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筆記《鄉野拾遺》中曾記述:“禽鳥通靈,能辨人家氣運。故有鵲報喜,鴉報喪之說。然其中最靈者,莫過于燕,其擇巢而居,非福地不落,非善門不入。”
自古以來,燕子都被視為吉祥的象征,它們銜泥筑巢的人家,往往被認為是風水興旺、家庭和睦的福地。
然而,在河灣村最東頭那座許久無人居住的老宅里,一切常理似乎都被打破了。
那宅子冷寂多年,了無生氣,卻在一日清晨,迎來了一對燕子。
01.
阿木回到河灣村的時候,是一個初春的下午,空氣微涼,還帶著冬末的蕭索。
他拖著一個磨損了邊角的行李箱,踏上村口那條被牛車和歲月壓得結實的黃泥路。
路旁的田埂上,枯黃的野草下已經能看到點點新綠,掙扎著向上生長。
一切都和他三年前離開時沒什么兩樣,只是,曾經送他離開的父母,如今已不在村口等待他歸來。
![]()
他家的老宅在村子最東頭,背靠著一座長滿了雜樹的小山坡,門前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
這是他爺爺手上建起來的房子,青瓦白墻,帶著一個小院。
在阿木的記憶里,院子里的石榴樹總是在夏天結出火紅的果子,母親會在樹下洗衣,父親則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卷著旱煙,笑看他追逐蝴蝶。那時的風,都是暖的。
但三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帶走了一切。
如今的院子,荒草長得比人還高,石榴樹也枯死了大半,枝干扭曲地伸向天空。
堂屋大門上朱紅色的漆早已剝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色。阿木拿出鑰匙,插進銹跡斑斑的鎖孔,用力轉動時,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雜著塵土、霉菌和時光腐朽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嗆得他連連咳嗽。
屋里的一切都蒙著厚厚的灰塵,桌椅上蓋著白布,像是蓋著一個個沉默的亡魂。
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把屋里屋外勉強打掃干凈。
當晚,他一個人躺在父母曾經睡過的床上,聽著窗外風吹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音,感覺整座房子就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殼,而他,就是被困在殼里唯一的活物。
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像潮水一般,將他反復淹沒。
他就這樣,在這座冷寂的老宅里,住了下來。
白天,他去田里干活,把荒廢的田地重新翻整。晚上,就對著父母那張已經泛黃的黑白合照發呆。
村里的人都可憐他,時常有鄰居大嬸送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或幾個剛出鍋的饅頭。但除了幾句簡單的問候,阿木很少與人交流,他像一只受傷后離群的孤狼,默默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清晨,一聲清脆嘹亮,仿佛能劃破晨霧的鳥鳴,打破了老宅長久以來的死寂。
阿木正坐在門檻上喝著粥,聽到聲音,他疑惑地抬起頭。
兩只黑白相間的燕子,正繞著他家堂屋的屋檐盤旋飛舞。它們的羽毛在晨光下閃爍著烏黑的光澤,剪刀似的尾巴劃出優美的弧線。
最終,它們選定了堂屋正上方,那根最粗的橫梁與墻壁銜接的那個角落,開始用銜來的濕潤泥土和柔軟的枯草,搭建它們的新家。
阿木端著碗,愣在了那里。
他想起小時候奶奶撫摸著他的頭,指著自家檐下的燕巢,滿臉慈愛地告訴他:“燕子是‘富貴鳥’,它愿意來你家,是看得起你家,說明咱家風水好,人氣旺!”
可看看自己如今這光景,家徒四壁,孤身一人,冷鍋冷灶,哪里有半分“人氣”可言?這“富貴”,又從何談起呢?
02.
