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透了都市的每一扇窗,電話那頭,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蒼老聲音,帶著刻意的溫和,試探著響起。
“是窈窈吧?……我是爸爸。”
我握著手機的指節一根根發白,五年,整整五年,這個號碼從未響起過。
寂靜在空氣中蔓延,直到他再次開口,聲音里透著一絲無法言說的疲憊與盤算。
“快過年了,今年……回家來吃頓年夜飯吧?”
這句遲到了太久太久的問候,像一把鑰匙,卻不知即將開啟的,是塵封的溫情,還是另一個早已為我設好的陷阱。
01
電話是母親羅美娟打來的。
彼時我正在公司,為一份季度報表忙得焦頭爛額。
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媽”這個字,我的心頭沒來由地一緊。
自從我大學畢業留在這個城市工作后,母親的電話便少有主動,大多是我算著日子打回去的問候。
每一次通話,內容也總是千篇一律。
“錢夠不夠花?”
“工作累不累?”
“別太省,該吃吃該喝喝。”
最后,總會不經意地繞到哥哥舒博文身上。
“你哥最近要談女朋友,花銷大。”
“我給你哥打了點錢,你那邊要是手頭緊就先撐一撐。”
我早已習慣了這種模式,也習慣了在電話里報喜不報憂。
但這一次,母親的語氣和以往截然不同。
她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種商量,一種小心翼翼,但內里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堅決。
“窈窈啊,你哥……你哥要結婚了。”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是大喜事啊,什么時候辦?我好提前請假。”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母親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女方家里提了要求,說結婚必須得有套婚房,而且房產證上……必須是你哥一個人的名字。”
我的心,開始一點點下沉。
我們家什么情況,我再清楚不過。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退休,一輩子省吃儉用,全部家當,就是我們從小長到大的那套老房子。
那套房子,因為劃片,恰好是一所重點小學的學區房。
這是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也是我一直以為,我們兄妹二人共同的根。
“媽,我們家就那一套房子。”我的聲音有些干澀。
“是啊,”母親嘆了口氣,“所以……你爸的意思是,先把房子過戶給你哥。”
“我,”我停頓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住的那間房……”
“女方家要重新裝修做婚房,說……說想弄個大點的衣帽間。你看你能不能……先把東西收拾一下,暫時搬出來?”
“搬出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搬到哪里去?”
“你不是在公司附近租著房子嗎?先……先將就一下。你爸說,你一個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夫家總會給你準備地方住的。”
那一瞬間,窗外明媚的陽光,好像一下子被烏云遮蔽了。
我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不是在和她爭搶房產的所有權。
我在意的,是他們做出這個決定時,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
仿佛我,從來就不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我只是一個暫住的客人,時候到了,就該收拾行李,識趣地離開。
“媽,這么大的事,為什么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你爸怕你不同意,鬧起來讓你哥在親家面前沒面子。”
多可笑的理由。
為了哥哥的面子,就可以犧牲女兒的尊嚴和歸屬感。
我掛了電話,立刻跟主管請了假,買了最近一班回家的車票。
三個小時的車程,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心里一片荒蕪。
我回憶起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家里但凡有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舒博文。
新衣服,新玩具,也總是舒博文先挑。
父母掛在嘴邊的話永遠是:“你是妹妹,要讓著哥哥。”
可我明明比他小兩歲。
只是因為我是女孩,他是男孩。
那時候我以為,這只是老一輩人“重男輕女”的陳舊思想在作祟,血濃于水的親情總歸是無法割舍的。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在他們心里,我和舒博文,從來就不是平等的。
他是傳承香火的“根”,而我,不過是隨時可以為了這個“根”而犧牲的“葉”。
當我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地站在家門口時,開門的是哥哥舒博文。
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閃,訥訥地叫了一聲:“窈窈,你回來了。”
客廳里,父親舒立德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母親羅美娟從廚房里端著一盤水果走出來,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
“窈窈回來了,快坐,累了吧。”
我沒有動,只是站在玄關處,目光直直地射向我的父親。
“爸,房子過戶的事,是不是真的?”
舒立德這才慢悠悠地放下報紙,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
他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愧疚,反而帶著一種被打擾的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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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我的聲音在發抖。
“跟你商量什么?”舒立德的聲調陡然拔高,“這房子,本來就是留給你哥的!我是戶主,我自己的房子,想給誰就給誰,還需要跟你報備嗎?”
“我也是這個家的成員!”我終于忍不住吼了出來。
“女孩子,遲早是要嫁人的,胳膊肘往外拐!”舒立德“啪”地一聲把報紙摔在茶幾上,“家里就這點家底,都要先緊著你哥!你一個女孩子家,爭什么爭?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臟。
我把目光轉向一旁沉默不語的舒博文。
“哥,你也這么認為嗎?”
