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棺,不得入城;我兒,不得下葬!”
當寇準的老母親秦氏拄著拐杖,以瘦弱之軀攔住皇帝御賜的送葬隊伍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是一場浩蕩的皇家哀榮,一代名相風光歸葬故里,本該是榮耀的終點。
可這位白發蒼蒼的母親,為何要將兒子的靈柩拒之門外,并與之在城門外對峙三年?
這背后,究竟是難以言說的苦衷,還是隱藏著一個連皇帝都必須讓步的驚天秘密?
那口華麗的棺槨里,到底安放著怎樣的靈魂,才會讓至親的愛,變成最決絕的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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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北宋天圣三年的秋風,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蕭瑟與涼意,從遙遠的北方草原吹來,卷起官道上厚厚的黃土,一路向南,拂過這支從京城汴梁出發,綿延數里的龐大隊伍。
這支隊伍如同一條沉默而莊嚴的黑色巨龍,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緩緩蠕動,它的目的地,是那座在秋日陽光下顯得格外古樸的城池——下邑。
巨龍的頭部,是數十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巨大旌旗,上面用金線繡著“皇恩浩蕩”、“魂歸故里”等字樣,每一個字都閃爍著刺目的光芒,向沿途的所有生靈宣示著此行的無上榮耀與皇家的威嚴。
緊隨其后的是一隊神情肅穆的儀仗兵,他們手中的法器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每一步都踏著沉悶而整齊的鼓點,那鼓聲仿佛不是敲在鼓上,而是直接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隊伍的核心,是十六名從皇家禁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魁梧壯漢,他們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肉虬結如山巖,肩上穩穩地扛著一口巨大得令人咋舌的棺槨。
這口棺槨通體由金絲楠木打造,這種木材千年不腐,萬年不朽,且在陽光下能看到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金色紋理,是只有帝王宗親才有資格使用的頂級貢品。
皇帝為了彰顯自己的恩典,特地從自己的私庫中找出了這塊最大的整木,命宮中最好的七十二名匠人,耗時九九八十一天,日夜不休地雕琢而成。
棺身上雕刻著層層疊疊的祥云與溫順的瑞獸,刀法之精湛,讓每一片云都仿佛在流動,每一只獸都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要從木頭中掙脫出來。
一口如此規制的棺槨,其價值早已無法用金錢衡量,它本身就是一種身份,一種聲明,一種震懾。
棺槨上覆蓋著明黃色的九龍紋綢緞,那是只有親王與國公一級才能享有的殊榮,綢緞的四角,還墜著溫潤的和田玉佩,隨著壯漢們的步伐輕輕搖晃,發出悅耳又悲涼的聲響。
棺槨里靜靜躺著的,便是這支隊伍要去護送的亡魂——當朝追贈的萊國公,曾經權傾朝野,也曾一言定國,更曾在國難當頭時力挽狂瀾的一代名相,寇準。
這位在澶淵之盟中,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姿態,逼退契丹數十萬大軍的鐵血宰相,其人生的后半段卻充滿了悲涼與無奈。
他在波詭云譎的政治漩渦中最終失勢,被他的政敵一步步構陷,從權力的頂峰被一貶再貶,最終孤零零地客死在了遙遠且瘴癘橫行的雷州。
他的死,在當時的朝堂上并未激起太大的波瀾,就如同一顆疲憊的巨星,在無人注視的遙遠天際,耗盡了最后的光和熱,悄然隕落。
直到新皇登基。
這位年輕的天子,為了安撫那些在前朝動蕩中人心惶惶的舊臣,也為了向天下人展示自己與先皇截然不同的仁德與寬厚,他下了一道震動朝野的圣旨。
他要為寇準平反,恢復其生前所有名譽,并以國公之禮,將其靈柩從千里之外的蠻荒之地迎回,風光大葬于其故里下邑,讓其落葉歸根。
這道圣旨,無疑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堪稱完美的政治表演,它巧妙地收攏了士人之心,但或許,在年輕皇帝的心中,也未嘗不帶著幾分對這位前朝重臣悲慘結局的真實惋惜與敬意。
這支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從雷州出發,途經京城,再轉向下邑,一路行來,耗時數月。
所到之處,地方官員無不率領全城屬官吏員,在城外十里跪迎,百姓們則自發地夾道瞻仰,對著那口華麗的棺槨指指點點,感嘆著皇恩的浩蕩與世事的無常。
這份遲到了太久的榮耀,如同秋日午后那斜斜的陽光,雖然也帶著溫度,卻總有一種無法驅散的凄涼感,照在每個人的身上,都顯得有些虛幻。
領隊的內官名叫李祥,是皇帝身邊頗為得寵的一位大太監,此行他身負皇命,一路上不敢有絲毫懈怠與差池。
