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
夜里的古城燈火寥落,隱于夯土墻一角的霉苔以一種極度傲慢的姿態盛開,墻被穿透,大雨后殘存的水滴從屋檐上滴下,五腳基(人行道)默默吞咽下亞熱帶季風氣候誕下的苦果。
略有聲色處,可能是街角那些士多店,阿叔阿伯身下掛著的乳白色背心總是過于輕薄,手中的蒲葵扇輕而易舉在衣面掀起褶皺,再往上是一張被歲月沾染塵埃的臉,他們喝茶、聊天,聊的話很多,寂寞的夜,沒有外來墨客介入他們的生活,茶案之上,他們擁有對自己生活的最終解釋權。
昏黃的燈光,讓這里在氣質上與北京五道口雷同。走遍十條頗負盛名的巷,無數條不知名的巷,沒有一曲搖滾樂在我耳畔掠過。
穿過南門下,北門外。在西新路,比古城里的暗巷熱鬧許多。街邊拐角處,小館子。坐在沙發上的年輕人。手握咖啡或酒。屋子里有寵物貓或者狗。他們高聲交談。空氣里是咖啡豆的氣味。三線城市,暗巷,青春在夜里涌動。
拉閘門緊閉的菜市場里,白日的余溫似乎還未散盡,雞鴨的糞臭味一并溢出。這樣日子,流于一種極度同質化的意味,南風悠悠,一切如昨。
鳳凰洲
初見,凌晨三點,溪沙壩上,點一根煙,燈塔閃爍紅光。想到一些漫無邊際的事情,心情低落下來,踩在松軟的沙地上四處走走。莫名坐在淺灘上的女人,褪了色的牛仔裙子。頭發蓬亂,因為江風。遠遠近近,隱約地啜泣。半掩臉,一直哭。
江的那面,燈火寥落。顫抖著遞給我另外半瓶巴黎水。開口跟我打招呼,語氣低沉,有七月雨季的鈍重。
分享香煙,她拒絕,喜歡抽涼煙,其余不抽。一直到今天,關于人與人之間的許多事的規律,我不清楚。刻意回避。妄想逃離。慢慢發現規律適用于自己。
人與人之間復雜的情感。受傷的人與受傷的人彼此靠近,注定潛藏某種治愈彼此的意圖。浪花洶涌,褪下干結沙土。翻覆。灘涂潮濕。溫潤月色,舔舐暗夜的傷口。情感與自然在脈象上耦合。
某月某日,在沙洲。
高處,水泥地面撕扯著摩托車的呼嘯聲。摩托車缺乏一個駛向溪沙壩的正當理由。摩托車主也許是夜歸人。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家。守候與正途。
灘涂被江包裹,屬于兩個孤獨的人。人臣服在茫茫夜色中。陌生感。眼紅腫。臉通紅。十八歲,臣服青春的悸動。
饒平新塘
龍眼又一次熟透。
老厝旁是高大的龍眼樹。樹干粗壯,有村里老人一樣的沉默。細碎的葉,綠得正好。星星點點的棕褐色,只在七到十月這段時間綴上。每年如常。老樹,在20世紀60年代種下。發芽。生長。一場場大雨過后,樹干變得粗壯,青澀的綠褪成棕紅。長出綠的枝丫。一切在改變。幻滅或生長。不可逆的時間。
樹變得蔥郁,人卻蒼老。九十年代末,站在龍眼樹下,提著竹編籮筐的,是她的外婆。嘴咧開,眉眼間分明游走著許多皺紋。晨光也在洄游,在枝丫下破碎。魚網狀。碎落。太陽底下的人兒。笑容。一張褪了色的照片的內容。照片掛在老厝一間屋子中。
2021年,高中畢業。回到家鄉,車窗外是盤旋的山路,霧靄籠罩萬千山澗深處的人家。回憶,是一條蜿蜒在時間深處的胡同路。許久未回來,現實的路與回憶的路交集。路與路的盡頭,高大又沉默的龍眼樹。
看著樹長大的她,陪著她的母親站在樹下。夕陽拉長兩個黑乎乎的影子。她的外婆早就消失在兩條道路重疊的路口。外婆離去,在2011年那個時候,可能在夏天,可能在秋天。總之那年的她,抬頭總能看見天際線閃爍棕黃色圓球。龍眼的香。懵懂的青春期痛失至親的傷。
抬頭仍是高大的龍眼樹。或者說,長滿紅棕色球花的綠樹。搖搖晃晃,綴滿枝頭。風輕吹。撞落。她和媽媽,收拾一地龍眼,裝入籮筐。泥土糅雜草本香氣的味道。她的媽媽說想在龍眼樹下拍張照。
2021年,拍立得膠片。主角是媽媽。她把相片紙捧在手心,余溫下形狀漸顯。媽媽淺淺地笑。咧嘴笑。皺紋是歲月的印記,躲在代際間,沒有懸念地一代一代流傳。
走進老厝,空空蕩蕩。潮濕、霉味,一切如常。褪了色的照片,照片里,媽媽的媽媽。媽媽告訴她,外婆這張照片,由她拿著尼康相機拍下。
深山處,歲月不居。老厝下,龍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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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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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任棟,潮州文學院簽約作家,廣州市青年作家協會會員,潮州市作家協會會員,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碩士生。曾獲廣州廣播電視節目獎。省尾國角的一支筆,誕生于千禧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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