燕子是勤勞的生靈,筑巢的速度很快。
不過四五天功夫,一個精致的、半碗狀的泥巢就牢固地出現在了屋檐下。
那對燕子正式安了家,每天天不亮就雙雙飛出,迎著朝霞去覓食,到了傍晚時分,又會帶著一身霞光準時歸來,在巢里嘰嘰喳喳地交流著一天的見聞,給這死氣沉沉的老宅,增添了唯一的一抹生機。
阿木的生活,似乎也因為這對燕子的到來,發生了一些難以言喻的微妙變化。
他不再整日愁眉不展,每天干完活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抬頭看著那個小小的燕子巢,一看就是半天。
看著它們不知疲倦地飛進飛出,他心里的那份孤寂感,仿佛也被它們清脆的鳴叫聲啄破了一個小口,透進了一絲暖意。
但漸漸的,阿木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一些讓他心里發毛的細節。
這對燕子,似乎和他印象中那些膽小怕人的普通燕子不太一樣。
它們從不害怕自己。有時候阿木為了修繕門窗,就站在屋檐下,那燕子飛回來,會穩穩地落在他頭頂的巢邊,一雙烏溜溜、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沒有絲毫畏懼,反而透著一股……親近的意味。
而且,它們帶回巢里的東西,也越來越古怪。
除了正常的泥土、草根,阿木好幾次看到,雄燕的嘴里銜著一些奇特的東西。
有一次,是一小截不知從哪扯來的紅頭繩,鮮紅的顏色在一堆泥土中格外顯眼。
還有一次,是一片被河水沖刷得極其圓潤光滑的白色卵石,上面還有幾道天然的灰色紋路。
這些東西,根本無法用來筑巢。它們就那樣被小心翼翼地,一樣一樣地碼放在巢邊的橫梁上,像是一種鄭重其事的裝飾,又像是一種無聲的陳列。
最讓阿木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開始頻繁地做夢。
自從燕子來了之后,他幾乎夜夜入夢,夢到的,全都是他小時候的事情,那些被他深埋在記憶深處,幾乎快要忘記的片段。
他夢到自己五歲那年,貪玩爬上院子里的石榴樹,不小心摔了下來,磕破了膝蓋,是父親那雙粗糙溫暖的大手,將他抱了起來,嘴里罵著“臭小子”,眼里卻滿是心疼。
他夢到自己十歲那年,鎮上流行一種病,他發高燒說胡話,是母親守了他三天三夜,不停地用溫水給他擦拭身體,嘴里輕輕哼著他最熟悉的搖籃曲。
夢里的場景無比真實,父親身上的汗味,母親哼唱的曲調,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只是,每個夢的結尾,都變得有些詭異。
夢里的父母總會停下手中的事,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他們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有一種化不開的悲傷和深深的眷戀。他們想對他說什么,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每當這時,阿木都會從夢中驚醒,臉上冰涼一片,才發現枕頭早已被淚水浸濕。
03.
村里的人,很快也都知道了阿木家這件奇事。
這在平靜如水的河灣村,算得上是一件能被議論很久的新聞。人們在田間地頭、村口那棵大榕樹下,只要一得空,就會談論起這件事。
![]()
“聽說了嗎?阿木家那座空了好幾年的老宅,居然有燕子去筑巢了!”
“可不是嘛!那房子陰森森的,一點人氣都沒有,燕子最是通靈,眼光高著呢,怎么會選那種地方?”
“要我說啊,這事透著一股邪門。”
村里的長輩們,特別是那些經歷過風風雨雨,對老祖宗傳下來的說法深信不疑的老人,對此事的反應更是奇怪。
他們不像年輕人那樣只是單純地把它當成一件奇聞異事來八卦,他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敬畏,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
村里輩分最高的三太公,一個年近九十,拄著一根油亮的竹拐杖,滿臉皺紋刻滿了歲月痕跡的老人,在聽說了這件事后,一連幾天都沉默地坐在自家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眉頭緊鎖。
終于,在一個天色有些陰沉的下午,他親自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得極為緩慢而鄭重地,挪到了阿木家的院子門口。
阿木正在院子里給一小片新開墾的菜地澆水,看到三太公,連忙放下水瓢,小跑著迎了上去,恭敬地喊道:
“三太公,您怎么來了?快屋里坐。”
三太公沒有理會他的攙扶,也沒有進屋的打算。他只是站在院子中央,抬起那雙因年老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屋檐下的那個燕子巢,看了很久很久。
那對燕子恰好從外面覓食回來,看到院子里這個陌生的老人,它們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發出了幾聲親昵的鳴叫,然后繞著三太公的頭頂,輕盈地盤旋了一圈,才飛回巢中。
三太公的身體在那一刻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他緊緊握住拐杖的手,指節都有些發白。
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其復雜,有震驚,有悲傷,還有一絲了然。
“阿木啊……”
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一樣,沙啞干澀。
“你這宅子,自從燕子來了之后……有沒有發生什么別的事?”
阿木猶豫了一下,覺得三太公或許能解開他心中的疑惑,便還是將自己最近總是夢到父母的事情,以及燕子會帶些紅繩、卵石等奇怪東西回巢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三太公。
聽完阿木的敘述,三太公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陰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他重重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發出一聲沉悶的“篤”響,長長地嘆了口氣,搖著頭,轉身蹣跚著走開了,嘴里反復念叨著一句話:
“錯了,錯了……這不是喜燕……這不是喜燕啊……”
04.
三太公那沒頭沒尾的話,和他臉上那沉痛的表情,像一塊巨石,壓在了阿木的心上,讓他坐立難安。
他隱約覺得,這對燕子的到來,絕非偶然,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他不知道的,甚至可能是非常可怕的秘密。
這個秘密,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終于被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那晚的雨下得特別大,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片上噼啪作響,狂風在屋外呼嘯,聲音凄厲,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嚎。
阿木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眼皮跳個不停。
“嘰嘰!嘰嘰!嘰嘰!”
一陣無比急促而凄厲的燕子叫聲,穿透了風雨的喧囂,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是屋檐下的那對燕子!它們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和警告,似乎遇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危險。
阿木心里一緊,難道是有蛇或者黃鼠狼摸進來了?