他的心思極為縝密,從隊伍的飲食起居,到每日行進的里數,再到與地方官員的交接,所有細節他都親力親為,力求做到完美無缺。
因為他深知,這趟差事不僅僅是護送一口棺材,更是皇帝新政的臉面,是他自己未來在宮中地位的奠基石。
眼看著下邑那巍峨的城門就在不遠的前方,李祥那顆懸了數月的心,終于即將穩穩地落回肚子里。
他甚至能想象到,當他回到京城,向皇帝稟報差事圓滿完成時,皇帝龍顏大悅,對他大加賞賜的情景。
他的臉上,已經開始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功德圓滿的輕松笑意。
按照皇家儀仗的規矩,隊伍在距離城門約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鼓聲漸息,旌旗垂落,整個隊伍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靜靜地等待著城中的官員出城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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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此時,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異變陡生。
下邑那飽經風霜的城門洞下方,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老婦人,身形瘦小得可憐,仿佛一陣稍微強勁些的秋風就能將她輕易吹倒。
她穿著一身漿洗得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衣裳,上面甚至還有幾個打得十分仔細的補丁,滿頭銀絲在風中凌亂地飄舞,像一蓬深秋的衰草。
她的臉上布滿了刀刻斧鑿般的深刻皺紋,那不是歲月靜好的痕跡,而是被苦難和辛勞一遍遍碾壓過的證明,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
她手中拄著一根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普通木制拐杖,身體卻站得異常筆直,如同一棵在懸崖峭壁上與風霜搏斗了千百年的枯松,透著一股寧折不彎的倔強。
她就那樣孤零零地、沉默地站在城門的正中央,用她那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身影,攔住了整支代表著帝國威嚴的皇家儀仗隊的去路。
李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僵在了那里,顯得格外滑稽。
他身邊的副使,以及那些已經準備好要上前迎接的地方官員們,也都愣住了,一個個張大了嘴巴,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去,快去個人問問是怎么回事,讓那個老婆子趕緊讓開道!別誤了吉時!”李祥壓低了聲音,對他身邊的一個機靈的小太監吩咐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被打擾了好事的不耐煩和高高在上的倨傲。
那小太監不敢怠慢,一路小跑上前,來到老婦人面前,臉上立刻堆起了職業性的、謙卑的笑容。
他對著老婦人又是點頭又是哈腰,陪著笑臉說了些什么,大概是“老人家行行好”、“這是朝廷的隊伍”之類的話。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老婦人對他視若無睹,仿佛他只是一團空氣。
她甚至沒有低頭看他一眼,只是緩緩抬起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越過小太監的頭頂,直直地、一動不動地望向隊伍中央那口華麗得刺眼的棺槨。
她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一絲波瀾,但正是這種極致的平靜,反而讓人從心底里感到一陣陣發慌。
小太監勸說了半天,說得口干舌燥,那老婦人卻連嘴唇都沒有動一下,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他只得滿頭大汗地敗下陣來,跑回到李祥面前,一臉為難地稟報道:“公公,不行啊……那……那個老婆子不說話,也不動彈,小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就跟沒聽見一樣。”
李祥的眉頭緊緊地鎖成了一個川字。
在皇家的儀仗面前,一個衣衫襤褸的平民老婦做出如此行徑,已經不是簡單的“不懂規矩”,而是大不敬之罪。
他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決定親自出馬。
他策動胯下的高頭大馬,緩緩向前,來到老婦人面前,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她,厲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有天大的膽子在此阻攔朝廷儀駕!還不速速退到一邊去!”
