢就是家里的錢！我告訴你，你趕緊把那破房子給我退了！聽見沒有！把錢拿回來給你弟弟！”
“我不退！”我用盡全身力氣喊道，“這是我的家！我死都不會退的！”
“反了！真是翻了天了！”電話那頭傳來東西被砸碎的聲音，夾雜著母親的哭喊聲，“林蘭，你要是不把房子退了，就永遠別回這個家！我們沒有你這個女兒！”
“嘟——嘟——嘟——”
電話被狠狠地掛斷了。我握著手機，愣在原地，周圍人來人往，喧囂聲、廣播聲，都離我遠去。心，一點一點地沉入了谷底。
04
三個月的時間，在無休止的加班和項目中飛逝而過。
在這期間，我沒有再給家里打過一個電話，家里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我們就像被一條無形的線隔開，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白天和客戶唇槍舌戰(zhàn)，晚上對著電腦修改方案到深夜。
只有在極度疲憊的時候，我才會拿出手機，翻出那張新房的戶型圖，想象著未來的生活，那是我唯一的慰藉。
項目最終完美收官，我不僅得到了公司的嘉獎，還拿到了一筆豐厚的獎金。回程的路上，我歸心似箭。我想立刻回到那個屬于我的小房子，哪怕里面空無一物，只要站在那里，我就會覺得安心。
我甚至已經(jīng)計劃好了，下了車，先去家政公司找個保潔，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掃干凈，然后去宜家逛逛，買一張最舒服的床墊。
出租車停在了小區(qū)門口，我拖著行李箱，幾乎是雀躍地往里走。小區(qū)環(huán)境很好，綠樹成蔭，一切都和我當初看到的一樣。我按照記憶，找到了我那棟樓，那個單元。
站在602的門口，我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我從包里掏出那串被我摩挲了無數(shù)遍的鑰匙，深吸一口氣，對準鎖孔。
“咔噠。”
鑰匙插進去了，但卻擰不動。
我愣住了，以為是自己太緊張，插錯了。我拔出來，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鎖芯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紋絲不動。
怎么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我仔細地看了看門鎖，發(fā)現(xiàn)它和我記憶中的那個完全不一樣。原來的鎖是銀色的，而眼前的這個，是嶄新的古銅色。
鎖被換了？
不可能。我使勁搖了搖頭，一定是物業(yè)統(tǒng)一更換的。我安慰著自己，抬手準備敲門，問問鄰居是什么情況。可手剛抬到一半，我就聽到門內(nèi)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還有一個孩子的笑鬧聲。
有人在里面？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幻覺，一定是幻覺。房子還沒交房，怎么會有人？
我定了定神，側(cè)耳貼在門上，這一次，我聽得清清楚楚。
“老公，你快看，寶寶會自己拿玩具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充滿了喜悅。
“是嗎？我看看！哎喲，我們家寶寶真棒！”一個男人的聲音附和道。
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幾乎凝固了。這不是幻覺！我的房子里，真的有陌生人！
05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所有的理智都被憤怒和恐懼沖垮了。
“開門！開門！”我用盡全身力氣捶打著房門，手背砸在冰冷的金屬門上，生疼，“你們是誰？為什么在我的房子里？給我出來！”
我的吼聲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異常突兀。很快，門內(nèi)傳來了腳步聲。
“誰啊？大半夜的，敲什么敲！”門內(nèi)傳來那個男人不耐煩的聲音。
門“咔嚓”一聲，從里面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三十歲左右，身材微胖的男人探出頭來，警惕地看著我：“你找誰？是不是敲錯門了？”
“這是我的房子！”我指著門牌號，大聲說道，“602！這是我的家！你又是誰？”
男人皺起了眉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你胡說什么？這房子是我家！我們上個月剛買的，房產(chǎn)證都有！你趕緊走，不然我叫保安了！”
“房產(chǎn)證？”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這房子是我三個月前買的！合同還在這里！”我發(fā)瘋似的拉開背包，想找出那份被我視若珍寶的合同。
這時，一個抱著嬰兒的女人也走了過來，她躲在男人身后，害怕地看著我：“老公，怎么回事啊？她是誰啊？”
“不知道，估計是騙子或者精神有問題。”男人把我往外推了一把，“我不管你是誰，趕緊離開這里！這是我們的家！”
“你們才是騙子！你們憑什么住我的房子！”我被他推得一個趔趄，行李箱也倒在了地上。巨大的委屈和憤怒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拿出手機，手指顫抖地按下了報警電話。
“喂？警察嗎？我要報警！有人非法侵占我的房子！地址是……”
男人看到我報警，臉色也變了，他指著我，氣急敗壞地說：“你……你還敢報警？好啊，你報！讓警察來看看，這房子到底是誰的！”
我掛斷電話，死死地盯著他們，像一只要拼命護住自己巢穴的母狼。我們?nèi)齻€人就在門口對峙著，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就在這時，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刺耳的鈴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我甚至沒有看來電顯示，直接劃開了接聽鍵，以為是警察回撥過來的。
“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我既熟悉又憎惡的聲音，帶著幾分得意和輕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