他顧不得多想,連忙披上衣服,摸黑點亮了桌上的那盞舊油燈,端著它,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了堂屋。
他將油燈舉高,昏黃的燈光驅散了部分黑暗。
他抬頭向燕巢望去,只見那對燕子正緊緊地縮在巢里,用身體和翅膀死死地護著巢的中央,似乎那里已經有了嗷嗷待哺的雛鳥。
它們的羽毛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吹得有些凌亂,正沖著外面漆黑的院子,發出威脅性的尖叫。
阿木順著它們的方向看去,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在風中狂舞的樹影,和白花花的雨幕。
“沒事,沒事,別怕,有我呢。”
他以為它們只是被雷聲嚇到了,便輕聲安撫著。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扭曲的閃電,如利劍般劃破夜空,瞬間將整個院子和堂屋照得亮如白晝。
也就在那短暫的一兩秒鐘,阿木看到了令他畢生難忘,想起來就渾身冰冷的一幕。
借著那道刺眼的閃電光,堂屋斑駁的白墻上,清晰地投射出了燕子巢的影子。
然而,那墻上的影子,根本不是兩只燕子蜷縮在一起的影子!
那分明是兩個緊緊相依的人影輪廓!
一個高大魁梧,肩膀寬厚,另一個則稍顯嬌小,發髻高挽。他們正用一種保護的姿態,將整個燕巢籠罩在他們的影子里。
那輪廓,那姿態……阿木的呼吸瞬間停止了,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
像,太像了!像極了記憶深處,無數次為他遮風擋雨的父親和母親!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雷聲在頭頂炸響,整個屋子都仿佛在顫抖。堂屋里的那盞油燈,被這巨大的聲響震得一晃,燈火“噗”地一聲,滅了。
世界,重新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和死寂。
阿木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渾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他不知道剛才看到的是自己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還是……別的什么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等他顫抖著手,好不容易摸出火柴,重新點亮油燈時,墻上的影子已經恢復了正常,依舊是那個小小的燕巢。
那對燕子也安靜了下來,正用那雙烏黑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種……悲傷。
“啪嗒。”
一聲極輕的脆響,一個亮晶晶的東西,許是剛才被驚擾,從燕巢邊緣掉了下來,落在了阿木腳下的青石地板上。
阿木彎腰,顫抖著撿起來一看,那是一枚銀簪子,款式很舊了,但被人擦拭得非常光亮。簪子的頂端,還用小篆刻著一個小小的“蘭”字。
這是母親的遺物,母親的閨名就叫“秋蘭”。
阿木記得清清楚楚,這簪子,明明被他和其他遺物一起,收在了里屋那個上了鎖的樟木箱子里,怎么會……怎么會從燕巢里掉出來?
巨大的恐懼和無法言喻的悲傷,像兩只巨手攫住了他。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詭異的折磨,不顧外面的瓢潑大雨,發瘋似地沖出家門,朝著三太公家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而去。
05.
阿木渾身濕透,像個水鬼一樣撞開了三太公家的門。
三太公正披著一件厚厚的棉襖,坐在堂屋里,對著一盞油燈,慢悠悠地抽著旱煙。
看到阿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抬了抬眼皮,仿佛早就料到他會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找來。
“三太公……”
![]()
阿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攤開冰冷的手心,露出了那枚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明亮的銀簪子。
“我……我看到了……在墻上……我看到我爹娘了……”
他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地將剛才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三太公靜靜地聽著,任由阿木宣泄著心中的恐懼和悲傷。等他說完,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外面的雨聲和風聲。
良久,老人把已經熄滅的煙鍋在桌腿上重重地磕了磕,清掉了里面的煙灰。
“唉,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雙看盡了世事滄桑的渾濁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濃重的憐憫。
“三太公,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對燕子,它們到底是什么東西?”
阿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嘶啞的聲音急切地問道。
“孩子,你先坐下。”三太公指了指旁邊的板凳,“這事,說來話長了。”
他給阿木倒了一杯滾燙的熱水,看著他捧著杯子,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才緩緩開口。
“自古以來啊,我們都說燕子入戶,是吉兆。但我們河灣村的祖輩們,一代代口口相傳下來,說這燕子進門啊,其實得分兩種情況,背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緣由。”
三太公的語氣變得異常嚴肅起來,他盯著阿木那雙因為恐懼和困惑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緩緩說道。
“這第一種,叫‘喜燕’。它看中的是這戶人家的氣運和福澤,是來報喜的,預示著這家即將人丁興旺,家業昌盛。這也是世上大多數人都知道的說法。”
“百年前,村西頭的老王家,窮得叮當響,就是因為來了一窩燕子,第二年他家兒子就考中了秀才,后來更是官運亨通,成了咱們村百年來最大的官。這,就是喜燕帶來的福氣。”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阿木的內心。
“可是阿木……你捫心自問,你看看你家現在這個光景。你孤身一人,宅子冷冷清清,既無人丁,也無財運,這‘喜’,又從何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