他的聲音經過刻意的拿捏,變得尖利而威嚴,這是他在宮中對付那些不聽話的小太監時慣用的聲調,足以讓任何一個尋常百姓嚇得魂飛魄散,跪地求饒。
這一次,老婦人終于有了動作。
她緩緩地抬起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迎向了正午的陽光,她瞇了瞇眼,迎著李祥那充滿怒火的目光,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吐出了幾個字。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因為年邁而顯得有些沙啞,卻像一道平地驚雷,清晰無比地在每個人的耳邊炸響。
“此棺,不得入城。”
李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懷疑是秋風太大,讓他產生了幻聽。
他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身體向前傾了傾,再次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你說什么?大聲點!”
老婦人仿佛是在滿足他的要求,又仿佛是在強調自己的決心,她重復了一遍,這一次,聲音雖然依舊沙啞,但吐字卻異常清晰,也更加堅定。
“我說,這口棺材,不能進這座城。”
她頓了頓,仿佛是在積蓄力量,然后又一字一頓地補充了一句,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從胸腔里擠壓出來的。
“我兒,寇準,不得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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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現場陷入了一片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連風聲仿佛都在這一刻停滯了,只有一面被風撕裂的旗幟,在發出“啪嗒、啪嗒”的無力聲響。
短暫的死寂之后,人群中如同滾油里潑進了一瓢冷水,瞬間爆發出一陣巨大的、無法抑制的嘩然。
“天哪!我聽到了什么?不讓寇相下葬?”
“這老婦人到底是誰?她憑什么說這種話?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瘋了,我看她是真的瘋了!這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啊!”
李祥的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他感覺天旋地轉,幾乎要從馬背上栽下來。
他設想過這一路上可能會遇到的所有意外,比如遭遇盜匪,比如天氣突變,比如官員怠慢,唯獨沒有設想過會是這樣一種荒誕到極點,甚至連說書先生都不敢這么編的狀況。
寇準的靈柩,千里迢迢地回到了家門口,卻被他的親人,用一種最不可思議的方式,攔在了家門之外。
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阻撓儀駕”的范疇,這是在公然抗旨,是在赤裸裸地挑戰皇權,是在狠狠地抽打當今皇帝的臉。
他指著老婦人,終于無法抑制內心的驚駭,發出了那聲已經變了調的尖叫:“她瘋了!這老婦絕對是瘋了!”
下邑的地方官,一個姓劉的知縣,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兩股戰戰,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癱倒在地。
他連滾帶爬地跑到老婦人面前,也顧不上官威體面了,帶著哭腔哀求道:“老夫人,老夫人您可千萬不能這樣啊!這是皇上降下的天大的恩典,您……您這是要我們所有人的命啊!”
老婦人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她的目光依然固執地鎖定在那口華麗的棺槨上。
她的眼神里,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外人無法讀懂的、深不見底的、如鋼鐵般的執拗。
很快,從圍觀的本地百姓中,傳出了她的身份。
她不是別人,正是寇準那位年過八旬,一直獨居在下邑城中的老母親,秦氏。
這個消息非但沒有解開眾人的疑惑,反而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虎毒不食子,天底下哪有母親不希望自己客死異鄉的兒子魂歸故里的?
天底下哪有母親會拒絕皇帝賜予的、能光耀門楣的無上哀榮,反而要將兒子的靈柩拒之門外,讓他在死后都不得安寧?