舒博文低著頭,摳著自己的手指,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窈窈,爸媽也是為了我好……”
“為了你好?”我慘然一笑,“為了你好,就可以把我像垃圾一樣掃地出門嗎?”
羅美娟見狀,趕緊上來打圓場。
“窈窈,你別這么說,怎么是掃地出門呢?家里永遠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回來?”我指著那間我住了二十多年的臥室,門上已經被哥哥貼上了一個大紅的“囍”字,“回來住哪里?住客廳嗎?還是說,等你們把我的房間改造成嫂子的衣帽間,我回來給她的衣服看門?”
我的話讓母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舒立德被我的話徹底激怒了。
他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罵道:“舒窈!你這是什么態度!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告訴你,這事沒得商量!房子必須給你哥!你要是覺得委屈,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我舒立德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滾就滾!”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憤怒、失望,都化作了這一句話。
我看著眼前這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這個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陌生和恐懼。
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還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書桌上擺著我從小到大的照片,衣柜里掛著我各個時期的衣服。
這里承載了我全部的成長記憶。
而如今,它們都將被抹去,變成一個陌生女人的衣帽間。
我打開行李箱,沉默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只裝那些對我個人有意義的,至于這個家添置給我的,我一件也沒動。
母親羅美娟跟了進來,眼圈紅紅的。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皺巴巴的錢,大概有三四千塊,塞到我手里。
“窈窈,這錢你拿著,算是爸媽給你的補償……別怪你爸,他也是……也是沒辦法。”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很可悲。
她明明心里對我有愧,卻永遠不敢反抗丈夫的決定。
她的懦弱,也是這場家庭悲劇的推手之一。
我把錢推了回去。
“媽,我不要錢。”
“我只是想要一個家,一個能在我受了委屈、累了、倦了的時候,可以回去的地方。”
“但是現在,我沒有了。”
說完,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沒有再看她一眼,徑直朝門口走去。
經過客廳時,舒立德依然坐在沙發上,冷著臉,看都不看我。
舒博文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我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告別。
當我拉著行李箱,踏出那個家門的時候,身后傳來母親壓抑的哭聲和父親的怒吼。
“讓她滾!滾得越遠越好!我看她離了這個家,能有什么出息!”
外面的陽光很刺眼,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我拖著沉重的箱子,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眼淚終于決堤。
我告訴自己,舒窈,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個人了。
你沒有家了。
從此以后,你只能靠自己。
你必須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為自己拼出一席之地。
你不能倒下,更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那一天,我與我的原生家庭,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決裂。
我拉黑了他們的所有聯系方式。
從此,山高水長,再不相見。
02
離開家的最初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
我用身上僅有的一點積蓄,在離公司很遠的一個城中村里,租下了一個不到十平米的隔斷間。
房間里沒有窗戶,終年不見陽光。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
墻壁薄得像紙一樣,隔壁夫妻的爭吵聲、小孩的哭鬧聲,聲聲入耳,讓我夜夜難眠。
白天,我要在公司里強打精神,應對繁重的工作和復雜的人際關系。
晚上,回到那個逼仄的小空間,巨大的孤獨和無助感便會將我吞沒。
有好幾次,我都是在噩夢中驚醒,夢里,是父親冰冷的臉和母親無聲的眼淚。
醒來后,枕頭濕了一大片。
我蜷縮在被子里,一遍遍地問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僅僅因為我是個女孩,我就不配擁有一個家嗎?
為了省錢,我戒掉了所有不必要的開支。
不再買新衣服,不再和同事聚餐,不再喝超過十塊錢的奶茶。
我從網上買了一個小電鍋,每天下班后,就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給自己煮一碗面條,或者一份青菜。
有時候實在太累了,就用開水泡一碗速食面。
那段時間,我的體重直線下降,整個人都瘦脫了相。
公司的同事都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笑著搖頭,說是在減肥。
沒有人知道,那個笑容背后,我隱藏了多少心酸和苦楚。
生活的苦,尚可以咬牙硬撐。
最難熬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逢年過節,同事們都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回家的車票和給家人買的禮物。
我只能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假裝忙碌。
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給自己煮了一鍋速凍水餃。
吃著吃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甚至不敢打開手機,我怕看到朋友圈里那些闔家團歡樂的照片。
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足以將一個人的意志徹底摧垮。
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想起了父親最后那句怒吼。
“我看她離了這個家,能有什么出息!”