秦氏沒有理會任何人的驚愕、勸說與哀求。
她緩緩地轉過身,走到路邊,撿起一張不知被哪個貨郎丟棄的破草席,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回城門正中央的空地上。
她將草席鋪在冰冷的地面上,動作緩慢而鄭重。
然后,她就那樣盤腿坐了下來,將那根木拐杖橫放在自己的膝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周圍那成百上千道驚異的目光,都不存在一般。
她的動作很慢,每一個細節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
她不哭,不鬧,不爭辯,不解釋,也不提任何要求。
她用這種最沉默,也最決絕的方式,向所有人,向整個大宋王朝,宣告了她的立場。
李祥徹底慌了神,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完全超出了他能處理的范圍。
他一邊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京城稟報這樁聞所未聞的離奇變故,一邊和劉知縣等人,開始了對秦氏的漫長勸說。
他們曉之以理,從皇家的無上恩典,說到抗旨不遵的嚴重后果。
他們動之以情,從母子連心的天性,說到寇準為國為民的赫赫功績。
他們甚至暗示,如果老夫人能讓開,朝廷會有更多的賞賜;如果繼續固執下去,恐怕連寇準剛剛恢復的名譽都會再次被剝奪。
可無論他們說什么,秦氏都始終不為所動,宛如一尊早已斷絕了七情六欲的石雕。
有幾個急于表現的衙役,試圖上前去將她強行拉開。
但他們還沒靠近,周圍的百姓們便自發地圍成了一道人墻,用一種沉默但充滿壓力的目光,阻止了他們的行動。
這些淳樸的百姓雖然完全不理解秦氏的行為,但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老母親身上那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悲傷和視死如歸的決絕。
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僵局,就此在下邑的城門前,形成了。
02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
那口代表著無上榮耀與皇權恩典的金絲楠木棺槨,就那樣靜靜地、尷尬地停在下邑城外,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
秦氏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坐在那張破草席上,風雨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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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她迎著朝陽靜坐,仿佛在吸收著天地間某種無形的力量。
夜晚,李祥和劉知縣等人也不敢真的讓她在野外受凍,便命人給她搭了一個極其簡陋的草棚,她便在草棚里,背靠著兒子的棺槨,閉目而眠。
李祥和他那支曾經風光無限的儀仗隊,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絕境。
走,是抗旨;留,是煎熬。
他們成了一群被困在原地的囚徒,也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那華美的明黃色綢緞,在無情的風吹日曬中,漸漸褪去了鮮亮的色彩,變得灰敗不堪,如同老婦人臉上的皺紋。
棺槨上那些巧奪天工的精致雕刻,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怎么也擦不干凈的灰塵,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這支曾經讓無數人羨慕敬畏的隊伍,如今變得狼狽不堪,士兵們整日無精打采地靠在路邊,官員們則聚在一起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消息傳回京城,年輕的皇帝在聽到奏報的那一刻,勃然大怒。
他猛地將手中的奏折摔在地上,覺得自己的善意和至高無上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來自一個鄉野老婦的公然挑釁。
他立刻召集滿朝文武商議對策。
朝堂之上,立刻分成了兩派。
以幾位武將和新晉的年輕官員為首的一派主張強硬,他們認為國體為重,皇威不容侵犯,應該立刻派禁軍前往,將那“刁婦”拿下,強行將寇準下葬,以儆效尤,維護朝廷的尊嚴。
但以幾位老成持重的文臣為首的另一派,則堅決提出反對。
他們認為,寇準剛剛平反,天下士人的心剛剛被安撫下來,此刻若是對他的老母親動用武力,無異于自己打自己的臉。
一個連為國功臣的白發老母都不能容忍的皇帝,如何能讓天下人相信他的“仁德寬厚”?這會讓他剛剛建立起來的圣明形象瞬間崩塌,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皇帝的怒火,在冰冷的政治利弊權衡面前,最終被無奈地壓了下去。
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自己給自己制造的兩難困境之中。
于是,他只能采取一種最無奈的辦法——派去一波又一波的使者。
有口若懸河、能言善辯的朝中大員,他們帶著皇帝的親筆信和賞賜。
有德高望重、在當地極具聲望的鄉紳耆老,他們試圖用鄉情來感化。
甚至,朝廷還費盡周折,找到了秦氏的幾位遠房親戚,讓他們前去勸說。
他們帶著皇帝的各種賞賜和承諾,絡繹不絕地來到下邑城外,在那位沉默的老人面前,費盡了口舌。
可無論他們說什么,無論他們帶來的是金銀珠寶還是威逼利誘,秦氏都只有一句冰冷的回應:“此棺不退,我兒不歸。”
時間,就在這詭異得令人發瘋的對峙中,無情地緩緩流逝。
秋天過去了,城外的野草綠了又黃,枯葉在蕭瑟的秋風中盤旋著,一層層地落在棺槨和秦氏的肩上,無人清掃。
冬天來臨了,刺骨的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一場又一場的大雪,將整個世界都覆蓋成一片蒼茫的白色。
那口巨大的棺槨和秦氏瘦小的身影,一同被皚皚白雪掩埋,仿佛成了一組永恒的、悲愴的雕塑。
看守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而秦氏依舊靜坐不動,下邑的百姓們于心不忍,開始自發地給她送來熱湯、食物和厚厚的棉衣,但都被她默默地放在了一邊。
春天到來,冰雪消融,地上變得泥濘不堪,野草從泥土里鉆出來,瘋狂地生長,很快就蔓延到了棺槨的下方,仿佛要將這件人間的華物重新拖回大地。
夏天接踵而至,毒辣的烈日將棺木烤得滾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草木腐爛和塵土混合的難聞氣味。
秦氏的臉上被曬出了深深的烙印,嘴唇干裂得見了血,但她仍然沒有移動分毫。
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就這么過去了。
下邑城外的這一幕,已經不再是新聞,而是成了一道天下皆知的奇景。
秦氏這個名字,也不再僅僅是寇準的母親,她成了一個傳奇,一個象征。
一個以風燭殘年、衰朽不堪的血肉之軀,對抗整個龐大帝國權威的沉默雕像。
皇帝的耐心,終于在第三個年頭的秋天,被徹底消磨殆盡。
三年的僵持,讓朝廷的威嚴顏面掃地,也讓他這個力求有為的君主,成了一個被天下人暗中嘲笑的、連一個老婦人都搞不定的優柔寡斷的笑柄。
他決定不再忍耐。
他秘密下達了一道最后的通牒,命令下邑當地的駐軍,無論使用何種手段,必須在十日之內將寇準下葬,如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這道充滿殺氣的密旨,意味著他已經準備好撕下那層“仁德”的外衣,用最直接、最野蠻的暴力來強行結束這場荒誕的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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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千鈞一發,下邑城外即將血流成河之際,一位已經告老還鄉,在京城郊外隱居多年的老臣,不知從何處聽聞了此事,竟連夜坐著牛車,叩開了緊閉的宮門。
這位老臣姓王,名素,曾是寇準的同僚與摯友,也曾受過寇準的知遇之恩,對寇準的為人風骨最為敬佩。
他跪在燈火通明的宮殿里,在年輕皇帝不耐煩的目光下,聲淚俱下,自請前往下邑,做這最后一次的嘗試。
皇帝看著這位須發皆白、幾乎是自己祖父輩的老臣,看著他臉上那真摯的悲痛,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似乎被觸動了一下。
他最終嘆了口氣,同意了王素的請求。
這,是給予秦氏的最后一次機會,或許,也是皇帝給自己那僅存的一點仁慈之心,留的最后一塊遮羞布。
王素的車馬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府,日夜兼程,悄悄地來到了下邑城外。
三年過去,這里的景象已經變得無比蕭條和凄涼。
曾經那支龐大的儀仗隊只剩下十幾個面有菜色、精神萎靡的看守士兵,那些華麗的旌旗也早已被收起,只剩下一口蒙塵的棺木,孤獨地停在那里。
而秦氏,比三年前王素在傳聞中聽到的樣子,更加蒼老。
她幾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包著一層皮,整個人陷在破舊的棉衣里,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架。
但她的脊梁,在坐了三年之后,依舊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
王素沒有像之前的那些官員一樣,一上來就擺出使者的架子,談論什么國法朝綱。
他走到秦氏面前,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這位曾經的朝廷大員,對著那個鄉野老婦,以及她身后的那口棺槨,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響頭。
“老夫人,下官王素,是希平(寇準的字)的舊友,今日特來,拜見故人,也拜見伯母。”
他的聲音蒼老而真誠,每一個字都帶著無法掩飾的悲傷與敬意。
秦氏那緊閉了三年的雙眼,終于,極其緩慢地,睜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一道光透了進去。