這句話,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上,卻也成了我絕地反擊的全部動力。
我不能輸。
我絕對不能讓他們看扁了。
我要活出個人樣來,我要讓他們知道,沒有他們,我舒窈,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從那天起,我開始瘋狂地工作。
我成了公司里來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別人不愿接手的項目,我接。
別人不愿出的差,我去。
我像一臺上滿了發條的機器,不知疲倦地運轉著。
我的努力,很快被領導看在眼里。
我的專業能力,也在一個個項目的歷練中飛速提升。
兩年后,我憑借一個出色的項目方案,被破格提拔為部門小組長。
薪水翻了一倍。
拿到新工資條的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中村,退掉了那個陰暗潮濕的隔斷間。
我在公司附近一個治安良好、環境優美的小區里,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
房間朝南,有大大的落地窗。
陽光可以毫無阻礙地灑進來,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
我給自己買了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換上了最喜歡的床上四件套。
我還買了很多綠植,把小小的陽臺裝點得生機勃勃。
搬進新家的那天晚上,我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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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瓶紅酒,對著窗外的城市夜景,敬了自己一杯。
舒窈,恭喜你,你終于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生活在一點點變好。
我開始重新拾起自己的興趣愛好。
周末,我會去健身房揮灑汗水,去圖書館看書充電,或者約上三五好友,去郊外爬山,去欣賞一場畫展。
我的性格,也在這個過程中,變得越來越開朗、自信。
我的身邊,漸漸聚集起了一群真心相待的朋友。
她們在我失意時給我擁抱,在我成功時為我喝彩。
她們的出現,彌補了我心中對于親情的缺失。
時間一晃,五年過去了。
這五年里,我憑借著自己的努力,從小組長,做到了項目主管的位置。
我在這個我曾經無比陌生的城市里,買了屬于自己的一套小戶型公寓。
雖然面積不大,但那本紅色的房產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我舒窈的名字。
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堅實的依靠。
我也擁有了一段穩定的感情。
男友是我在工作上認識的,他欣賞我的獨立和堅韌,也心疼我曾經的遭遇。
他給了我缺失多年的尊重、理解和愛護。
我們計劃著,再過一兩年就結婚。
我的人生,似乎已經走上了正軌,一片光明。
而那個被我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家”,也已經很久沒有在我腦海中出現過了。
我以為,我與他們的故事,早在五年前那個決絕的轉身中,就已經畫上了句號。
我以為,我們就像兩條相交線,在那個點之后,便會漸行漸遠,永不重逢。
我甚至換了新的手機號碼,徹底切斷了與過去的所有聯系。
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過好我自己的生活,不想再被那些人和事打擾。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命運的戲劇性,也高估了血緣的淡薄。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離春節還有一周。
我剛剛帶團隊打贏了一場硬仗,拿下了公司年度最重要的一個項目。
為了慶祝,部門組織了聚餐。
飯局上,我被同事們灌了不少酒,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聚餐結束后,我沒有讓男友來接,而是選擇了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冬夜的冷風吹在臉上,非但沒有讓我覺得寒冷,反而讓我的頭腦更加清醒。
我看著街道兩旁高樓大廈里透出的點點燈火,看著街上行色匆匆卻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行人,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我和朋友們在微信群里熱火朝天地聊著,商量著利用年假,去一個溫暖的海島旅行。
回到家,我洗了個熱水澡,敷上面膜,舒服地窩在沙發上。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歸屬地,是那個我逃離了五年的家鄉。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猛地漏跳了一拍。
一種復雜而又不安的情緒,瞬間攫住了我。
是他們嗎?
他們怎么會知道我的新號碼?
電話鈴聲固執地響著,一遍又一遍。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劃開了接聽鍵。
或許,是我想多了。
可能只是一個打錯的電話,或者是一個推銷電話。
我把手機放到耳邊,沒有出聲。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細微的電流聲,和一陣壓抑的、蒼老的呼吸聲。
然后,一個我刻在骨子里,卻又感覺陌生無比的聲音,遲疑地響了起來。
“是窈窈吧?……我是爸爸。”
僅僅七個字,卻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轟然炸響。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是父親,舒立德。
他的聲音,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充滿威嚴、中氣十足的嗓音。
而是變得沙啞、蒼老,甚至……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刻意討好的溫和。
這比他對我破口大罵,更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握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一根根發白,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寂靜在空氣中蔓延,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沉默,又或者,他早已預料到了我的反應。
電話那頭,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么多年沒聯系了……你媽……我們都挺想你的。”
想我?
多么可笑的兩個字。
五年來,在我最需要人關心,最渴望親情的時候,他們在哪?
如今這輕飄飄的一句“想你”,又算得了什么?
“快過年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今年……回家來吃頓年夜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