王素沒有起身,就那樣長跪在冰冷的地上,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起他與寇準的過往。
他講起兩人同年中舉時的意氣風發,講起寇準在酒后揮毫潑墨,寫下“直上青云攬日月”的豪邁詩句。
他講起在朝堂之上,寇準如何不畏權貴,為了政令的推行與同僚爭得面紅耳赤,回家后卻又會派人送去自己珍藏的好茶,以示歉意。
他講起在澶淵城頭,契丹大軍壓境,人心惶惶,連皇帝都想南逃,唯有寇準一人,按劍而立,談笑風生,強行將皇帝留在了北城門樓上,那份鎮定自若,至今想來,仍讓他心折不已。
他講的,不是那個被神化了的、高高在上的“萊國公”,而是那個有血有肉,會笑會怒,會固執也會念舊的“寇希平”。
王素一邊講,一邊老淚縱橫,他的聲音因為悲傷而變得嘶啞,仿佛在用自己余生的所有力氣,去追憶一個逝去的朋友,一個逝去的時代。
“伯母,希平他……他就是那樣一個外冷內熱的人。他嘴上不說,可心里比誰都惦念著您。有一年冬天,京城下了大雪,我們幾個同僚在他府上小酌,他看著窗外的雪,忽然就沉默了,半晌才說,不知下邑的雪大不大,母親的腿疾有沒有再犯……”
王素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他那壓抑的、悲愴的抽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秦氏那干裂的嘴唇,終于動了。
“你說……他……他還惦念著我那雙老寒腿?”
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摩擦,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生了銹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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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猛地抬起頭,看到秦氏那雙緊閉了三年的眼睛,終于完全睜開了。
那雙眼睛渾濁不堪,布滿了血絲,卻在眼底深處,透出一絲微弱的光亮。
“是!伯母,千真萬確!”王素哽咽道,“希平每次與我等同僚小聚,三杯酒下肚,念叨得最多的,不是朝堂大事,也不是功名前程,而是遠在故鄉的您。他說,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在您膝下盡孝,不能為您親手端上一碗熱湯。”
秦氏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一滴渾濁的、滾燙的淚水,從她干涸的眼角,緩緩地、掙扎著滾落下來,在她那如同老樹皮般的臉頰上,沖開了一道濕潤的溝壑。
這是三年來,她流下的第一滴眼淚。
03
她沉默了許久,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然后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對王素說:“你……你過來。”
王素愣了一下,連忙膝行了幾步,湊到秦氏面前。
秦氏抬起她那雙枯柴般的手,顫顫巍巍地,伸向自己貼身的衣襟里。
她摸索了半天,終于掏出了一個用藍色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木匣。
那塊藍布已經洗得發白,邊角處都磨出了毛邊,上面還帶著老人身體的溫度。
她將木匣捧在懷里,用那雙滿是老年斑的手,一層,一層,極其珍重地解開包裹的布。
當最后一層布被揭開,露出里面那個已經看不出木頭本色的小匣子時,在場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秦氏用指甲,輕輕地、費力地摳開了木匣的蓋子。
吱呀一聲輕響,匣子開了。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玉器翡翠,沒有任何價值連城的陪葬品。
只有兩樣東西,靜靜地躺在褪了色的紅色絨布上。
一雙鞋。
一封信。
那是一雙用最普通的粗布納成的千層底布鞋,鞋底納得密密麻麻,針腳細密得讓人驚嘆,顯示出制作者無與倫比的耐心和愛意。
鞋子已經很舊了,鞋面上甚至能看到幾個用不同顏色的布塊打得十分仔細的補丁,但整雙鞋卻被擦拭得異常干凈,沒有一絲塵土。
而那封信,信紙已經因歲月和潮濕而泛黃,邊角都起了毛邊,折疊處甚至已經有了裂痕,但上面那一行行熟悉的、風骨凜然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王素的目光只掃了一眼,便認出,那是寇準的筆跡。
秦氏用那雙抖得幾乎拿不穩東西的手,將那封信捧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遞到王素的面前。
“好孩子……你……念給我聽聽,我老了,這雙眼睛……早就不中用了。”
王素顫抖著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封信。
信紙很輕,但在他手中,卻重逾千斤。
他緩緩地展開信紙,寇準那熟悉的、剛勁中帶著一絲疲憊的字跡,讓他瞬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